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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

他们说,旁人被战争玩弄,而伊万诺夫玩弄战争。

宴会喧嚣起来了,三弦清脆音响像金属子弹壳落地,这使得米哈洛维奇陷入了遥远的战争回忆——米哈洛维奇终于想起来了,他其实很早之前就见过伊万诺夫。

那是1917年十一月,列宁在彼得格勒领导二十万工人赤卫队举行了武装起义,占领了火车站,银行,政府大楼等重要据点,最后只剩下了冬宫。三千赤卫队在冬宫负隅抵抗,但屡屡挫败,被逼在城堡大门外寸步难行。到了夜晚,部队军心涣散,很多人提议向列宁申请援助,甚至准备做暂时的撤离,然而就在那时,他看见黑暗里一青年背着机枪攀爬上青铜骑士雕像,对底下人嘲讽道:

“都是些蠢人,这冬宫里空空如也,只需最后一把火就能燃尽罗曼诺夫王朝。”

“伊万诺夫,你胆敢违抗集体决议!”

米哈洛维奇见一名赤卫队长官朝上挥舞着拳头,其他人也在抱怨辱骂,而那叫伊万诺夫的人讥笑,带着玩弄的态度俯瞰着下方,好像在看可怜的蝼蚁。

“哈,如此胆怯么?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当送葬人吧。永别了,沙俄。”

“砰——!砰——!砰——!”

伊万诺夫拉开火力冲着城门开枪,而后跳下铜迅勇朝城门奔去。城门的侍卫见动静开始反击,赤卫队的一众人只得跟着伊万诺夫在夜色中冲锋。但打着打着,赤卫队其他人都发现了异样——伊万诺夫说的是对的,冬宫守军布备根本不强,他们都被“空城计”耍了。跟着伊万诺夫,赤卫队一路高歌,残留的守军节节败退,他们甚至主动把这些起义者们带到了临时政府部长开会的会议厅。最终赤卫队占领冬宫,而十月革命也圆满划上了句号。

伊万诺夫是谁?他怎会在群体盲目中一眼看穿面具的假象?

“米哈洛维奇,你知道吗,赤卫队一直有传闻说这人是‘妖僧’拉斯□□与罗曼诺夫王朝皇后的私生子,小时候因为政治迫害从皇宫逃了出来,被一对农奴捡了,偷偷窝藏在白桦林里养大。你看他那病变的眼睛,和拉斯□□一样蛊惑人心。”

拉斯□□?是那个哄骗了整个沙俄王朝,催眠沙皇与皇后,被称为圣人、先知、预言家的妖僧拉斯□□?是那个卑鄙污秽,**受贿,以玷污贵族女性为乐的大骗子拉斯□□?

在颁布勋章的典礼上,米哈洛维奇见列宁亲自给伊万诺夫戴上勋章,着重表彰了他对十月革命的贡献,而台下一众老资格都在唏嘘。他们唏嘘着,朝伊万诺夫呼喊“拉斯□□王子”。可惜“拉斯□□王子”根本不正眼瞧他们,他甚至都没有半分懊恼,只是带着那俯瞰式的冷漠走过。那时米哈洛维奇一下子觉得歉疚,虽然他什么都没做。他追上去,拉住伊万诺夫,让他不要把这诨号和传闻往心里去,而伊万诺夫却对他笑,说他们讲的都是真的。

“你真是他们说的拉斯□□王子?可是——”

“拉斯□□亲口说我是他儿子,那大抵就是吧。我被养在冬宫里的时候经常看见他和皇后在床上颠鸾倒凤,而那沙皇全然不知情。这是不是一个很滑稽的笑话?”

他怔住了,而后他看见伊万诺夫逼近他,伸出手指靠近唇边“嘘”了一声。

“同志,我在骗您呢。日后您如果不想惹麻烦上身,就把我刚才说的全当编造的娱乐。今日我心情愉悦,所以有说玩笑话的兴致,以后若再有人要对我问起,我一概不会承认,因为我是伊万诺夫,明白了吗?”

