没有你在的世界……
画匠盯着眼前的镜子,他看见了一张小小的麻雀面孔,那浅褐色的绒毛掩盖着一双恐惧的眼睛,周围点缀着好些细碎杂乱的斑点。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出一串急促的“啾啾”声。他的嘴不再是嘴了,变成了黑钉一样的尖喙。喙壳坚硬而光滑,开合时发出咔哒响动,画匠试着用舌尖抵了抵,却感觉不到自己还是一个人——他不再是一个人了。画匠扑向窗前,推开玻璃,却见街道上晃动着好些禽兽。两个穿着苏俄士兵服的熊脑袋在窗下摇头晃脑,他们站在路边和尾崎光交谈。一只长满疥癣的流浪狗拉着黄包车急匆匆跑来了,黄包车上坐着一只毛躁的鹰。画匠瞪大着黑豆般的眼睛,他的羽毛全因为恐惧而炸开了。他现在的听觉比人类要灵敏地多,窗外的对话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无论是那熊士兵粗重的呼吸声,尾崎光西服领口的窸窣声,还是那鹰拿出烟盒点烟的声音。
葬礼后的人都接二连三变得非人,现在世界上只有尾崎光长着人面庞了。
“伊万诺夫先生临走前把他安置在大使馆住,特意叫人看着他,不过自从葬礼后他就没再走了,连门也不出。”
“是不是给他找了医生?”
“好像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鹰不耐烦地推了推眼镜,在他的认知里,效率和执行力等于一切,如果没有效率,那这世界就坍塌了,如果没有执行力,那这世界就死亡了。像尾崎光这样慢吞吞的怎么行呢?鹰锐利的目光突然向上扫视,却正对上窗缝间麻雀画匠惊恐的双眼。画匠浑身一僵,他下意识抱着翅膀躲在窗户下,但底下那些动物们却急吼吼地上来了。鹰是走得最急的,他的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画匠缩在窗台下,他本能想逃,但那鹰又“咔哒咔哒”在外转动门把手。画匠一下子站起,他在房间里扑棱着翅膀到处乱飞,而那鹰拍了拍门。门被反锁上了,熊士兵们拿出钥匙转了几圈,鹰推开门。见画匠往后退,鹰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他收起翅膀慢慢往前:
“我知道天津这些事吓坏你了,但你也很配合,所以我现在好人做到底。”说罢,鹰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车票,“中午直达南京的火车,尾崎先生送你去,如何?一切都结束了,回南京去吧。”
“我一个人吗?”
“要不然呢?”
真是小人物,受不得半点惊吓,果真还是早点叫王老板和他撇清关系为妙。这种人在乱世里他见得太多了,战战兢兢,畏首畏尾,给口饭吃就感恩戴德,稍遇风浪就六神无主。现在远东贸易刚有起色,此人留在这里反倒容易坏事,倒不如先斩后奏,早早偷送回南京去,然后再告知王老板……鹰用爪子掸了掸西装前襟的羽毛,尾崎光走上前来,于是画匠就跟着他们出去了。
“画家,我这样称呼您可以吗?此前我对您一直没有一个专门的称呼,以后我们应该还会常联系的。您知道吗,《都美实报》这几日的新闻报道都很受欢迎。我帮您收拾行李,边走边聊吧。”
尾崎光大步往前走,他还保持着人的相貌。
“这些日子和您相处很多,我对您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您来中国这么多年了,对这个国家很有感情吧?我也是,我是怀着救人的心来的。画家,我与您志同道合,以后还会再见的。”
没有你在的世界……
画匠盯着眼前一切。熊士兵走到大门口就停下了,鹰走到路口就不再相送了,这个世界上再次只剩下一个长着人面庞的人。初夏来临,阳灰扑扑黏糊糊地铺在路上,画匠跟着尾崎光往火车站,迎面走来几个穿学生装的青年,他们顶着羊和鹿的脑袋,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狗啊,猫啊,兔子啊,老鼠啊,还有猪、马、驴、鸡、鸭、鹅……人类社会翻来覆去就是这些。大家庸庸碌碌埋头在街上走,上工的上工,要饭的要饭,臭烘烘乱糟糟挤作一团。《塘沽协定》后逃难的多了,画匠初来天津时还没见这么多混乱,可现在站前的栅栏都被挤变了形。灰头土脸的动物们扛着逃难的家当呼哧呼哧往前挤,中间夹杂着一个顶着母鸡脑袋的女人,她的翅膀底下夹着两个哇哇哭的雏儿。艰难前行了一会,她带着的蓝布包袱被挤掉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捡就被无数蹄子和爪子踩进泥里。可是那警察根本不管,他们抡着警棍,獠牙间唾沫纷飞:
“排队!他妈的排队,一帮不长眼的脏东西!”
