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胞弟张学铭1920年代起就在天津一带负责东北军的交通和铁路业务,做过天津市警察局局长,也当过天津市长。当下他人在美国,打听到两件事:其一,美国伊州(伊利诺伊州)、宾州(宾夕法尼亚州)、纽约州三地美国列车长期收购牛羊皮以供火车座椅包装之用,内蒙的牛羊皮成本比美国本土产便宜2/3;二,华北因战乱面粉价格飞涨,而澳洲的面粉比天津便宜整整2/3。你现在做两个2/3:把内蒙的牛羊皮卖出去,把澳洲的面粉买回来,做好了赚个千百万不成问题,但这两个风口同时被日寇、英美代理商、各大洋行盯着,还有南京蒋宋孔陈四大家族下的‘买办’。所以这两个2/3你得劫,得从这些人手里硬抢。”
“少帅为何托我做此事?”
“因为我想给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筹军费。”
“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是在华北组建的一支以民众武装为主力的抗日义勇军。1933年5月日军侵占热河、进逼长城沿线后,华北人民纷纷自发组织抗日武装。同盟军的组建得到了张学良、宋哲元等华北将领的暗中支持,后由宋哲元部队骨干、地方爱国人士和大批青年学生、工人、农民组成,汇聚了察哈尔、热河、冀北、绥远等地的民众力量,可谓当下抗日之主力。然而同盟军武器简陋、军饷匮乏,主要依靠民间捐款、掠夺日伪财产和地方筹措。张学良受挫后半隐退,但对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颇为关切,有为同盟军筹集军费的想法。
“少帅,要实现你这想法可比当年劫军火难多了——南京政府就是最大的障碍。”
此言不假,其因有三。首先是外汇管理,无论是出口内蒙牛羊皮还是进口澳大利亚面粉都需要外汇,而外汇基本都集中在南京财政部手里,特别是执掌了金融大权的孔祥熙,他可能直接拒绝批汇或限制外汇额度;再者,海关由中央直接管辖,进口大宗物资需要报关、缴纳关税、持有执照,南京政府随时可以借口“贸易管制”拖延或不批;其三,南京政府在平津仍然有一定金融监管权,可以通过中国银行等主要银行在天津的分行冻结张贸易的账户,或者指示当地武装力量直接阻挠其贸易行动。
“老王,这些事我当然知道,所以此次‘劫财’的核心原则就是:不动用中央财政、不走官方渠道、用租界灰色地段避开南京政府控制。办这事情的人得符合以下几点:一、在天津租界内有合法注册的进出口商号。内蒙那边的伪军探子早就报信了,我知道你当下在做“远东贸易”,你瞒不过我;第二,有与租界灰色法律打交道的背景。你此前在租界吃了不少官司,甚至还死过一回,比其他人更懂里面的门路;三,与洋行有联系,能在外汇、航运、保险上打通关系。你以前在苏浙干了不少这种事情,不多说了……还有第四点,最重要。”
“少帅请讲。”
“必须是以前老奉系出身的人,现在能和同为奉系的各官员打交道,还要不被南京政府和日伪收买。过往全不提了,全翻篇了,如今我就叫你‘老王’。老王,你对蒋政府是个什么态度,追随还是抵抗,我心知肚明。老王,忍一时也就罢了,难道要忍一世吗?如今故土沦陷,日寇大摇大摆建满洲国,怎能对此侵略不愤慨?父亲死后我本想追寻蒋中正,可他坚持‘攘外必先安内’,说什么先消□□党再考虑对付日本。我早先软弱,等回过神来已迟,多次劝说蒋抗日已成亡羊补牢之举。蒋反复拒绝抗日,并且在热河、长城战役中下达‘能守则守、不能守即退’的命令,我有什么脸再面对关外的父老乡亲?我想固守热河、察哈尔,建立北方防线抵抗,可蒋担心东北军太强势会失控,而且说**整体实力不如日军,不愿全面开战,因此反复命令我撤退。蒋从来就没信任过我!我这个名义上的东北军司令手里几乎没有实权,财政、补给、军火都由南京控制,打仗没有资源,撤退又背黑锅,心里真是有苦说不出啊……今年五月《塘沽协定》签署后我真是感到极度羞辱,我想自己也没脸见天下人了,主动向蒋请辞,但未被批准,他还对我说了好一番羞辱的话,说同盟军不过是‘东北流亡军’……老王,你还能忍蒋吗?我真真忍不下去了。你说,如果父亲还活着,那会怎么做?”