这是一个令人害怕的怪人。

米哈洛维奇就自此后就没见过这个怪人,但现在那冬天似的压抑感和胁迫感确令他刻骨铭心。打仗的时候就不消说了,自从伊万诺夫当了远东司令,他就愈加频繁地从《真理报》上见过这个名字。海边疆区、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阿穆尔州、堪察加州、马加丹州和萨哈林州,战事结束,此后就是在各地建立远东大防线。源源不断的兵力和装甲从西往东调,交通网像粗壮的肺叶血管将大量劳力与煤炭钢铁从中国东北运,大防线昼夜不休地修建运作,一颗螺钉掉在地上就是一片城池,一块钢铁插进土里就是无尽铁路。而在这片年轻的冻土上,社会更迭的速度比军事布防更惊人,从奴隶社会放牧式散居迈进到社会主义集中建设,没有丝毫过渡便翻天覆地改天换日。往日的农奴主消声灭迹,农奴们获得耕作的土地与可以武装身心的知识,这一切都要多少归功于苏联自上而下的军政集权,然而这集权似乎促成了远东一个“隐形沙皇”的诞生。

百万人口,十多个集团军,还有背后的矿产、河流、海洋、土壤、森林、山脉、牲畜……浩瀚的权力通过制度与法律兜兜转转,居然全能汇集于“远东司令”这一个权力符号。这权力符号,不就是昔日的“沙皇”吗?

伊万诺夫,简直要成远东的沙皇了!

“他但凡早生些,或者晚生些,都不可能有如此成就;他要是不被派到远东来,也不可能如此 。”

“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他也凑巧是个聪明人。”

见着伊万诺夫越升越高,谁都眼馋,谁都觊觎,谁都想跟着沾光,包括米哈洛维奇。大家都想巴结他,但是自远东大防线开始修建,伊万诺夫就变得愈发怪异。他带着圣父般的狂热昼夜不休工作,全身心扑到远东大防线的建立上,完全没有个人的消遣与生活,似乎连呼吸都不属于他自己。米哈洛维奇想找他套近乎,但秘书柳德米拉却直言伊万诺夫现在见人都得掐着分钟来算,连她都无法进他办公室。

“为什么?他连轴工作,脾气很糟?”

“不,不,他顾不上脾气糟——他忙死了,都要被埋进文件山里了。远东大防线这么浩瀚的工程,为什么重大决策全累在他一个人身上?我可真担心他。”

“担心什么?柳芭呀,你个傻丫头,伊万诺夫就是全远东最聪明的人,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我知道他是最聪明的人,但他现在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我要想个法子帮他。我之前问他要怎么记得那文件山哪个是哪个,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全用脑子记的!”

“这有什么,伊万诺夫就是这样,他记性很好,什么都不会忘。”

“但是一个人总是把所有事记心上,会疯掉的呀!我要想个法子帮他!”

“开玩笑,柳芭,你个傻姑娘,一个不起眼的秘书!你爱上他了吧,他可是个疯子!”

米哈洛维奇大笑,他嘲笑柳德米拉不自量力。柳德米拉受到了侮辱,她皱着眉头就走了,然而一段时间后,米哈洛维奇却得知她建立了一套颇有规范性的文件管理体系——ABCD,甲乙丙丁,各个语言各个事项的文档都有清晰的归类和记录。显然,柳德米拉也硬着头皮完成了一项浩瀚的工作,她在办公室建立了一道“大防线”。

“这小姑娘真有两把刷子。”

米哈洛维奇百思不得其解,他把柳德米拉的才智与成就简单粗暴地归为“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慕”,却没想过这“两把刷子”背后隐含着怎样的辛劳与尝试,也没想过这些纸质文件堆砌的“大防线”是如何促成了远东大防线军事工程的极大推进。然而就是在这“极大推进”后,米哈洛维奇才又一次见到伊万诺夫——自来哈尔滨,伊万诺夫似乎变得愈发阴郁苍白,说话声音也带着死僵僵的沙哑,然而他却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好多了。毕竟虽然身上还扛着远东沉重的山梁与原野,但柳德米拉至少让他暂时从那文件山里得到了片刻喘息。

“我们要着重表扬柳德米拉同志。”

“好,但我看她也没做什么。不就是整理文件,这谁都会,有手就会。我只是没空,要不然早教她做了。”

“是吗,米哈洛维奇同志?那你也能教我了。我有两只完整的手,但确实不知道那些文件要怎么整理。”

“哈哈,说笑,伊万诺夫同志,我哪敢教你?”

