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吧,阿廖沙,多么好的光明与祝福,你不发迹,就得发霉,之间毫无折中余地。
桌上全是各色照片和记录,还有沙皇宫殿里昔日宦官宫女偷出来的其余证物——他们都发霉了,只有阿廖沙发迹地活着。琼先生和王行长二人各发挥长处四处搜罗,上到各色人际圈子,下到远东文玩市场,兜兜转转,东拼西凑,熬了好几个大夜,最后还真把“阿列克谢·罗曼诺夫王子”给拼出来了。
“这和破案抓逃犯似的。”
“伊万诺夫可不就是逃犯吗?旧时代的逃犯。”
铁证如山,琼先生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伸了个懒腰。王行长也累了,那桌上发霉的物件也叫他看得头晕目眩。他脑子里清算了下那些夭折或被处理掉的“私生子”,预计伊万诺夫大抵有三四十个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这些孩童容貌相似,遗传病相似,神情都病恹恹的,像某种错误的复制品。
“又一件事办成了,又耽误了我好些日子。”
自北京回天津又有几日,日暮西山,枯枝落叶,又是一个清晨。乌泱泱大厦将倾,王行长望着电线杆上的乌鸦若有所思。
“家里可还有人等我呢。”
“你那破屋?得了吧,有什么好回的,也没人候着你。”琼先生把那些皇室子女的照片拿起来比对,“你瞧这些人,合着就他一个人没事,剩下的全有严重的遗传病。他肉身劈坦克,哪像有病的?”
“遗传这事哪说得准,侥幸中头彩了呗。近亲通婚,□□,畸形,遗传病,皇室里多的是你没看见的。抽烟不?”
王行长从口袋里翻出来烟递给琼先生一支,琼先生点燃,吞云吐雾。
“哎,说起来那个盐业银行的洋寡妇——”
“现在你也觉得像老毛子吧?”
“像啊,真真亲兄妹,真真像神了!你啥时候去见伊万诺夫?”
“不急,等证人来了就去。”王行长也点了一支烟叼嘴里,他不习惯抽烟,咳嗽了两声,“说起来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姊妹,名为爱新觉罗·显琉,和我也长得顶像。她也自小被送给日本,应也是有权有势的。你不是还单身吗,皇亲国戚,又是我血缘上的亲姊妹。咱俩亲上加亲,你有空去攀她呗。”
“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我可看不上。”
“哟,硬气了,琼先生,还看不上咱大清朝的人上人了——”
王行长与琼先生二人正在例行开嘴炮,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打开门,见一个满头白发的俄罗斯老妪。她佝偻好似一只虾子,面黄肌瘦裹着些破布蔽体,身上还散发着一股似霉臭又似焦糊的怪味。
“这是哪位?”
“证人啊,伺候过伊万诺夫的贴身宫女,好些东西都是她卖给我的。来吧,今天就来作证些肮脏悲惨,作证些风流好事。时间到喽,你可要记得去见盐业银行那小寡妇。”
“那我俩几点见面?”