“那必定是:‘他妈了个巴子的,炮架到南京去轰他老蒋的娘!’”
“对,他妈了个巴子的,炮架到南京去轰他老蒋的娘!”
……
车流滚滚,尘土飞扬,街口的人力车夫、洋车、卡车混作一团。画匠在公馆楼下不远处的街道十字惴惴不安等,终于等来了一个人影:那人影一副满清旧人的打扮,穿长大褂,鼻梁上卡着一副黑色圆墨镜,脑袋后留着一根小辫子,一眼过去很难将此人与“南京政府”或“奉系势力”之类的字眼联系起来。他看起来老旧保守极了,似乎民主和革命的风从没拂到他脸上过,像是从大清晦暗光影里漏出来的人。见画匠,那人影迈步向前,最后同画匠走到一个无人的巷子里。
“你现在是好的吧?他们没打你骂你,没伤你吧?”无人了,画匠终于卸下防备。他慌张地拉着宪荣的手,又捏手腕又摸手臂,就怕找到什么伤口,“我等了好久,真怕你又惹了什么祸事,再等下去我就要进去找你了!”
“放心,只是和一个老熟人聊了聊天,喝了杯茶。”
“什么老熟人,是谁,我认识吗?”
“你应该不认识,是以前在东北时候认识的人,他给我介绍了笔生意。”
“什么生意,危险吗?”
“不危险,就是买卖点牛羊皮,还有面粉。你看,全是小本生意,一点都不危险。”
“真的吗,你别骗我!”
“真的,我这次要骗你,那肯定原地变小狗了。”
“你,你真的只是买卖牛羊皮和面粉吗,你别骗我……”画匠可怜兮兮地看着宪荣,他好像又要哭出来了,“不是那种牛羊皮下面藏炸弹,面粉里面藏刀剑的,不是吧?”
宪荣被画匠逗笑了,他伸手捋了下画匠头顶上翘起来的一撮头发。
“你还笑,你笑什么笑!你不准再把自己整死了,不准死在我前头……”
画匠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他伸手打宪荣,但是啪啪几下也没什么力气,宪荣让画匠打着也不闪避,他还在笑,甚至伸出手扣住画匠那只发抖的手腕。这个人就是这么讨厌,粉碎他的心,却又装作没事人似的。见宪荣的笑,画匠听见这句愣了一愣,随即又恼又羞,眼泪反而全掉在脸上了。他又无力地打了宪荣一下,随后把脸埋进袖子里呜呜地闷声,也不知道在用日语咕哝些什么。
画匠被气得都开始讲母语了。
“好了好了,不气了,回家吧,你打我骂我都行,别在外边哭呀。”
“你真不是个东西,你就会讲别哭,再就是气我,你还会干什么?”
画匠像个孩子似的呜咽,宪荣伸出另一只手把他搂住。
“我还会做饭呗?回家吧,这里人多,叫人看见多不好啊。”
画匠擦了一把眼泪,两人并排走出那巷子,但画匠的焦虑症没有平息。他现在也不管人多人少了,一路拉着宪荣的袖子不松手,怕他忽然又消失在人海里。他警惕地东张西望,一边走一边用力眨眼睛,目光不停地在街口、巷子口、商铺门口扫来扫去,仿佛每一扇紧闭的门都藏着一双窥伺的眼睛,而每一个迎面走来的陌生人都会扑上来把宪荣再拽回去。就这么一路走到原先那个小公寓,宪荣关上门,然后拿来了信封和纸笔。
“给晓梅写封信吧,报个平安,就说嘉龙来天津了,你也在天津有点事。”
“那学校怎么办?这么久肯定把工作丢了,学校肯定说我旷工……我怎么办?最后一点工资都没了,怎么养你?我现在好崩溃,不敢想以后,万一你做生意又失败了,又欠更多的钱……“回家了,画匠又开始哭了。他坐在沙发上把自己蜷缩起来抽抽噎噎,肩膀哭得一耸一耸的,“你真不是个东西,我把眼睛哭瞎了你都嫌碍事,我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你都嫌不亮……”
“这可不敢乱说啊,我咋会嫌弃你呢!”宪荣赶紧跑过来,他讨好地紧挨着画匠坐了,“我哪能叫你把眼睛哭瞎呢?哪能叫你去摘天上的月亮呢?”
“那你还跟我过不过了……你是不是还要与我分开……”
“过呀,一辈子都要过呀,没你,哪里的月亮都不亮了!”
哪里的月亮够亮呢,还是说哪里的月亮都不亮?