小题大做,只不过是一个文秘,难道还比得过我当年打白匪时挨的子弹?我看你也看上她了!

米哈洛维奇内心暗自不满,他揣测柳德米拉背地里早和伊万诺夫滚在了一张床上,但哪怕滚在一张床上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年轻漂亮的柳德米拉来军队,明显就是上面有意要给大功臣伊万诺夫“分配个老婆”。

嗨呀,一个女人,爱怎么玩怎么玩吧!米哈洛维奇带着极大的恶意瞥了柳德米拉一眼,慢条斯理道:

“也没必要这么急切地修筑大防线,现在日本对我们态度尊敬了些。”

“尊敬有什么用,米哈洛维奇同志?斯大林同志说过,革命必须要强权,你不能以丝手套来发动革命。对于日本,我们只有一个立场,那就是让他们恐惧。柳德米拉——”

伊万诺夫咳了几声,他锤了锤心脏,那里好像被什么堵住了,柳德米拉赶忙过来问他是不是又通宵熬夜了,但伊万诺夫却摇头说无妨。远东大防线把伊万诺夫熬坏了。米哈洛维奇瞧在眼里,但他选择了忽视,开门见山直说了自己最关切的事——肃反。

“中央现在已经开始肃反,我们要开始肃反吗?”

“肃反是必然的,并不会因为打仗中断。远东团混入了不少反苏势力,为了维护来之不易的苏维埃政权,我们必须清理掉杂草。”

伊万诺夫这样说了,于是远东大防线继续修建,肃反也开始了。那段时间好些人被审判吊死,其中有好一批反苏间谍——这些人暗地里向英美日德等国提供远东的情报,并且利用职务之便出卖国家权益获利。他们被伊万诺夫一个个查了出来,一个个送上绞刑架。乱糟糟的远东什么都是混乱,而伊万诺夫居然能一边规划远东大防线,一边抽出空搞肃反。在米哈洛维奇眼里,伊万诺夫智状如妖,他几乎不像正常的人,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疲惫倦怠,永远保持着骇人的理智,所以——

肃反,是有必要的,因为肃反是苏俄的自我剔毒。“警惕外来间谍势力,斯大林永远正确”,事实求实来说,这句标语也有正确的部分。因为当时国际形势动荡不安,纳粹力量四处潜伏,而建国不久的苏俄成了红色孤岛,渗透进了不少例如“第五纵队”的敌对分子。自列宁于1917年成立了政治警察机构“全俄肃反委员会”后,短短三年时间内就有一万两千人被处死。斯大林永远正确,现在又要开始肃反了,所以——

肃反,是有必要的,因为肃反是一条在苏俄内部快速晋升官职的道路,“远东沙皇”成了其他远东军将的“成功典例”。要想在苏俄混出头,先打仗,再肃反。这风气其实也和苏俄领导层密切相关,自斯大林平稳政权后,苏俄的战线越拉越长。通过高度集权与宣传机器,那时苏俄国内任何功绩都能与斯大林联系起来,而这种近乎迷信般的个人崇拜现象把斯大林塑造成了党和国家的象征,塑造成了人民心目中的神明。

伊万诺夫就是斯大林在远东的神使。几千人,几万人,到数十万人……他们崇拜地跟在伊万诺夫身后走向战场,而米哈洛维奇感觉他们好像根本没有把伊万诺夫当成一个“人”,只是单纯地当作一个无所不知的先知,或是一台无坚不摧的战争机器。

“伊万诺夫同志,告诉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吧!”

“伊万诺夫同志,去执行命令吧,为了斯大林!”

“伊万诺夫同志,去战斗吧,去屠杀敌人吧!”

人们好像疯了。他们吼叫着敲打开伊万诺夫住所的门,献上花环奖章,高喊他的名字,把他送上神坛,成为一个和斯大林一样的□□——伊万诺夫是斯大林的分身,他是活生生的神,他要带领人们用鲜血和炮火奔向胜利的未来!看看那个叫伊万诺夫的人吧,看看那□□!他是被斯大林认可的,他是斯大林的分身,他和斯大林一样象征着真理,永远都不可能出错,永远都不可能失败!所以——

肃反,是有必要的。

米哈洛维奇越想越激动,他打算巴结伊万诺夫,所以便用自己的私人权利给伊万诺夫在哈尔滨树立一座青铜雕像。某一个雪天 ,他把伊万诺夫领到那公园,指着一处基座和一尊尚未被树立起来的青铜雕像狂热道:

“伊万诺夫同志,看看这个!我们要给你这个国家功勋树立雕像!看看你的青铜雕像,是多么英武!”

