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婚礼,一双无相的眼盯着他们。
这宴席红彤彤的,哪里都是红的。大厅前边有张红色的喜桌子,上面铺着红绸布,红绸布上压着几件婚庆礼。望过去,有一对金戒指,一对金耳环,一对银镯子,两件旗袍,两双绸布鞋。成双成对,百年好合,算不上落魄,但绝对不能被称作奢侈。
“太抠门了,也不过就是中等人家的东西,更何况这还是在南京呢。隔壁开药铺子的人家女儿结婚,礼都比这个多。”
“嘘,振华,不要乱讲,我今天是悄悄带你来蹭饭的。”
“晓梅,怕什么?”
婚宴的隐蔽一角,那位名为“关振华”的少年铆足了劲往嘴巴里塞东西,而晓梅侯在他身边打掩护。宴会很嘈杂,振华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一切,忍不住说了这些话出来。
“远东司令,他已经是帝王了。放在以前,他管的地方就是半个满清疆土。”振华比画着,用手指在地上画出几处隐形的边界,还有许多晓梅压根没听过的地名,“北起北冰洋,南同中国、朝鲜相邻,东临太平洋,包括蒙古、雅库特、阿穆尔,还有满洲国。”
振华知道的地名真多,兴许他曾乘飞机去过,兴许他去那边执行任务。振华的天地是辽阔的,他的话语勾起了晓梅对远方的向往。
“报纸上说满洲国是日本占着的。”
“但是苏俄人的势力还是在的。喏,他回哈尔滨,日本人也不敢拿他怎样。”
“那他在哈尔滨有寝宫吗?”
晓梅把军阀王贵住的地方称为“寝宫”,引来了振华的嗤笑。
“苏俄人不好搞这个,他们好节俭。如果在他们自己国家举行婚礼,可能连戒指都是没有的。放在沙俄时候,在东正教堂举行婚礼仪式有严格的程序:圣像与蜡烛、白色新娘婚纱和深色新郎礼服、男女傧相、宣誓、唱赞美诗、背诵祷告词,这些都缺一不可。俄国人是十月革命以后才不搞的,知道他们革什么吗?”
“革什么?”
“封建残余,阶级压迫。我们中国人理应也要革这个,但是我们革不动。”振华指了指写了新郎官名字的牌子,“他也革不动。爬得太高,权力太大,自己本身早成压迫的人了。反对压迫的人终成压迫,所以他才能在这里办婚礼呀。你看看这些,是平头百姓能享有的吗?”
“振华,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我听别人讲的。管他呢,反正蚂蟥堆在石头下面,蚂蚁叠在洞穴里面。大家都各有各的活法,大家都活得乱七八糟。”
“你又在做这些怪诗了。”
“这不是诗,只是我想到的一些话。晓梅,帮我把那几个装喜糖和瓜子的盘都推过来,病院里还有好些兄弟们等着打牙祭呢。”
晓梅按照吩咐做了,而振华根本不客气。他抄起几个盘子,敞开提前准备好的布口袋就往里面倒。“哗啦啦”,“哗啦啦”,一盘又一盘瓜子糖果都被振华偷去了。罢了,他伸手顺了几个桌子上所有的糕点,机警地朝四周张望,而后指了指远处桌子里的烧鸡。晓梅会意,光明正大朝那桌宾客走了过去。
“我是娘家那边负责招待的亲戚,后厨说这只鸡需要再加些料,先给您撤下去了。”
晓梅把鸡端走了,振华拿出航空部队里的油纸,三下五除二包好了那只鸡。他又侦查了一番,看见一张桌子上放了热气腾腾的卤蛋,遂又对晓梅指了指。
“那桌子老王在。”
“你去,就说想带几个留在医院吃,他不会指责你的。”
晓梅去了,但王行长心思也不在卤蛋上——他看起来忧愁得很。于是晓梅把一盘子都端走了,振华又拿出几张油纸,把卤蛋也包完整了。他狡黠一笑,又伸手指了指另一张桌子上的酒瓶。
“部队里不准喝酒。”
“我们这些人活着都够烦闷了,喝几口小酒又算什么呢?”