远东贸易盈利,琼先生清算第一桶金的账单,结果发现他基本上就是与宪荣给伊万诺夫打工。分成里伊万诺夫拿了六成,再除去三成的人力成本,他和宪荣只能分一成。
“行啊,毛子,给闺女囤嫁妆呢是吧?”
人无奈极的时候真的会笑,此时的琼先生活生生被气笑了。他不抱希望地给宪荣打了个电话,结果没想到对方居然接起来了,听完远东贸易的境况后还主动邀请琼先生去他公寓里商谈。琼先生去,那门已经开好了。他推开门,一进门就见睡着的画匠——他躺在沙发上,手指拽着宪荣的一点衣服角,而宪荣则坐在茶几边看账目。
“嘘,小声点,别把他吵醒了。”宪荣紧张地用口型比划着,琼先生蹑手蹑脚进来,他也压低着声音:
“怎么回事?”
“死洋人,之后找你算账。好不容易出院接回家了……谁让你那天把他送走的?那天要是我去接他,根本就不会有现在这些麻烦……”
“别全赖在我头上,你假死也是有你参与的,我不替你背这个锅。”
“行了行了,别在这和我演哑剧了,我们得轻点出门去。”
“真服了……他又不是你老婆,你这么供着他干什么?”
“他不是老婆谁是老婆,他愿意养我,你能养我吗?他愿意给我摘天上的月亮,你愿意吗?废话少说,快过来帮我!”
宪荣指了指身后,琼先生蹲下来托着画匠的手臂。宪荣轻轻用拇指在画匠掌心一点一点揉着,让手慢慢松开,然后又用指腹一根根掰开那几根握着衣角的指头,两人合力,总算把那点攥得死死的衣角解脱出来。宪荣小心地把画匠那只手轻轻放回沙发上,又顺手把他半披着的薄毯子往上拉了拉。画匠在熟睡,宪荣俯身看了眼他熟睡的脸色,确认没醒才轻手轻脚地站起身。
原谅我吧,求你原谅我吧,故作轻松却拙劣地和好……宪荣紧闭上眼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与琼先生走出房门。
“王老板,唉,老王啊,我真没时间陪你闹了!他生病住院,确实我也有责任,所以这几天你不问事我也默许了,可我一个人担不住啊!我先和你交代美国那边的意愿:罗斯福总统站在白银集团那边,明确说接下来要涨银价。我接下来怎么办?”
琼先生真的很焦急,他甚至开始叫宪荣“老王”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把你叫过来。琼先生,我去见过张学良,他说你会成为我最大的敌人。我问你:你是不是我最大的敌人?”
“什么,张学良?他不是隐退去国外了吗?”
“非也,他转心思要反蒋了,现在有意为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筹军费。他给我介绍了两条生意门路,本是不叫我与旁人说的,但这事我一个人干不了。琼先生,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我最大的敌人?”
“老王,我怎么可能是你的敌人啊,还最大的敌人?我们现在共有的敌人是日本,南京政府,还有一切要涨银价的利益集团,你这问得简直背了良心。我自来天津于你鞍前马后,抛却所有身家押注在你身上,怎么可能是你敌人?”
“正确,就是因为我们有太多共同利益,所以你暂时不可能是我敌人,我也暂时不可能是你敌人。这‘劫财’的事我一个人干不了,得你,我,伊万诺夫一起。你说伊万诺夫抽成过多,但目前这是和他合作的必要条件。他拿这么多钱,独吞也好,公用也好,目的是什么我们已经无法干预了。就单说‘牛羊皮’,没有他,我们在短时间内去哪找那么多牧区,那么多牧民?”
说罢,宪荣将张学良所托之事解数与琼先生交代,没有隐瞒半分。他给了琼先生明确立场:他不会把琼先生当敌人。再往下走,美国绝对要给琼先生施压,甚至把他经济顾问的职位撤了调去一个远离金融权利中心的地方;而南京政府则会找他的麻烦,会威逼利诱,甚至有生命危险。他们双方别无选择,必须都要顶住压力。
“把我撤了?”琼先生不相信美国还能让他再降职位。他说自己招惹这些事肯定都是因为与苏联牵扯太深,甚至有可能是伊万诺夫出卖。宪荣否决,说伊万诺夫绝对不可能成为三人之间的叛徒,相反,伊万诺夫是他们三个风险最大的一方。因为远东贸易一旦被披露,伊万诺夫就会背上“倒卖国家资产”的罪名,现在苏联在搞第二个五年计划,他要是有这罪,恐怕枪毙一万次都不够。
“伊万诺夫不可能一直都拿远东贸易大头,他也就是近期。未来最大的问题还是会出在你身上,到时就看你是真把我当朋友,还是把我当敌人了。”
宪荣叹气,他说自己现在已经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这几日我在家里办公,一方面躲避此前风头,一方面照顾他。你若有事,联系英租界汇丰银行十二层。喏,这是名片:张学良借我了些钱,叫我把那一层楼都租下来当远东贸易的办公室了。你有事可以直接联系办公室秘书王嘉龙,你可以叫他‘王秘书长’,他很得意这个称呼。”
“怎么又来一个王秘书长?”