“下午四点吧。”
王行长言语晦暗不明,但他也不给琼先生挑明。他扣上一顶黑礼帽,领着那老妪就去伊万诺夫所在的苏俄大使馆了。苏俄大使馆,其实是沙俄大使馆。天津沙俄租界的旧使馆大概打扫下,现在又成了苏俄暂时的办事处与大使馆,这地方又阴又冷,四处弥漫地窖里的那股子腐烂气。彼时伊万诺夫拿着一沓文件直咳嗽,他扇了几下空气里的灰尘,然而呼吸依旧沉重。
“这地方以前是干什么的?好难受。”
“沙俄租界的警察专门拷打中国人的牢房,被拖到这来的中国人就没活命的道理。什么刑具都一应俱全,砍头的锯腿的断胳膊的。”
办公室也很阴冷,不知以前打死过谁。管事的拿墩布拖木地板,而伊万诺夫就巴不得赶紧回家去。他大阔步走去,一把扯掉布满灰尘的窗帘,却不由得想起家里那块明黄色的花窗帘——那窗帘也不是特意定的,本是隔壁于裁缝做坏的一块粗布,春燕拼接着改了几下,漂漂亮亮挂在家里头。
春燕当下在做什么呢?小豆子应该醒了。
阴冷,沮丧,伊万诺夫有种很糟糕的预感,今天将是很糟糕的一天。他戴上老花镜,他把几份文件拿出来开始办公。一个伊万诺夫想回家,然而另一个伊万诺夫巴不得不走。天津比哈尔滨暖和太多,尼古拉耶维奇·伊万诺夫甚至还想去更南些的地方。
“你想出去就出去吧。我不是那种‘领导’,不会揶揄你,去吧。”
尼古拉耶维奇喜笑颜开走了,伊万诺夫焦急地打开一份隔离营寄来的私人信件,心瞬时沉到谷底——阿尔斯楞医生被捕了,他被人检举了,罪名是“包庇敌对分子”,然而他这个前远东司令已不在权力中心,而且他还有家庭,不可能抛掉一切去保阿尔斯楞医生。
帕斯捷尔医生也下落不明。
伊万诺夫合上信件,下一份是中央的红头文件。阿尔斯楞医生被逮捕的消息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隐约间,伊万诺夫意识到有些事要发酵了。
“经由联共(布)和人民委员会指示,苏联远东各辖区将展开大规模肃清白匪运动,由此将对‘哈尔滨人’进行详细定义,不符合如下‘人民’划分要求的‘哈尔滨人’将是人民敌人,要对其进行逮捕……”
公文里的“哈尔滨人”可不是华人,而是俄人。苏共接手中东铁路后,旅华俄人多为中东铁路建设工人,哈尔滨为中东铁路重要枢纽,由此无论这些苏联人是否于哈尔滨居住,皆被称为‘哈尔滨人’。然而因为复杂的历史原因,中国东北还生活着一个人数众多并讲俄语的居民的组群,他们是一个由“他国劳工”,“无身份混居难民”和“白匪运动者”组成的组群,这些人也被称为“哈尔滨人”。这份红头文件不是小事,它波及的不仅仅阿尔斯楞医生和隔离营那么“几个人”,一旦开始从上往下查,那就是几十万人。1932年起苏俄中央开始陆续肃反,天高皇帝远,远东一直没被波及,然而这风浪还是刮了过来。
伊万诺夫戴上老花镜把那公文看了一遍又一遍。
往大里说,“哈尔滨人”的定义范围可以扩大至“中国东北的所有旅华俄人”,往小里说,“哈尔滨人”仅仅包含“身份正确的旅华俄人”。他,小豆子,春燕,他们都是官方言语里的“哈尔滨人”,问题是什么叫“身份正确的哈尔滨人”,
这身份是谁界定的?好些哈尔滨人都在远东铁路建设半辈子了,落了一身残疾病,现在一翻他父母配偶的出身来头,他就成人民敌人了?
一代父为东北苏联工人,一代母为东北白俄,二代子女则为“人民敌人”;二代子女皆为东北的苏联工人,而一代父母为东北白俄,则三代子女为“人民敌人”。种种条例如生命平白无故的消耗和浪费,然而这不忠忤逆的想法又叫伊万诺夫更焦虑。
啊,敌人!还没想清楚谁才是敌人,可他这伟光正的英雄倒要再一次拿起真理的镰刀了!
伊万诺夫焦虑地放下公文,他拿起一张婚礼请柬。他倦怠地读下去,发现自己的秘书柳德米拉要和费德罗夫结婚,这时候他才想起柳德米拉已经好些阵子没来上班。自从结婚,他完全忽视了柳德米拉的存在,由此他压根不知道她怎么联络上了费德洛夫。他记得柳德米拉岁数比春燕还小,而费德洛夫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离过婚,还有一个半大的儿子。
门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人未到,脚步声先闻,那乒里乓啷脚步声一听就是王行长。王行长于门外扣三下,不等人请便提着一个公文包进来了。他摘掉头上戴的那黑礼帽,压根不见生,全然把那苏联大使馆当自己家炕灶头。
“好女婿,愁苦个脸作甚,说来叫岳父我听听?”