于是晓梅又去了,她做贼心虚,偷偷摸摸顺了一个酒瓶。振华敞开口袋,把酒瓶小心翼翼埋在之前的那些油纸包裹里。
“林护士,你平常在家能吃着卤蛋吗?”
“能。老王会做。”
“油炸丸子呢?”
“也能。”
“这般好生活,那你就是官老爷家的女儿了。此次一番就是诀别,我将回空军基地继续服役。谢谢你,林护士,祝你未来光明。”
振华走了,他在无影去无踪,就像当时他出现一样。
振华出现得莫名其妙的。那还是前段日子,在鼓楼医院,突然送来了一批飞行员伤员,说是之前在中美航空基地训练时飞机出了故障,好几个人甚至险些殒命。
“其实不是飞机出了故障,是他们和沪界的日军起了冲突。”
“他们要反抗了?”
“他们要反抗了。”
护士们窃窃私语着,而伤员被送来了。好几个伤员都黑呼呼血淋淋的,除了喘气,很难看出人样。护士们登记,挨个叫他们报姓名出身。晓梅趴在桌子上记,听了一溜儿有气无力的“河南,山东,江浙,福建”,而后耳边冲进一句清脆的话语。
“关振华,台湾。”
晓梅记得那一瞬间。听到“台湾”两个字的时候,她本能地打了个激灵,像被电流击穿似的。她探出头张望,看见一个黑瘦的寸头少年。他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病号服,下面却穿着中美飞行员基地的训练裤,而脚上则踩着一双单薄的布鞋。虽然满脸血污,但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疼痛的表情。
“你是哪来的?”
“台湾殖民地来的。”
晓梅问,而关振华插着兜,在回答里不屑地加了“殖民地”三个字。他的汉语里带着浓重的日语口音,却更显得他流里流气,吊儿郎当。
“314号关振华,你由那边的林晓梅护士照料。有一切需要的和她沟通。”
护士长仁宁说话依旧简洁且冲撞。她一边安排着其他人,一边走到晓梅身边俯身悄语:
“这个兵很讨厌,你要是应付不过,就来找我。他不服管教,都伤成这样了,还硬要回飞行员基地去。”
“我去问问他。”
然而那时候还没等晓梅问,那个叫关振华的飞行员就消失不见了——他走得神不知鬼不觉,别人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直到他的领队半路将他捉了,又强制性遣送回来。
“长官,我杀敌卫国去呢。”
“杀什么敌?那上海的日本人,是我们能杀的么!”
“那他们怎就杀得了中国人?我们就像畜生一样,说杀就杀,说宰就宰了。”
晓梅记得那幅场景。好几个人把振华硬塞进病房里,他嘲笑,但是也没有太反抗。他最终还是顺从地走进病房,伸出手接过她手里的吊针。
“你从哪来?”
晓梅又问了一次。
“台湾,新竹。”
这次振华没有说“殖民地”。
“你为什么会来这?”
“因为我不想做奴隶。”
“我也是那里来的,台湾现在怎么样?”
晓梅问得急切,但振华并没有什么“他乡遇故知”的反应,只是拿了一本《唐诗宋词三百首》盖住了脸。
“还是那样,我费了很大功夫才学会了国语。”
“还是不准讲汉话吗?”
“不是汉话,是国语,是我们中国人的国语。林护士,讲了国语要被日本人杀头的,他们要把我们变成奴隶。”
晓梅不问话了,她低下头给振华打了吊针。
“谢谢你,林护士,祝你未来光明。”
振华的道谢很独特。他说罢“谢谢”,总要无缘由地在后面加上“祝你未来光明”,然而振华始终没告诉她为什么他要来大陆。晓梅失望地坐在桌椅边愣神,她回忆他们初次相见的时日,却压根不知道自己喜欢振华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情窦初开,偏偏就是喜欢上了,然而振华好像不喜欢她,他甚至都不像其他兵一样奉承她长得漂亮。
愣了一回生,晓梅看见濠镜穿过拥挤的人潮向她走来。
“可找到你了。今天我从外头带了个女客。一个日本女孩子,叫嵯峨彩,将比你小一岁。帮我招待招待。”
“为什么要我招待?”