“唉,没办法,真的王秘书长自打去东北就不见人影,现在只能再找一个账都算不明白的王秘书长。但是新的王秘书长武力了得,会用枪,能赤手空拳把人腿打断,很不错吧?”
宪荣笑了笑,他拿出一张名片交给琼先生。
“那小子现在正西装革履坐办公室呢,你直接去,让他给你搬张阔气桌子。”
“行,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有,让王嘉龙不要涂那么多发胶喷那么多香水,他现在简直没眼看。”
宪容送走了琼先生,他又回到画匠身边。
亲爱的娜塔莉亚,来看看什么叫没眼看吧,看看人能狠心歹毒,下流无耻到什么地步。
1933年6月初,天津租界发生了一起恶性□□暴力案件。天津九老会头目金老九在一家饭店吃饭,却被一个服务生泼了水。金老九要责问是非,不料几名青帮帮众随即闯入,手持钢棍、短刀,枪支。混乱持续约十余分钟,双方持械互殴,场面血腥,一度殃及无辜食客。九老会方面两人当场重伤倒地,金老九本人亦头部受创当场毙命。此案本来要重查,但张学铭出面干预,称这几个青帮分子都是上海杜月笙派来的要人,向租界警务当局要求“息事宁人”,最终导致该案以“□□斗殴酿成流血冲突”作结草草结案。而在此后,几个在天津的前奉系元老就开始马不停蹄地说服天津大买办梁炎卿重新整合山西旧商帮益道王。益道王现在已经失去价值,只在山西有几个零星的老商铺。梁炎卿本不同意,结果又遭到了暴力威胁。最终,被逼的梁炎卿出手买了这些商铺,并且与天津的远东贸易签订合作协议,成立了“益道王公司”。
于是,本该死去的益道王又起死回生了。此后,“王光翟”和“王京斯”二人分别加入了新成立的益道王公司董事会。王光翟与山西益道王氏家族有直系血缘关系,在法律上对益道王旧商号尚保留继承权和部分产权。据称王光翟本人虽多年未涉商,但拥有名义上的家族继承人身份,所以被租界登记为公司“实际出资代表”之一。另一位王京斯不是王氏家族成员,则以“投资顾问”名义出任董事,肩负监控与经营重整之责。益道王公司挂牌当日,张学铭和一众奉系势力人士到场观礼,租界工商局官员亦派人列席。公司章程宣告将统一整合原益道王旗下山西老字号商号资产,并与远东贸易展开长期合作,特许专营粮棉和皮毛出口。
特许专营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干的,她得是个尽责的妻子和母亲。
海边跑多了,小豆子给很多有孩子的女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孩子体力特别好,每天都要在沙滩地上玩很久,但她换着样儿穿的娃娃衣从来都没裂过缝,开过线,也没拘束过她的身体。那娃娃衣很有特色,每件衣服的小口袋上都绣着一片一片的樱花瓣,也不知道是在纪念谁。
“你娃身上穿的衣哪里买的?”
“自己做的。”
“多少钱?你给我的娃做一件。”
有一个妈妈问那就会有第二个,一来二去,春燕有了七八件娃娃衣的制衣生意,几乎成了海滩娃娃衣的“特许专营”。能靠自己劳力有收入叫春燕很高兴,再加上小豆子现在大了,听话了,所以她晚上能拿着针线尺子剪刀忙活。娃娃衣赚不了几个钱,只是一份家庭主妇的成就感,但很快更大的生意就来了。
“你男人身上衣服哪里买的?”