伊万诺夫本来就心烦,看见王行长这样更烦了,然而王行长越是这样越来劲。他把那公文包往伊万诺夫的办公桌上一放,凿凿道:
“哎呀呀,见我还不高兴?你我都是封建皇室的余孽,装什么圣人?给你看个好东西。”
此语一出,伊万诺夫本能地僵直了一下。王行长冷笑一声,掏出一张婴孩照片拍在桌子上。伊万诺夫看到那照片便僵死了。
“想起来自己原来长啥样了?别急着惊讶,还有呢。”
伊万诺夫睁大瞳孔,眼见王行长将一件又一件物证摆在桌子上。
“再认,这是谁?”
娜塔莉亚,他的姊妹,他曾经的未婚妻……这些记录是他们曾经在沙俄皇宫生活的铁证。这就是王行长说的威胁,可是他怎么有这些东西?被王行长揭穿秘密的一瞬间,伊万诺夫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伊万诺夫”这个符号的前几十年只有枪炮军刀和万死不辞的燃烧。马恩,列宁,无数个布尔什维克符号都在燃烧。他们的肉身已经死了,但他们的精神还在燎原,可是伊万诺夫,不,那个懦弱又女人样的阿廖沙王子,那个从大革命火焰里逃出来的渣滓,阿廖沙王子……
他才是人民的敌人,现在终于有人跳出来提醒他这个事实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哪怕我再坐实,你都不会承认。先说一声,这位娜塔莉亚还活着,她现在是个十足的白俄匪徒,天津有大量白银掌控在她名下。你是苏共,她难道不是你的敌人吗?”
“过往与我早已无关系。”
“哦?无联系?”王行长赞叹地拍了拍手,“好一个恩断义绝啊,那叫你的一个故人进来吧。”
门开了,那老妪一瘸一拐走进来,见伊万诺夫,瞬时咧开了嘴。她张开怀抱一拐一拐朝伊万诺夫走去,喜悦又哭嚎着用俄语喊道:
“阿廖沙王子,果真是您!您还记得奴婢吗?是奴婢当初和您第一次圆房的,您不能忘了奴婢啊——”
“砰——!”
枪射出子弹有多快?血丝布满眼珠子,一颗子弹擦着王行长身侧飞驰过去,无可遏制的恐惧让伊万诺夫朝那老妪连开了三枪,然而没有一次是打中的,因为他的手一直在抖。王行长对伊万诺夫呵斥,而伊万诺夫好像要把他和那老妪撕成碎片。当年那个夺取他童贞的宫女甚至还活着,他终于烂到极致,现在终于没有任何谎言和隐瞒。昔日的爱恋、恐惧、欢愉、悲伤在以惊人的速度交迭,他不由地想到子弹穿透自己的尸体,肌肤骨骼发烂发臭,变成沼泽地里的一股脓水……
伊万诺夫不是在对任何人开枪,他想谋杀的只有昔日的自己。腐臭的阿列克谢,软弱的阿列克谢,可恨的阿列克谢,可怜的阿列克谢……
“叮铃铃铃——”电话铃突然响了。
“叮铃铃铃——”电话铃还在响。
“叮铃铃铃——”伊万诺夫的胸膛像风箱一样呼哧哧作响,他好像要碎裂了。他艰难地把电话听筒拿起来,听见里面一阵奇怪的胡言乱语,还有吞口水的声音。听筒里嘈杂地响了一会,他听见春燕惊慌失措的言语。
“豆子,么抱斗歪七,你会豪死克啊,呣啃电话听筒!气煞我了,小崽崽子爬到这!你把电话线拉了,你把电话搞坏——”
伊万诺夫脸色苍白,他双手握住电话听筒,手里原先握着的枪重重落在地上,摔掉了所有恐惧与自厌的子弹。
“哦,豆子爹,还好豆子把电话打你这来了。我刚才洗衣服,没把她看住,小崽崽子家就乱爬,她啃电话哩!你最近好呣?我就害怕她乱打给谁。你又感冒啦?流涕啦?我听你语气虚弱得呣得好。你把衣服穿厚呀,吃药呀,鼻涕擦擦呀!豆子爹,你总是这样忽视自己,呣行的呀。但我当下也呣空,不张你哒,我去于裁缝那。你好些衣服都破了,我给你做了新衣服,要得吧?你别忘了吃饭,晚点打给我!”