“天津越来越乱了,您快点走也是好事。”
尾崎光擦了擦汗,画匠问他有没有看到周围有好些动物,尾崎光摇头,说周围都是人,他并没有见到什么动物。
没有你在的世界……快点走哪去呢?世界最初便是如此,只不过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蒙蔽了一层幻象,而可怜的动物们也变成了有些美好可寻的人。然而当那个人死去后,他的世界又被打回原形了。他又重新回到了臭烘烘,乱糟糟的现实,至于活着,又重新变成了一种很无奈,很可怜,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去做的事。回去要怎么办呢?在天津留了好几年,也不知道学校那边会不会留着自己作老师的工作。如果没有工作该怎么办呢?连最后一点薪水都没有了……要是他在就好了。
画匠望着眼前的嘈杂湍流喃喃自语。
“好几年?您不是才在天津一两个月吗?变故确实会叫人感到时间飞逝,但人总要往前看嘛。”尾崎光望着画匠笑了,作为画匠眼前唯一的“人”,他的笑容很宽厚,很老实,很敞亮,很没有心眼,“如果您回去有什么难处,联系我就行了。您已经尽力了,很勇敢地四处奔走,在法庭作证——”
“呜——”火车到站了,尾崎光递给画匠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住址和联系方式。他安顿了画匠几句,让画匠在南京好生保重,而后就把画匠送上了车。
“走吧,画家,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
尾崎光走了,画匠坐在车上。车厢里很挤,像一只塞得过满的罐头,里面有形色各异的动物面孔。画匠对面的长椅上有一只紧紧搂着包袱的兔子,她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而旁边又坐着个一只鸡还是鸭子面貌的人。狗啊,猫啊,兔子啊,老鼠啊,还有猪、马、驴、鸡、鸭、鹅……人类社会翻来覆去就是这些。“听说丰台又打起来了。”一只羊压低声音说,旁边的牛重重叹了口气,他身旁挤着一堆成窝的小老鼠,那些都是逃难的孩子们,也不知道父母去哪了。一个和尚坐在画匠对面,他敲着木鱼,肮脏的火车座下漂浮出一片海。
“我在做梦吗?”
“对呀,你在做梦。想醒来就留在车上,不想醒倒也容易,下车去便是了。”
“醒了是不是就没有他了?”
“对呀,世界本是孤独的。”
和尚对画匠慈悲地微笑。
“我不要,我不要!”画匠一听和尚的话就赶忙跑下车去,而那车很快就开走了。画匠站在月台上,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可当他要往另一边走的时候却被熟悉的声音呼唤着。画匠回头,见一只老虎拽着尾崎光往他这里跑。老虎逆流而上,金黑相间的皮毛随着剧烈的喘息一起一伏。见画匠,老虎露出森白的獠牙朝画匠奔去,他身上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乱糟糟的世界,这老虎又吃了谁,又杀了谁?新鲜温热的血,陈旧发腻的腐臭,还有好些暗红色的污渍碎肉。这大人物又做了什么,以至于溅血后身上的痕迹都没有来得及擦干净……
“我没有死,不要走!”
老虎朝画匠伸出捕食的爪子,尾崎光朝画匠高声呼唤,让画匠到他身边去。
如果他选择老虎,那么他就会再次被咬的粉身碎骨,这么多年他应该已经长记性了,至少这次来天津应该长记性了。和老虎在一起的代价他清楚,他的肩膀会被獠牙撕下血肉,他的血液会喷溅染红土地。也许在发出一声惨叫前,他的胸膛就已经被虎爪穿透了。他会持续感到痛感,他的皮肤,他的骨头,他的五脏六腑……他会被猛虎按倒在地,他会眼见巨大的虎口张开,咆哮震得他耳膜发痛。下一刻他的喉咙就要被撕裂,下一刻他的身体就要在撕扯和重击中渐渐失去知觉,然后四肢抽搐着软瘫在地,最终化作一具残破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快过来,画家,到我身边来,这个人太危险了!”