“你们年龄差不多,有得聊,而我就生疏了。彩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你会喜欢她的。我叫她在那里等,把人撂在那一边总是不好的。”
对濠镜要求,晓梅显得敷衍,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拖沓着步子起身了。她在记礼金的地方看了几遭,并没找到什么“嵯峨彩”,遂又烦躁地在女客们的那一桌里随便捡了一张椅子坐下。女客们净是些金发碧眼的生面孔,她们窃窃私语,说的话晓梅也听得半懂不懂,但话题似乎总归绕在“伊万诺夫”这几个字眼上。
“Power and prostitution.”
女客们拿时髦轻巧的扇子遮掩着她们意味深长的微笑,她们各个都是因为自己丈夫而有权有势的,所以这句话算是点评春燕,也算是总结自我。
“不管怎么包装,楚娅终究是一个窑姐子。”
“是吧,我们和她不一样。”
“当然,我们是真女人。”
张开双手,不如张开大腿。谁,谁是楚娅?Chuuya,楚娅,一个陌生的女人。晓梅听得莫名其妙,她不知道楚娅是谁,但她看见远远的,春燕站在那。灯光华美,春燕已经换了身红色的敬酒服,那身裙子裸露很多,也点缀很多,怪里怪气并不衬她。和珠光宝气的女客们相比,春燕真不是个好看的女人。晓梅一时觉得伤感,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到小豆子,想自己以后也许还会接生无数个这样的婴孩,这种预想叫她又畏惧,又动容。正在她心思动荡的时候,一个人轻拍了她的肩膀。
“我好像见过你,小姐,但总想不起来。”
晓梅回头,见一个美国人笑眯眯地问,晓梅说她是王行长带过来的,那美国人恍然大悟。
“我听丹尼斯提过你,林小姐吧?我是琼先生,以后我和王老板定会常联系,你说不上也会常见我。”
丹尼斯?
“Nice to meet you, Miss Lin.”
晓梅看见了赵狗子,但她压根认不出来。赵狗子穿着一件黑色剪裁合身的西装,红色领带紧紧地系在领口处。他头发剪得整整齐齐,梳了个油头,留着一条整齐的发沟。他身上散发着扑鼻的香水味,一抬手露出一只瑞士手表,马甲口袋里还装着一只金色的烟盒。赵狗子变得太多了,他现在哪看得出半点川娃子的影子?短短几个月,赵狗子就不见了,真变成丹尼斯·琼斯了!
赵狗子甚至叫她“密斯林”。
晓梅瞪大了眼,她努力回想当时那个骑着自行车在城巷里乱窜的山野男孩,但是赵狗子甚至已经耻于讲中国话了。每当他和晓梅讲几句,中间就要不自然地插几句英文,什么banquet什么gentleman,还有什么American civilization……丹尼斯塞给晓梅一张名片,而后又匆忙走了,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强调:
“不是赵狗子,是丹尼斯·琼斯。”
丹尼斯走到洋宾客之中,他用英语讲了几个中国人压根听不懂的笑话,于是他们又在欢笑了。这些不认识的洋宾客都是琼先生带来的,而赵狗子的这些变化也是他造就的。
“让我们有请一对新人!”
司仪的声音响起来了,伊万诺夫挽着春燕走了出来。晓梅愣神地看着他们,而女客们爆出一阵惊叹——这不是什么“英俊”,“飒气”,这是不同于男子的“精巧”。她们见惯了美丽的女人,但大抵是没见过这么美丽的男人。
“我从没见过他,但是他不太像一个军人,更像一个嬖人。”
“谁说不是呢?那他为什么要找一个楚娅呢?”
“兴许是掩人耳目。”
“掩什么耳目呢?”
“特殊癖好吧。”
女宾们津津有味地凝视着,她们回想自己暗地里包养过的男戏子,于是“楚娅”和“远东司令”同时变作□□了——她与他是两个美丽的人,于是美丽叫他们变作□□了。
婚礼还在进行,晓梅开始幻想她与振华的婚礼了。
届时旁人又会怎么议论呢?