电话听筒那边欢快地嘈杂了一会,而后挂了。伊万诺夫放下了电话听筒,缄默得像一具青铜雕像。
“你,走。”
伊万诺夫对老妪言语,那老妪原先还想好好讹一笔,然而她忌惮先前枪击闹乱,遂对王行长点了点头悻悻离去。猛烈的憎恨,疯狂的愤怒,然而这一切平息的如此之快,就像有人突然给伊万诺夫注射了一剂镇定剂一样。王行长对此感到惊讶,然而伊万诺夫显得很平静。
“我以为你要现兽相发狂了。”
伊万诺夫把老花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对王行长笑道:
“确实应该发狂。这就是你的勒索吗?我刚才接电话的时候就想好了,叛国罪,间谍罪,所有罪名不过死路一条。但是老虎,你知道哈尔滨有多少丧葬场和窑子吗?二百一十八处,我数过,明的,暗的。没了我,她们怎么办?跌跌拐拐生活,然后被人糟践吗?如果这样……我根本不敢想。”
眼镜擦完了,可是戴上去,桌上投射的一小方太阳还是模糊。王行长要解释,伊万诺夫“哐”一下砸了桌子,把上面的玻璃面拍个粉碎。
“我方才想杀了你吗?想,但你肯定留有这些东西的备份。你终究会把它们散播出去,杀了你,只会加速我妻女的悲剧!”
“伊万诺夫,你不要像女人一样动情,我虽然留了一手,但也没这么极端。”
王行长满含真挚地对伊万诺夫微笑,他将作今日的道别:
“利益场上是筹码,利益场外我们依旧是朋友。我不会为难你,只想借你的刀来杀人。我这里人多是非多,但你把人拖到关外的雪林子里杀掉很容易吧?你做这种事神不知鬼不知,我也自然会给你好处。而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我二人此生不会再相见,如何?”
这是一些肮脏事,如果做了,他们就必须一起编谎话,确实此生不会再相见。王行长摆摆手,而后把公文包放在伊万诺夫桌子上。
“这些东西给你留作纪念,咱既然今天说好了,明天就开工。天津卫是个好地方,我而后打算在此竞选个一官半职堵蒋中正的嘴,你出来捧场,不是什么问题吧?”
“琼先生知道你我今日的对谈吗?”
“当然知道,你,我,他,我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琼先生在哪?”
“我先不说,而后你就知道了。”
中午十二点不到,伊万诺夫这边的事情就谈成了。王行长有些高兴,又有些遗憾——他遗憾伊万诺夫一世英雄,到头来却是妇人之仁。
琼先生在哪?
“砰——!”
城郊荒原与城里的苏俄大使馆有些距离,此时此刻娜塔莉亚正与琼先生矗立于枯草之中,前者设了打猎的邀约,后者赴约。娜塔莉亚朝天鸣击一发子弹,侍女冬妮娅递给琼先生一柄猎枪。快到四月了,天气已然有些热,琼先生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他心里确实担忧王行长和伊万诺夫的洽谈——毕竟这逼宫计划激进,王行长今日出门又吊儿郎当,就怕脑门吃子弹丢了性命。
“说归说,做归做,王老板这厮到底靠不靠谱?”