大雪纷纷扬扬,周遭一片静寂,只有灰雀鸣叫。神像威武尚且没有被树立起来,但他已经带着环绕的信徒指点着远方,而基台也准备好了,上面全是口号和标语。

“这钢筋基座发锈,应是修建已久,二次利用。请问这里以前树立的是谁的像?”

“沙皇和拉斯□□啊!”

“这里是哈尔滨,为什么会有他们的雕像?”

“因为这边全是沙俄的地盘!”

“沙俄已经灭亡了。”

“可是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妖魔,不,不,你们都是神明啊!”

“顺则神明,逆则妖魔,妖魔神明,全在乎掌权者的一念之差。米哈洛维奇同志,请千万不要把我当成沙皇与拉斯□□。”

那一刹那间,米哈洛维奇发现伊万诺夫的神情变了,从惯有的冷漠变成了神像似的悲悯。真奇怪,明明都给他树立了神像,伊万诺夫怎么不高兴呢?而且他说什么妖魔、神明、掌权者,这岂不是话里行间在暗指他自己和斯大林……不,斯大林是不能被反驳的真理,谁能反驳斯大林?米哈洛维奇想反驳,但伊万诺夫却在大雪里自言自语。

“假如某天体制和标语口号要绞杀我作为人的那一部分,那我宁愿走上绞刑架。每个人都给予我批判,建议,可是他们又对我了解多少呢?”

“你要去哪?”

米哈洛维奇伸手阻拦伊万诺夫,却被他拦下了。他在雪中一如既往地笑,朝米哈洛维奇挥手告别:

“我会再次写信给斯大林同志申明的。谢谢您,米哈洛维奇同志,这次请让我悬崖勒马,请不要再偷走我的信了。”

悬崖勒马,怎么可能?战车一旦发动了,就不要想着回头!米哈洛维奇担忧着,愤恨着,而几天后他又和伊万诺夫于公园相见。那时神像已经被树立起来了。基座和崇拜堆积的神像高高在上,伊万诺夫仰视着青铜造就的自己,话里行间全是悲哀与沮丧。

“斯大林未批准我辞职的请求。”

米哈洛维奇转忧为喜,他恭贺了几番伊万诺夫,对他激情昂扬道:

“伊万诺夫同志,我觉得你变得犹豫了,少了精明理性。这可不好!苏联和斯大林都在看着你呢,你怎能如此懈怠?这在战场上是愚蠢之举——”

“我本来就是个蠢人,何必?”

伊万诺夫都在说些什么疯话?米哈洛维奇百思不得其解,他询问,伊万诺夫却说没什么好问的,也没什么好答的。那时米哈洛维奇感觉自己和其他人都像地上盲目乱爬的蚂蚁,他们看不清方向,也不明白全局,而伊万诺夫根本不屑于解释,也不屑于辩解,只是自顾自沉浸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寒冷世界。

真是该死的,伊万诺夫,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可得继续打仗,大家还指望跟他一起飞黄腾达呢!

“你在违抗上级命令,你在搞西方的形式主义,绥靖政策,伊万诺夫同志!”米哈洛维奇愤怒的手里扬着《真理报》,指着上面红彤彤的大标语,“斯大林说了——”

“先停一停,米哈洛维奇同志。远东大防线已经初步成形,而我不想再做聪明人,也不想被人打搅。”

伊万诺夫云淡风轻打断了米哈洛维奇,又一次把辞呈交给他,米哈洛维奇又一次震惊了,就像当时典礼后伊万诺夫告诉他自己是“拉斯□□王子”那般。坦白来说,整个苏俄东线,尤其是和日本人的对峙,全靠着伊万诺夫为主心骨的班子在运作支持。更关键的是,他,米哈洛维奇,就指望着以后跟着伊万诺夫一同升官呢!他简直不敢想象伊万诺夫辞职会是怎样的局面!米哈洛维奇慌了,甚至忘了带上“同志”的称呼。

“不,伊万诺夫,你不能辞职!你必须留下来!伊万诺夫,你是无所不知的,如果你走了,谁来告诉我们接下来应该如何做——”

“一个人宣称自己无所不知,那一定是沙皇与拉斯□□般的欺世盗名之徒。这不是我想要的选择。”

“你别无选择,伊万诺夫,你必须留下来!”