晓梅打算再给振华收拾些吃的东西。
一场婚礼,一双无相的眼盯着他们。
彩不见了。
“嵯峨小姐搭完礼就走了。”
外头招待这么说了,濠镜也懒得找。嵯峨家不算什么权贵,而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可别以为濠镜手里只有包给伊万诺夫的红份子钱,参谋,下手,秘书,使官,甚至包括他们的家属女眷,但凡伊万诺夫身边能叫得上名的,人手一个。
贪,革什么也革不掉人骨子里的劣根性。
红包送完了。
婚礼繁琐的地方太长,宣誓前先敬酒,可谓中西糟粕全有了。濠镜等地发饿,见台子上放着一锅粥,以为是自助吃的,就给自己舀了一个碗。然而还未吃几口,一个涂了花脸的媒婆就慌里慌张跑来了。
“嗨呀,先生,你把莲子羹吃错了,那东西是给新郎官吃的!”
“吃了又如何?”
“吃了就要生儿子呀,送子娘娘把儿子送错了,呀!呀!”媒婆声音尖细,她满堂大呼小叫,像天塌了似的,“这下儿子跑错家门了,按照月老规矩,你兴许得和最近见到的陌生女子成家呀!”
最近见到的陌生女子,那不就是嵯峨姐妹吗?开什么玩笑,他绝不接受日本人。媒婆不依不饶,濠镜纠缠不过,就跑了另一处坐了,但没想到碰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有个兵独占着一整张桌子,正扒着几个盘子狼吞虎咽,像半辈子没吃饭似的。
“嘉龙,你就这么当娘家座上宾的?”
“不然呢?我也想体面,但来不及洗脸。”
嘉龙身上的伤疤越多了,额头上,脸上,手臂上,落魄得像叫花子似的。没人愿意和嘉龙坐,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尸臭味。濠镜不知道嘉龙什么时候来的,但嘉龙俨然吃了好一会了,他压根顾不上搭理濠镜——毕竟他已经在外面一段时间,饥一顿饱一顿,现在哪怕把猪八戒从高老庄牵来赛,他这吃饭架势都是要更胜一筹。
“收敛些,新郎和新娘都没上台呢,你倒先把半桌子吃空了。”
濠镜靠坐在嘉龙身边,但嘉龙顾不得和他说话。
“吃席不回本,不是脑子进水,就是脑子进大水。”
“你搭礼钱了吗?”
“没有,我就是来白嫖毛子大锅饭的。”
“那你还好意思说回本?”
“毛子以后就是我们自家人了,自家人谈什么本,多伤感情啊!”
嘉龙真的很饿,说到吃饭他总有自己的一套说辞,但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他已经给冻死,淹死,饿死的难民收尸半个多月了。洪灾是消退了,但是雪灾一来,人命显得更不值钱。
“现在发灾,外面吃顿饱饭可困难了。死了好多人呐,这一屋子得够多少人吃顿饱饭啊。我想到了一首诗,什么猪门什么酒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好嘛,说的就是这个!”
嘉龙不再做评论了,大厅里红彤彤的,门也被映得红彤彤的,而外面还在飘雪,雪又覆盖在了谁的骨头上?嘉龙吃噎了,他抬头,见台上的伊万诺夫和春燕。
“到底是结婚的,真漂亮。”
嘉龙啧啧赞叹,濠镜抬头张望了一眼,说现如今的春燕长相并不是那么的好,但是她是靠着之前的姿色钓到伊万诺夫的。
“而且她不叫春燕,她叫玉堂红。”
“玉什么红?”
“你以为你是来吃席的?看到那个穿着夸张的女人了吗,她,玉堂红,东北有名的交际花,老王突然多出来的亲闺女。老王现在为了拉拢苏联,要亲自在南京主持他闺女的婚礼。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届时我们都得配合老王演戏。”
“有个老婆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行军行三年,母猪赛貂蝉。嘉龙见到的女人实在是寥寥可数,女人穿露背装对他而言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再加上他是真打心眼里认为但凡是个女的就没长得不好看的。对此濠镜咳了一声,卖了个关子。
“依我看来,伊万诺夫并不想结婚,他肯定被下套了。玉堂红性格不生涩,很懂得钓男人,所以就比其他女人更胜一筹。”
濠镜开始点评交际花们的容貌和业务了,这把嘉龙听得很不自在。
“你这把女人说得像物品似的,啥啥啥优胜,啥啥啥不好。”
“交际花们,可不就是物品?而且是易消耗品。对她们来说,每一份美貌,都明码标价。”
“你这话说得真难听,真没一句我爱听的!你找媳妇难不成也这么挑?”