“自己做的。”
“多少钱?你给我做一件。”
海滩散步的时候,有好几个人看中了伊万诺夫身上穿的衣服:一件轻薄得体的男士长外套和里面搭的衬衣。那外套对又笨又重的男装外套做了改动,后边做了掐腰,显得穿衣者很笔挺。衬衣也大刀阔斧改了,裁掉了男装又厚又笨的西装领子,变成一件凉爽的圆领。
春燕一晚上能做三件娃娃衣,三晚上才能做一件男装,然而男装是实打实能挣钱的。她接了这些活,原以为伊万诺夫会指责她这个当妈的不带孩子,但没想到伊万诺夫说他一个人带孩子吃饭睡觉也可以。春燕感激地抱了伊万诺夫好几下,而后忙不迭带着一堆布上了楼。做妻子与母亲这么久,她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和空间。裁布料的声音在楼上唰唰作响,小豆子躲在办公桌底下玩,伊万诺夫则在处理日常信件。
远东贸易盈利,大头的公款已经汇去牧区,以色柔牧区为例,公里诊所和医院的修建已经提上日程,以后再不会有之前那样严重的疾病蔓延,而冬天也会有足够物资保障。不过与过去的伊万诺夫不同,这次的伊万诺夫也给自己留下了一部分钱。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回到苏联不代表可以获得宁静。以前于中国,孑然一身只需要考虑如何为“将”,这次回苏联,就不得不考虑在一堆官僚里为“官”了。
“啪嗒”,小豆子拽掉了伊万诺夫的拖鞋,伊万诺夫低下头看,小豆子赶紧用手把脸捂住,她在学人捉迷藏,以为这样就可以不被人看到。伊万诺夫假装看不见小豆子,他继续翻阅信件。“唰啦,唰啦”,一支削得很细的铅笔在纸张上划过,小豆子又拽了一下爸爸的裤脚,伊万诺夫低下身,却见小豆子捡到了一张小婴儿的照片。伊万诺夫低下身子,他看了那照片一眼,不禁露出厌恶。
“爸爸,这个是豆子。”小豆子指那张照片。
“这个不是豆子,这是爸爸小时候的照片,丢垃圾桶吧。”
“不要把爸爸丢掉,给我,给我!”小豆子一定要拿着那张照片,伊万诺夫只能还给她。坐在地板上。小豆子用手指轻轻抚摸照片里小婴儿的脸,她抬起头好奇地问:
“爸爸为什么要丢掉自己哇?”
“因为爸爸不喜欢自己。”
“豆子爱爸爸,豆子把爸爸捡起来,豆子不丢掉爸爸。”
破烂不堪的凡人都做了什么,才能唤来一位天使?先知但以理因坚持祷告被投入狮子坑,上帝派天使封住狮子的口;罗得鼓起勇气逃离罪恶之城所多玛,两位天使带走他与他的家人,救他们脱离灾祸;使徒彼得被希律王囚禁,夜间天使令铁链脱落,引导他穿过守卫森严的监狱;摩西带领以色列人逃离埃及,天使守护队伍后方,阻挡法老的军队,并分开了一片海……他伊万诺夫做了什么,能拥有一个穿着棉布娃娃衣的天使?那天使坐在地板上,拿着照片望着伊万诺夫笑。伊万诺夫喉头一哽,他停止了办公,问小豆子要不要去玩别人新送来的钢琴,小豆子点点头,于是伊万诺夫把小豆子抱到钢琴那边去。
“Do-Re-Mi-Fa-So-La-Ti-Do……”
稚嫩的钢琴声断断续续响,基尔伯特和路德维希站在海边吹风。
“猜猜是谁在弹琴?有些孩子一生也摸不到琴键,有些孩子出生就把施坦因当玩具。”基尔伯特皱着眉头点了一根烟,他戏谑地耸了耸肩膀,“给你讲个鬼笑话,好弟弟。1880年,我们穷苦潦倒的父母从欧洲出发到达山东胶州湾,成为了德国胶州船厂的第一批工人。他们住在胶州湾的‘鲍岛区’,每天和一堆华人像骡子一样卖力地干活。后来,他们生了两个孩子,本来希望孩子们长大后可以体面地住在‘青岛区’,但二儿子刚出生他们就被遣返回德国了。穷困潦倒地过来,穷苦潦倒地离开,从19世纪到20世纪,这就是我们家的故事。”
“我为什么从没听父母讲起过?”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们两个是出生在青岛的德国人,他们怕我们长大后会变成二等民,所以就一直隐瞒着了。中国是个落后耻辱的国家,哈哈,瞧瞧,我们这两个‘青岛人’现在还在求着青岛人们买货呢,但他们……”海风把烟吹灭了,基尔伯特扔掉嘴巴里廉价的烟头,“韩复榘有讨好苏联的意愿,我们远渡重洋过来,他却想要买粗糙劣质的苏联军火。”
“这就是我为何最讨厌的伊万诺夫那种既得利益者,这些人把这个世界的规则都固化了,而他的子女更是叫人厌烦。他们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轻而易举继承父辈的手里的滔天权利。”路德维希不耐烦地踢走一块海边的石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将建立新的秩序。”
“那你怎么办?”