“这不合逻辑,请问从什么时候我别无选择?”

“自从你带着我们冲向冬宫的那一刻!自从你选择加入苏维埃,送葬沙俄王朝的那一刻起,你就别无选择,伊万诺夫!”

在说完这番话后,米哈洛维奇发现伊万诺夫突然沉寂了,哈尔滨冬日的暴风雪吞没了他,那北风呼啸着,刺骨着,不带任何仁慈地把他拖进了深不见底的棺材里。一瞬间,伊万诺夫的眼睛充满悲凉与无力,好像无论如何都逃离不了命运的霜寒。

“我再考虑下吧。”

那天伊万诺夫拿走了自己的辞呈,说暂时想要休养一阵,而米哈洛维奇不久后就接到了上面肃反的命令。他战战兢兢,想借此在远东成为第二个伊万诺夫,于是带着人在指定区域一丝不苟展开肃反运动。横幅,口号,标语,互相检举,挨户宣传搞宣传……米哈洛维奇把远东的肃反区域越来越广大,气氛也越来越异常,大家都在彼此猜忌,宛如惊弓之鸟,说话必须以“斯大林说过”为开头。最后也不知“毒蛇”抓出了几条,反正远东的好些人被接二连三抓去枪毙,而莫名其妙被送去劳改的老百姓们也越来越多。

肃反和猜忌没有尽头,今天你举报我,明天他举报你。肃反着,米哈洛维奇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到了一个满是亚洲面孔的村子。那村庄被白桦林掩盖着,又有好大一片常年积雪的冰湖,地处偏远又荒无人烟,但就是在这么一处地方都搞起了轰轰烈烈的肃反。

“这边估计全是布里亚特蒙古人,鞑靼人,华人,朝鲜人。但又怎么样呢?还是要肃反。”

在一次审判检举上,米哈洛维奇与一众人拿着枪站在台下,而台上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拿着标语和《斯大林选集》检举自己的父母是反苏间谍分子。他言之凿凿,声音洪亮,依次说出了自己父母“反常”的诸多证据,其神态全然不像一个孩童。在这孩童声情并茂汇报完后,拿起一把枪朝天宣誓:

“以上就是我的自我反思!为了表达我对红色革命的忠诚,我在此要亲自处决我面前的敌对势力。他们现在不是我的父母,我和他们已经划清了关系。”

孩童言必,一众人鼓掌,米哈洛维奇上台发言。他翻开《斯大林选集》,刚准备找一段开念,而一个伐木工装扮的人快步走上台,一把拿掉了那本红色的大部头笑问:

“米哈洛维奇同志,您在做什么呢?”

“我当然是在做维护苏维埃的工作。斯大林说过,如果反对派自己解除武装——等等,你是,伊万诺夫同志?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休息。”

“你在这,你疯了,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你怎么不去疗养院?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带着人来这边!”

米哈洛维奇急得跳脚,他压根不知道能在这里碰到伊万诺夫这个“活鬼”。然而那鬼魂神色肃穆,俨然要站在托尔斯泰的地狱审判他了。

“您没有问,而我也不需说。斯大林同志说过,世界上没有人人都不信的谎言,也没有一句谎言都不信,或只相信谎言的人。这些检举有多少是被逼迫的谎言,你可否想过?事情做到这份上已经全然变质了,如今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米哈洛维奇没想到伊万诺夫直接用另一句“斯大林说过”打断了他,接着,更令他惊讶的事出现了。他看见伊万诺夫走向那孩童,拿走他手里的枪,把弹药都清了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枪和弹药扔在地上。

“让孩童拿枪是成人的羞耻。以斯大林为真理的度量判断,有多少是对的,有多少是错的?”

伊万诺夫疯了!他居然敢质疑斯大林!他居然敢和至高无上的权威做挑战!