尾崎光呼唤着他,画匠僵住了,他朝尾崎光迈出了一步,可是……
没有你在的世界……
这是梦吗?梦就梦吧,在梦里死了也比在现实里清醒好得多。
画匠又一次朝老虎奔去,他又一次紧紧抱住了老虎。
……
没有你在的世界……
我想要你做选择:
选择成为中国人,或者成为日本人,
选择血泊流向长江黄河,或者尸骸渗进东海中央。
我想要你选择留在中国,或者回到日本。
战乱和侵略,侵略和抵抗。
我想要你做选择:
谁的祖国是异乡,谁的异乡是祖国。
天津某医院,电话机旁。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早上处理了远东贸易的事情,琼先生打来电话,说那个叫“尾崎光”的人已经把他送到火车站了。打电话时往南京的列车已经开走,我还是往火车站跑,中途见了尾崎光,跑去就见他站在月台上。他虽然跟着我回家了,但说我不再长着人面庞了,变成了一只要吃了他的老虎。”
“以后不要用医院的电话线路联系我。”
“嗯……我只是太着急了。”
“淡定些,老虎,我去青岛前叫医生定期检查他的身体,医生说是普通的癔症。乱世,很多人常有,再观察观察,让他少受刺激。他不是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人脸面庞吗,那说明他对那个人信任,叫过来可能会让他降低焦虑和戒备。”
“非要过来吗?”
“要不然呢,他都说你是要吃了他的老虎了,难道要你留在他身边?”
“他现在到底对我是什么看法?”
“抵触,排斥,不信任,厌恶。”
“是不是你走后使馆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绝对安全,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好好和他解释吧。”
“你那边怎么样?”
“别林斯基的事我自有打算,你与琼先生不用过问了。”
“伊万诺夫,我不想干了,我想退出。”
“啊,是吗?你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你——”
电话被打断了,一个孩子夺过了电话,她奶声奶气朝电话听筒里喊:
“喂?你好!我是小豆子,你是谁?你好吗?”
一点都不好。
伊万诺夫那边的电话被挂断了,这一边的电话听筒也被颓丧地放下了。1933年的癔症可谓是“垃圾桶诊断”,但凡是癫痫、焦虑障碍或器质性疾病全都能被归结为癔症。自己被看作吃人老虎是因为癔症的原因,还是因为“抵触,排斥,不信任,厌恶”的原因?他现在知道后悔了,想回到好几日前把棺材板掀了,或者说更早之前,在出法院的时候就一直留在画匠身边,或者说再早时候,在自己决心去天津时就把火车拦下来……
事到如今他知道后悔了,但是他已经别无选择:
“到这关头,你必须把时间留出来,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他送南京去的原因。你和他根本就不合适,你是大人物,他是小人物;你是中国人,他是日本人;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你们这辈子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的!他可怜,难道我就不可怜吗?我舔着脸去南京和上海求爷爷告奶奶,回来连坐火车的钱都是找人借的!你再看看周围,难道那亿万万逃难、乞讨、流浪的中国人就不可怜吗!你一开始叫我来天津是怎么说的?他们都在指望着你我成功——你怎么关键时刻脑子浆糊了!”
宪荣想去医院陪同画匠,琼先生将宪荣一顿臭骂。
“现在我不追究你翘班去火车站追他的罪责,过去就都过去了。医院你不准去,那个尾崎光,叫他去陪,出事情我负责。王老板,你马上给我滚到英租界的汇丰银行来,否则我们这辈子的合作关系就算决裂了!选哪条路,你现在决定!”
选哪条路呢?
事到如今没有后悔路,王小珩做出了选择。
“我决定了,我跟你们走,但你们不准骗我。”
“这就对了,让老十九收留你,成为你的监护人。你手里留的那块地要是有收益,你和老十九五五分。以后你存着钱,去外头上学也好,当嫁妆也好,总之要比现在好。”
金宪云的七寸不烂之舌让王小珩决定加入十九哥,一来是因为对方同意给他分成,而娜塔莉亚和其他贪婪的亲戚都只想独吞港口那块地,二来是因为王嘉龙给她的许诺:十九哥以后会把她带到南京去,到南京的家里她就会有一个叫“林晓梅”的姐姐。晓梅和显琦岁数差不多,可以像显琦一样照顾她。但是王小珩没有直接答应,说想再商量商量,因为她心里还抱有着与显琦一同生活的幻想。
“老王是好人,被他收养,比盐业银行那个疯婆子好多了。”
王嘉龙说服王小珩,王小珩对他反驳:
“你怎么知道娜塔莉亚是疯婆子?你们男人总喜欢说女人是疯婆子,好像自己就有多理智多仁慈似的。”
“那你就说她是不是疯婆子?她为了杀人能把汽车引爆了,你失踪这么久,她也没叫人找你。她根本就不看重你,她不想当你妈妈,而我们把你当家人。”
“她肯定会叫人找我的,只是时机未到,你们才是绑架犯。”
“切,她才不会找你,她就是想要你手里的那块地。而且你看我们对你多好?没骂你没打你,吃喝都有,谁家绑架犯能这么仁慈?”