“我当然要挑,我为什么不挑?”
“嘿,你这人,真叫我碍眼!”
“得了吧,能有伊万诺夫碍眼?”
于是濠镜开始有一势没一势讲自己在东北因为伊万诺夫栽了多少跟头,吃了多少苦头。他说尔虞我诈这事本质也不过就是一个‘骗’字,他很难骗过伊万诺夫,所以他很难叫中国人从苏联那里捞到好处。
“适逢乱世,此人又天赋异禀,我看不惯他,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是我认知里最接近‘完人’的一个人。管理远东二十年还没输过一场仗,你说这种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他不输,他压根就对女人没兴趣。”
濠镜愤懑,然而嘉龙却陷入了思考。认真想了半晌,他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哎,濠镜,有没有一种可能,伊万诺夫可能对女人感兴趣,但他是个阳痿?他急着结婚,急着把小孩接走,就是害怕自己绝后啊!”
“好兄弟,你说话水平一直可以的,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濠镜出了口恶气般拍了下大腿,又强调了一句,“天下无完人,伊万诺夫绝对是个阳痿。”
一场婚礼,一双无相的眼盯着他们。
朱门,完人,大厅里摆着“山虎送祥”的中国画屏风,地上飘落着数不尽的红喜字剪纸。都说每个人生来是残缺,两个人拼凑到一起就是“完人”了,只是他们当不了完人,而这婚礼是一处永远不会轮到他们当主角的舞台。间歇的时候,王行长看见了画匠的身影。喧闹与画匠无关,他只是独自坐在屏风那头,并不去与宾客交际,也不去问候。
“你怎么在这?”
“你一直在聊天,我也不知道坐哪。今天是谁,王司令还是王行长。”
“哈哈,旁人眼里的王行长,你眼里的惹人烦。坐我身边来吧,这里没有人。”
王行长坐在一个雕花红木椅上,画匠走过去半靠在一边。画匠还是穿他日常的粗布长衫,好像这宴会里端盘子的下人;而王行长穿全了洋服三件套,胸前口袋别着一个红花绸带,上面用金字写着“岳父”。很明显,他们两个不是一路人。
“真希望这喜字是为你我飘落的,但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吧。”
画匠不知道王行长为什么要突然说这番话,他只是失神地望着满地红喜字,不知道心里头在想什么。
“伊万诺夫和春燕社会身份地位差异那么大,现今都能结婚。也许是因为伊万诺夫可以带着他们全家回苏联,那里没有战争。”
“我们也可以,去日本不就好了?”
“我不能去日本。”
画匠感知到了王行长的落寞,他从地上捡起一个“喜”字。
“结婚,那是他们的事。搞这些仪式性的东西没必要,多累啊。这喜字也不过是裁剪给别人看的。”
“能裁剪,那是因为恰巧是一男一女。天地容他们,纵得会招来议论。”
王行长干笑两声,喃喃了几句“天地不容你我”,而后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你要是嫌吵闹,就早些回去吧,我应要陪客的,陪不得你。”
“我自然知道,何必多讲一遭?你这次去哪?”
“天津。”
“又去乱折腾了?”
“对,又去乱折腾了。”
“当初读完陆军士官,还不如留在日本呢。”
“我不能留日本呀。”
王行长哂笑着离去,而画匠早就习惯了。其实他真想质问王行长“这分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但他还是忍住了——他只是目送他离去。画匠独自捡起了一个红喜字,拼凑在一起成一对。他放在手里摩挲着,而后揉皱。
“我和你在一起,生命就完整了。”
画匠喃喃自语。他独自在老虎画像前徘徊,却觉得背后有直愣愣的目光盯着他。画匠回头,什么人都没有,然而被监视的感觉没有消失。画匠毛骨悚然,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他追寻了几番,见晓梅坐在一堆女宾客里,手里还在搜罗桌子上残余的点心。
“晓梅,我总觉得这宴会不好,你先回去吧。”
晓梅当然不愿意走。她眼里还盯着其他桌子上的热馒头,心里还牵挂着振华。更况且她也觉得生活劳累乏味了,就更不愿意放过婚礼的热闹。
“为什么不好?”