“达尔文说适者生存,这世界上有优胜劣汰的法则,我只是需要时间。”
“Do-Re-Mi-Fa-So-La-Ti-Do……”
稚嫩的钢琴声断断续续响,韩复榘度假别墅里,伊万诺夫带着小豆子弹钢琴玩。几个音符按下去,一堆马屁不绝于耳,又是“神童”又是“老子英雄儿好汉”。那天是韩复榘离开青岛的日子,别墅里欢聚了一群人送行。达官的孩子在叮叮咚咚玩钢琴,贵人们在百叶屏风前的厅堂欢笑。
“伊万诺夫先生,您咋还带一根铅笔呢?”
“哦,那是因为我个人的工作习惯。我字迹很细,喜欢用削得很尖锐的铅笔,所以总是随身包好带着。如果有需要写字的场合就能派上用场了。”
“您想的真周到啊。”
路德维希留在屏风后面磨咖啡,他看着基尔伯特谄媚讨好地对伊万诺夫说了一堆好话,但是伊万诺夫只是敷衍。而韩复榘更过分,他对基尔伯特理说的德**火都不理,却直夸自己身上那件薄外套很时髦。
“妹子衣服做的好啊,和一碗糯芙款式一模一样,把老韩我衬托得都小帅了。”
“那谁是大帅?”
“还能有谁,张作霖呗!”
又是一阵恭维的欢笑,那笑深深刺痛了路德维希,他阴着脸端咖啡出去。见弟弟来了,基尔伯特赶忙拉过话题,说说自己弟弟身手很敏捷,拿着一杆枪就能百里穿杨。话语刚落,周围一些人立即说伊万诺夫比路德维希厉害多了,年轻时候拿着斧头能砍日本人的坦克。基尔伯特连忙恭维,说路德维希就是一个小兵,哪里比得过伊万诺夫,韩复榘一听来了兴致,打趣让伊万诺夫去和路德维希比比。
“我现在眼睛很差,肯定比不过这位年轻的牡鹿先生。”伊万诺夫笑着推辞,韩复榘问伊万诺夫为何将路德维希称为“牡鹿”,伊万诺夫说因为对方确实很像。
“那您是什么?”
“一头走路都费劲的老熊。”
“您真是有意思,您要是老熊,那在场好多人都是猪狗不如了。来吧,几个都腾场子,让一碗糯芙给大家露一手什么叫做身手快如雷电!”
“这不好吧,毕竟我小孩在。迄今为止我一直在她面前维持很好的形象,现在不想做太暴力的事。”伊万诺夫拒绝,但韩复榘兴头上来了,他拍手吆喝,让人把桌子都搬走了。
战场上永远不缺新鲜的血肉,既然能直接动手,那正符合他心意了。场地腾开,路德维希抱着杀意走向前,他原先以为自己会费好一番功夫,可几个干净利落的动作把伊万诺夫死死钳制在地。这么顺利顺利,哈,哈,如此老迈如此不堪一击,这就是什么远东的沙皇,真是太可笑了!腐朽的人就该把位子腾出来留给后进者,这就是优胜劣汰的秩序!
路德维希能听见春燕怀里的小豆子在嚎哭。
啊,那个出生就能把施坦因当玩具的孩子。嫉妒与不甘涌上心头,那一刻的路德维希的心里没有一丝犹豫,他抬起拳头准备让一切戛然而止,可是就在即将砸下去的瞬间,一道寒光闯入了他的视野:一根尖锐的针直直抵住了路德维希的眼睛——不,那是一支削得很尖锐的铅笔。太快了,什么时候藏进手里的,又是什么时候……路德维希的瞳孔猛地收紧,一阵寒意从脊背窜到后脑。
还好他没落拳,只要再向前一毫米,那支铅笔就会戳瞎他的一只眼睛。
结束了。
伊万诺夫急匆匆站起身朝哭嚎的小豆子张开了怀抱。
都是假的,骗人的。
路德维希恍然地站起身,而小豆子还止不住哭嚎。
旧的死去还有新的,新的终将变成旧的。哭嚎吧,在这个优胜劣汰的世界好好哭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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