“那有种放我出去啊!把我关在这小院子里,还成天叫人看着我,这叫什么事?”
王小珩正要争论,门被推开了,宪荣颓丧着脸进来了。金宪云赶忙迎过去,说盐业银行要与肃亲王府的子女们办一场中日友谊会。目前远东贸易有了盈利,宪荣最好抓紧时间带着王小珩去露面,抓紧时间把那块地争抢过来。宪云积极地规划着,可是宪荣魂不守舍,画匠给他造成了一种极大的分裂感,他真想现在就奔到医院去,但一切都太紧张,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我们现在得瞒着琼先生,他压根不知道我们把王小珩绑架了。”
“好。”
宪云言说,宪荣心不在焉点点头。
“老陈这几天都出去了,他去天津租界好几家银行摸了情况,叫我转告你一声:他让你别跟美国人走太近了。本来美国跟我们是一条心的,但这几日好多美国银行都行动诡异,他们一方面说提不出白银,一方面又在外大肆收购白银。老陈怀疑美国人想要暗地里抬高银价,问你怎么看。”
嘉龙对宪荣言语,宪荣问陈昌明和他的女儿当下在哪,嘉龙说今早办完事应该就要离开天津了。陈昌明本来到天津想要求天津银行帮忙,结果天津银行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所以他也就不在天津浪费时间,尽早回福州去了。
“嘉龙,你再别和他往来。这人倾共太重,不是好事,你留在我身边。“
“那我还要回福州找十九军吗?”
“别去了。你今天随我去中日友谊会。你身手灵敏些,看着王小珩,省得出了三长两短。”
“那种级别的宴会能出三长两短吗?”
“嘉龙,你真傻,现在我们几个人就是那三长和两短啊!”
宪云提醒嘉龙,宪荣的精神头却还没回来。
中日友谊会怎么可能出三长两短呢?
仆役们匆忙地准备着,桌子上一盘又一盘琳琅满目的餐食被端上来了。按照流程,下午应当先开茶话会,再跳舞,最后用晚餐,但是现在有更抓人心的娱乐活动:赌博。烟雾袅袅,濠镜带着一众日本人同满清皇室成员们摇骰子。皇室的成员们从小就耳濡目染,全是高明的赌鬼,桌上的钱票子已经不稀罕了,各人押出的珠宝首饰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什么英国的手表,法国的项链,甚至还有皇祖爷爷赏下来的玉佩,全能被他们押在桌子上。骰子“咣当”几声滚进碗里,众人齐刷刷伸长了脖子,屏息盯着那只碗。碗口掀开的刹那,惊呼与大笑同时响起。有人猛地拍案而起,袍袖一卷就将面前的赌注全扫进自己怀里,输了的瘾也没尽,干脆又添了一注。彩凑在赌桌旁边看,看了一会,门外又来了宾客:
“肃亲王府十三公子来参宴了!”
宪云是满清皇室的边缘人物,素来在家族成员面前沉默低调,所以进来的时候无人作理会。然而这次宪云却一反常态,他带着好些人高调地进来了,其中还有几个《都美实报》的摄影和记者。一群人喜气洋洋,进来就拿着镁光灯一阵拍摄,濠镜被闪地闭上了眼睛。
“诸位哥哥姐姐们,我今天可有一件大好事宣布呐!我们失散已久的兄弟老十九,现在好端端活着回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打算收养幺妹显珩,大喜事啊!”
几句话比惊雷更有力,一瞬间屋子里所有的光似乎都暗淡了,所有人的眼神都集聚在宪云那里。宪云缓缓让开,一个穿墨红长衫带玳瑁圆墨镜的男子进来了,他摇着扇子高笑,说自从七岁被送去日本后就再没见过家里人,如今回来真是倍感亲切。
“见鬼了,老十九,你不是死了吗!你不是——”
“死?我只不过改名换姓,哪个不长眼的告诉你我死了?我今天来就是和哥哥姐姐们好生欢庆的,庆祝我没死,庆祝我又活了。”宪荣一把摘掉墨镜,“我本不想和你们争的,但如今叫人逼死了,所以敢和我作对的一个都别想活。”
谁该活,谁该死,难道真是他爱新觉罗·宪荣一个人说了算?