都说妇人之仁,这女人打枪却一点不手软。琼先生偷偷打量着娜塔莉亚,趁着其他人不注意的空当,悄悄凑到跟前。娜塔莉亚轻笑几句,侧身将耳朵凑过去,琼先生对她悄声言语。
“您乃沙俄贵族之后,这是天津卫好些人都知道的事。只是我这几天听风言风语,说您还有一个亲兄长,叫阿列克谢·罗曼诺夫,他还活着呐。”
“原来还活着呀,然后呢?”
娜塔莉亚对琼先生笑语盈盈,琼先生眉头一皱,心想这女人怎么不按照条理出牌,遂又压低声音强调:
“这人现名叫‘伊万诺夫’,逃亡后加入苏共,不仅发迹,还功成名就隐退了!”
“哪个伊万诺夫呀?”
“还能是哪个伊万诺夫,可不就是远东的那个!”
“砰——!”娜塔莉亚的子弹穿过一只飞鸟眼眶,它脑浆迸裂,直直掉下来。
“原来是那个伊万诺夫呀,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了解他。阿廖沙王子早死了,而你说的伊万诺夫戴个大军帽,面相如此粗鄙丑陋,吓死人了。”娜塔莉亚放下猎枪捂着嘴笑,银镯子金戒指翡翠珠子在她纤长的手指上发亮,“琼先生,比起阿列克谢或者伊万诺夫,我对您倒是更感兴趣。一早上了,您在这拿着枪杆子乱晃悠,什么猎物都没打到。”
“确实,毕竟文人嘛,用不惯枪杆子。”
琼先生面色尴尬,他原先预想娜塔莉亚这个昔日的未婚妻会“哭天抢地”,但没想到如此淡然。伊万诺夫也好,阿列克谢王子也好,她好像压根没有半点在意。这奇了怪,世上哪有这种妇人,谈起旧情人都没半点动情?
打猎结束,一众人要回去了。托里斯和冬妮娅提着娜塔莉亚射杀的猎物,琼先生跟在旁边死活想不通。他闷着脑袋跟在娜塔莉亚身后,也不知道接下来如何问话,而更让他感觉不自在的还有那个仆人托里斯——这人一直阴森森盯着他,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琼先生,你是否心生疑惑?你疑惑天底下怎会有这种妇人?都说妇人之仁,女人理应是要对男人寻死觅活的,但眼前这个女人却没有什么反应。”
“实不相瞒,确实有点。”
“那你问我这些话的本意是什么呢?”
琼先生正在走路,他未曾想到娜塔莉亚如此话语。他咳嗽一声虚心道:
“我不过是出于好心提醒下您。我和吴行长交情好,您又是他的遗孀。一个女人家生在这乱世里,总归是可怜无助。”
“确实,您说我一个失去丈夫的妇人家,懂什么呢?没有丈夫,我什么都算不得呀。您心里想的那些名利场,我就更不懂了,可是您又铁了心要来我这里算计些什么,我也就不得不给出些回应了。”
“您这就言过了,我不是蓄意刁难您——”
“您可不就是刁难我吗,真是不绅士啊。刁难一个女人,期望她动情,而后利用她的动情。”
娜塔莉亚三言两语,最后倒说得琼先生“不绅士”了。琼先生铆足劲想要从娜塔莉亚那里谈判点什么,可别说谈判,他一点空子都没钻到。
“这女人!”
驱车离开吴府,琼先生满腹牢骚,他到约定的咖啡馆里等王行长,半天却不见人影。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琼先生等人等得直发饿,遂走出去要了个煎饼果子。那做煎饼果子的三下五除二把东西做好,琼先生却不甚满意。
“这煎饼里头咋能加这些齁咸东西,你们这天津卫,学学大上海要的伐?改革啦,要引洋资产啦,钱票子换起来,果酱奶油加起来,脑子灵光点晓得伐?”
四点,五点,六点,琼先生啃那煎饼果子,啃完了又回到咖啡馆看报纸,看了许久,终于自橱窗里头见王行长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王老板,守时啊,我一个去外头打猎的人都回来了,你干嘛去了?”