“伊万诺夫,你怎么敢——”

拿着枪的人们惊恐了。

“要肃反我吗?请吧,同志们,这样可以令我解脱。”

伊万诺夫坦然向人们张开双臂,他们一个个不知所措。见此状,米哈洛维奇冲先一步挡在伊万诺夫前方,环顾四周笑道:

“哈哈,同志们,你们,你们真是太年轻了!你们了解伊万诺夫同志对远东的意义吗?同志们!我亲爱的同志们,你们知道斯大林说过什么吗?人才是世界上所有宝贵的资本中最宝贵最有决定意义的资本!伊万诺夫同志就是斯大林同志所谈的宝贵资本!”

米哈洛维奇又找回了煽动演讲的热情。他激情地朝台下民众挥舞着双臂,用无懈可击的斯大林引言重新阐述了整个事实,将伊万诺夫的个人命运与苏联庞大的进程联系在了一起。而后他把一沓带着红头标题的信纸分发给在座的每个人,要求他们去写思想总结报告签名上交,并且格外强调要用“公正、客观”的语言作证远东司令伊万诺夫并无任何忤逆斯大林的言行举止。

“你们谁都不要反对伊万诺夫同志,否则……我把你们拉去枪毙!”

米哈洛维奇威胁,在收集完在座听众的“保证书”后,他把那一沓红彤彤的纸交给伊万诺夫,用不容抗拒的官方命令式口语强迫伊万诺夫回到他简陋的木屋重新换上军装,并且作了复职的保障。伊万诺夫面无表情念完了宣誓书,而后像丢垃圾似的把那一沓纸交还给米哈洛维奇。

好,好,太好了,伊万诺夫不会离去,他会永远屹立,继续打仗,继续带来胜利辉煌……离去的轿车上,米哈洛维奇长舒了一口气,而伊万诺夫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雪景出神。

“伊万诺夫同志,其实我——”

“您做好打算。中国局势大变,几年后中日就要开战。如此情况下,想像以前那般升官发财可非容易之事”。

伊万诺夫看穿了他的心思!伊万诺夫,该死的伊万诺夫!米哈洛维奇着急辩解,而伊万诺夫耸了耸肩,说他绝对相信米哈洛维奇对国家与人民的无私奉献精神,随后便问米哈洛维奇有什么计划。

“我首先在哈尔滨当外领事,然后一步步升职。不要误会,伊万诺夫同志!我此举绝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我是为了更远大的国家目标!东三省是苏俄的,坚决不能落在日本手里!张作霖父子和日本闹翻了,但他们也不信任苏俄,所以上面的意思是让我们暂时与日本交合,保持若即若离的敌友关系。当下广州国民政府成立,黄埔邀请我们去当顾问,我们肯定得答应以发展国际共产力量,但是我们一到广州,必须首先找日本人协商。”

米哈洛维奇说了好一通没有逻辑的话,而伊万诺夫一直在微笑。

“我不喜欢没有雪的地方,可谁知道呢?去炎热的土地看看吧,我估计很快就要丧命了。”

“日本人当年是您的阶下囚,如今也不可能窃取您的性命。您可是无所不能的,您怎么会丧命呢!”

米哈洛维奇哈哈大笑,以为伊万诺夫又在开疯癫的玩笑。

“米哈洛维奇同志,我说的不是日本人,我说的是斯大林同志。诚如我许久前说的,顺则神明,逆则妖魔。妖魔神明,全在乎掌权者的一念之差。”

对话自此后就戛然而止了。

他们说,旁人被战争玩弄,而伊万诺夫玩弄战争。伊万诺夫到底是谁?种种疑问都是无解,没人可以了解伊万诺夫,没人需要了解伊万诺夫。他疯癫又理智,野蛮又天真,邪念又正义。他是妖性和神性,他是拉斯普金的后代,他是斯大林的护卫,他是沙俄和苏联的子民……

艺伎的表演结束,米哈洛维奇的回忆也结束了,他又重新回到宴会的现实。恍惚中,他看那苏联和日本的国旗高高挂起,宴会灯火摇曳,像沸腾的火热岩浆,而人要像军刀似的被吞没,被熔断。在这崇高的辉煌里,浑身伤疤的伊势月自宴会的黑暗一隅里走来了。伊万诺夫迎上去,像走向冬宫,像走向远东,像走向庆典,像走向神坛,像走向死亡。

噫吁嚱,留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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