“这是哪来的大风把死人从棺材里吹来了?”娜塔莉亚笑语盈盈从楼上走下来,她看着一副砸场子做派的宪荣,并没有露出很意外的表情,“本来想邀请您来着,但看您在棺材里躺得舒服,也就没再下请帖了。”
“这不好吧,我哪是死人了?你这小寡妇,知道你眼睛差,谁知道差到这个份上。”宪荣笑着走过去,“咱这来也不是白来的,给你带了份治眼睛的药。你要想复明,最好买了它。”
“多少钱?”
“不多不少,天津港旁边一小块地。”说罢,宪荣手掌一拍:“王嘉龙,上药!”
王嘉龙真带了一罐子中药,他毫不客气地放在了桌子上。
……
“小寡妇”这种称呼未免也太侮辱人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是谁?彩好奇地站在人群里看,她将想要问身旁的濠镜,却见濠镜脸色苍白。“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彩关切地问,濠镜艰难地点点头,他好像被吓到了,又好像遇到了极其不愿意见的人。
“彩,我要走了,宴会结束后你自己回来好不好?我真的要走了!”
“怎么了,濠镜?”
“彩,我是中国人,你是日本人,我们现在不应该在一起……我真的要走了!”
濠镜攥了攥彩的手,他低下身逃了。
“濠镜,濠镜,你要逃到哪去?别走,回来,快回来!”
彩焦急地呼唤着,可是她的丈夫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要逃到哪去,别走,回来,快回来!没有你在的世界一分一秒都熬不下去,我不再逼你作选择了,别走,别走!我不再逼你选择成为中国人,或者成为日本人,长江黄河本不该有血泊,东海中央也不该渗进尸骸。我不再逼你作选择了!别走,回来,快回来!留在中国,或者回到日本,哪里都好,我不再逼你作选择了!战乱和侵略,侵略和抵抗,我不再逼你作选择了,我们的祖国都是异乡,我们的异乡都是祖国,回来,回来,快——
画匠睁开了眼,他猛然坐起身,发现周围一片漆黑。夜深了,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闻到一股医院的消毒水味道。他试着在黑暗里摸索自己的眼镜,却摸到了一个人的脸。那人原本趴在他病床边睡着了,手指一触碰便醒来了。
“是尾崎先生吗?我是不是又无缘无故晕倒了?我现在记性变得好差,总是断断续续的。我记得自己之前要去火车站回南京,但是又晕倒了,之后我就不记得了……”
画匠以为那人是尾崎光,因为这几日只有他会来看望。
“是您送我到医院吗?”
“嗯。”
“对不起,又给您添了麻烦。自从他死后,我便看谁都是动物了。唉,也许我又在做梦了吧,总感觉他死而复生了。我好像在车站看到一只老虎,虽然老虎想要吃了我,但我还是跑过去了。尾崎先生,我是不是做了噩梦?”
“对,你做了噩梦……没有老虎要吃了你,只是一个很长的噩梦,现在梦醒了,一切都又好了。”
那人影悲伤地握了握画匠的手,他把头低下去。
“这样啊,谢谢你,尾崎先生。”
“没事,是我对不起你。你口渴了吧,我去倒水。”
“您怎么知道我口渴了?”
“你经常熬夜,但凡早睡了,半夜准会醒来找水。”
“这样啊……”画匠怅然若失地望着眼前的黑暗,“以前是这样,我一醒,他也就醒了。”
“他对你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太差劲了……他以前就嚷嚷着死啊活啊的,现在真死了。他怎么能对我这样?他把我丢下,我……我一个人怎么活啊,我根本不知道。我知道自己在做梦,一边拼命想要醒来,一边却怎么都不愿意醒。如果醒了的世界就没有他的存在,那还有什么好活的呢?他怎么这么差劲,这么——”
“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如果不能,我就只能跪下求你了。”
“尾崎先生,您在说什么,什么改过的机会?”
台灯打开了,微弱昏黄的光芒映出画匠满脸泪痕,他睁大眼睛,模糊的视野又见那张脸。老虎不见了,吃人的老虎消失了,眼前是那张他从小就熟悉的面庞,那张他年少时就热切抚摸过的面庞,是他在无数个活着的白昼与黑夜惦记的面庞。他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于是伸出手去抚摸,可是指尖的触感又告诉他这一切不是梦……
“之后就回南京吧,这次是真的,我们回南京好好生活吧。”
“你简直混蛋!你这个该死的,你当着我的面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够……我不要你抱我,我不要你跪……我不想……我再也不想原谅你!我再也不要你骗我了,你骗了我这么多年还不够吗……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又是一个诺言,又是这样。
画匠哭着打宪荣的肩膀,可是两个人却又紧紧搂抱在一起了。
没有你的世界……
世界本是孤独的,没有你就不再是想要活着的世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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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第 1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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