琼先生将要伸指头指责,王行长赶忙装傻。他看了看怀表,一拍脑袋:
“哎哟,和毛子那边谈,不知不觉就这会了。反正事情很顺利,成了。”
“你们都谈了些啥?”
“叙旧嘛,我俩好歹也是故人,从当时张作霖老北洋聊到养家育儿,多了去了。”
“毛子这么健谈?”
“可不,自从成家有娃,人也不阴暗了,阳光灿烂得很嘛!人啊还是不能孤零零活,多少还得找个老婆。有老婆就有个寄托,有寄托就有个出路——”
“打住打住,别和我扯这个,我咋看着你是从自家方向跑来的?你是从廿七道跑来的吧?”
“害,我请毛子到我家坐了坐,一聊就到现在了呗。哎,和那小寡妇谈得咋样?”
“别提了,这女的啥都知道,但又油盐不进。那地方总归让我碰壁,她下头那个叫托里斯的仆人也怪里怪气的。”
“别管了,区区一个女人,还能比你我有能耐?反正伊万诺夫这步棋是走动了,先按照预想的来。”
王行长岔开话题坐到桌子边要了杯咖啡,琼先生把白昼里事情陆陆续续和王行长讲了,王行长也纳闷——他原先预计“应付娜塔莉亚”要比“应付伊万诺夫”容易太多。咖啡喝完了,两人合计了接下来的计划,遂一同出门。然而刚坐上琼先生那辆车,王行长就闻到一股火药的焦味。他四处闻了几下,总觉得不对劲。
“琼先生,你车里放炮仗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很闲,闲得没事干在车里玩炮仗?”
“那这火药味道哪来的?”
“什么火药,保不定是那煎饼果子味。先去苏俄大使馆找毛子,干正事要紧。”
说罢,琼先生踩了一脚油门,但那轮胎刚飙过海河口大桥,车内便火药味弥漫。琼先生转了几下方向盘,但那车子失控般沿着大桥疾驰。琼先生终于也感觉到不对劲了,他慌乱地要踩那刹车,但车怎么都停不住,一阵疯癫朝着路前头的苏俄大使馆直直冲过去。
“不好!琼先生,你这车有问题,快跳车——!”
王行长拽着车门子朝琼先生叫喊,琼先生握着方向盘朝王行长叫喊。
“Fuck,跳下去就是海河,你疯了!”
“法克你妈,淹死也比炸死强,少哔哔,快跳车!”
“轰——!”汽车引擎盖子被炸得六七米高,海河口大桥掀起一片滔天火浪。熊熊大火吞噬了天津1933年的暮春,而一些故事又要翻篇。
“死人啦!海河口炸死人了!”
有人在外头叫喊,苏俄大使馆内的伊万诺夫如梦初醒。他跑出楼去,看见琼先生那辆熟悉的美国福特车在自己不远处燃烧。他跑到海河口大桥边,见水里漂浮着王行长早上戴着的那顶黑色礼帽。他在桥头站了半晌,半天不见水里有人影。海河航运繁忙,河面上大小船只都有。风把伊万诺夫的大衣吹得呼呼直响,他逐渐头脑清醒了。他屏气凝息,喊来一队俄兵。
“你们沿着沽口去查两个人,一个中国人,一个美国人。”
“明白,有人淹死了!我们立即展开搜寻——”
“哼,这么一条浅河能淹得死他俩?早跑上岸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顺着沽口找。如果这两人胆敢反抗,就地击毙。另外,早上有个脏兮兮的老妇人出门去了,还记得吧?”
“记得。”
“杀了她,如有同伙,一律枪杀。”
海河水滚滚流淌,伊万诺夫依旧是伊万诺夫,而娜塔莉亚在不远处的楼阁里观望。她将才给琼先生送上的临门大礼,够他消受一阵子的了。
“三个男人。”娜塔莉亚拉上窗帘,仿佛嫌那火焰晦气,“不过是三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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