“我只是感觉。”
“美术老师,你就是因为最近和老王吵架,所以感觉总是不好。趁着今天热闹,你们培养下感情呀!”
说到这个,晓梅暂时不去烦恼离去的振华了,她又热烈了起来。她想了想,说今天一定要借花献佛,让王行长给美术老师表白。她还说到时候新娘扔捧花的时候一定先去抢了给他们。
“多罗曼蒂克呀!”
“罗曼蒂克什么?这可使不得!”
画匠有些慌张,他说他们这感情是不被天地所容的。
“使得,容得,明的来不了,暗的还不行?老王看着也愁苦,你也愁苦,不如罗曼蒂克些,高兴些。”
“恐怕在旁人眼中看来就是病态了。”
“美术老师,你与老王真心相爱,怎么就病态了?”
“唉,你,你还年轻,你不懂的。”
画匠说不过晓梅,于是晓梅开始盘算怎么抢春燕手里的捧花了。画匠想劝晓梅谨慎些,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被人盯着,他总觉得这里的所有人都被盯着。
一场婚礼,一双无相的眼盯着他们。
“新婚大吉,百年好合!”
喧闹声一直不停歇,伊万诺夫和春燕还在敬酒,他一直端着酒盘站在后边,而春燕挡在他前头一杯一杯往下灌,她太能喝了,放翻了一桌又一桌。
土匪寨子里的女人,打小就是拿坛子灌的,琼先生哪能敌得过?琼先生是真被春燕放翻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喝高了的琼先生二话不说拽出了一件飞行员夹克外套,披在身上后直接一条腿跨上桌。
“老友结婚,我今天就趁着酒劲讲两句!这中美航空哪怕发了大水,哪怕再大的天灾,都得办,为什么?”
“啪”的一声,琼先生把另一条腿也跨上了桌子。桌子承受不住重压翻了,琼先生摔了个狠着地,但是他显得格外亢奋。
“因为美国就是这世界上唯一的hero,英雄!是时,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诸英雄与谁天下三分?我,还有哪两位?”
“自然是有我王某一份了。可不得有我的一个位置?”
王行长从人群里挤过去,大笑着敬了琼先生一杯。
伊万诺夫听闻此话,不答复琼先生和王行长,倒是捂嘴侧身对春燕轻笑道:
“三分天下,倒不如坦言要独霸天下。假作真,真作假,所以才说他们都是些可怖的人。”
春燕也喝得稍微有点上头,她会错了意,以为伊万诺夫是嫌隙那些醉酒的人。她放下伊万诺夫手里的酒盘子,悄悄拉住了他的手。
“哎,女婿,去哪?”
王行长伸手阻拦,而春燕推挡掉了他。
“好老爹,我们要去换衣服宣誓了!结婚,可不得宣誓呀?”
春燕欢快地笑着,她拉着伊万诺夫的手小跑,跑到原先换衣服的那地方后锁上门。她收敛掉笑容,叫伊万诺夫坐在椅子上,俯下身来捧着他的脸。
“你该不会又不舒服了吧?”
春燕说这话是出于至诚的,因为她真不想让伊万诺夫再度进精神病院。她小心地看着他的瞳孔,想看看是否有病症的发散;她轻轻触碰着他的嘴唇,想试探是否有病态的颤抖;她缕过他额头的碎发,想知道他的体温——现今这世界上没人如春燕这般关切地对伊万诺夫,没人将他这般放在心上。被春燕捧着,伊万诺夫眼神有些恍惚。春燕转身要去找药,而大厅里响起了欢快的《彼得鲁什卡》。人们好像在跳舞了,跳着他们初遇时的那首曲子,而伊万诺夫的脉搏震颤着。
爱呀,这是不可抵挡的爱呀……
在旷野里走着,不过是孤独地活着,但是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心跳,跳,跳,跳吧。长烟囱里冒着烟的钢铁厂,螺钻似的命运和烈焰,那革命是过去了;血腥的征战,无尽的枪炮,权贵者们的堂皇大厦,那都是过去了。冬宫坍塌了,顿河拆毁了,他千万年受压抑的心东奔西窜,像风似的游荡在西伯利亚平原上,现在终于变迁了。
“你的衣服上沾了一块酒污,兴许是被哪个酒醉的人倒的。把外套脱了吧。”春燕很自然地去解伊万诺夫的衣服扣子,脱掉他污秽的壳子与荣耀,“脱吧,何必穿这些锁链东西?脱掉所有的束缚,我来做那个解放你的人。”
春燕开了个玩笑,伊万诺夫却当真了。他顺从地脱掉了所有的过往,只剩一件雪白的衣裳。
“别人结婚都是新郎穿黑的,新娘穿白的,只是我也是不屑于穿白婚纱的,干脆对调吧。”
大会拿着伊万诺夫的面,春燕也脱掉了衣裳。她脱掉了那件讨好男子眼光的敬酒服,脱掉了那些伪装的,压抑的红。于是她重新**了,换上了一件端庄的黑色旗袍。春燕在他面前毫无防备,伊万诺夫想说些什么,可未等他发话,春燕就用手比了个枪的姿势抵在他的额头上。
“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害怕什么?也许害怕作为一个人,却丑恶地活着;也许害怕成千成万地来,孤零零地走;也许害怕太阳消灭之际,所有人从地面蒸腾挥发的一瞬;也许害怕钢炉子熔炼灵魂,却炼就残暴腐烂的木头。沙皇与他的儿女,宦官父亲,宫女母亲,巴雅尔一家,琪琪格,米哈洛维奇,无数的人在尖叫着攫取他的灵魂。
“我不知道,你开枪吧。”
伊万诺夫被春燕胁迫了,他终于本能地恐惧,紧闭着眼等待子弹穿透她头颅,但却未等来那撕心裂肺的痛。他睁眼,见春燕咧着嘴笑。她指了他脑门一指头,叫他像个孩子似的晃悠了一下。
“你现在死过一回咯,恭喜,你已经迎来新生!”
说罢,春燕拉起伊万诺夫的手,她轻快的迈着步子,同他一道走出了那死气沉沉的红,而她的语气也是快活的。
“春天来了,应当高兴些,不要胆怯,不要逃避,就这样高高兴兴去跳舞吧!”
伊万诺夫被春燕牵着手,他踉踉跄跄走出来。一黑一白,他们对调了社会身份色彩,走出去宣誓。证婚人郑重其事为他们打开了一本册子。
“你愿意娶她为妻吗,与她在神圣的婚约**同生活?无论是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裕、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你都愿意爱她、安慰她、尊敬她、保护她?并愿意在你们一生之中对她永远忠心不变?”
“我愿意,生生死死。”
感性比理智更快,伊万诺夫的心疯狂跳动着,他甚至情不自禁说了“生生死死”。
“你愿意嫁给他吗,与他在神圣的婚约**同生活?无论是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裕、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你都愿意爱他、安慰他、尊敬他、保护他?并愿意在你们一生中对他永远忠心不变?”
“我愿意。”
春燕微笑着说。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伊万诺夫不知道,因为他对春燕陷入了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迷恋。她牵着他跳舞,他这个该死的人找到了活的契机。她牵引着他掉进《彼得鲁什卡》的漩涡,同他交错着步伐,却总能完美地配合,仿佛他们生来就是一体的。他们身体贴得很近,手臂交织在一起,一会儿轻盈地舞动,一会儿又紧紧地搂住对方。他们把对方融合在自己生命里,于是步伐越来越快,要将整个世界都甩在身后,像火焰一般燃烧。乐曲结束,这诞生于红色的儿女最后于狂热的掌声中停了下来。于是他们的双眼终于多彩绚烂,于是他们终于从单调空虚中挣脱出来。
这舞究竟是欺瞒,还是真实?伊万诺夫看得见那双无相的眼,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知道那埋伏着的敌人已经混入了宾客,可是他的心已经不可遏制地沦陷了,就像被炮弹猛烈轰过一样。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赤诚地爱……
生平第一次,伊万诺夫放弃了思考,他任凭春燕抓住自己的手,舞,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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