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之家的大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孩童喧闹的生命力,也像关上了琥珀心中某个微弱的暖源。
艾莉诺平静的话语,像冰冷的雨水,无声地渗入他疲惫的认知。
他沿着石板路缓慢地走着,脚步拖沓,不再是之前的疾行。
一条条残酷的律法链条是这个扭曲世界唯一可理解的逻辑。
《新约》。这部律法如同花岛不可撼动的基石,支撑着整个摇摇欲坠的秩序。被处决的父母,被筛选的孩子,沉入罪婴池底的生命,都在它的阴影之下,合理得令人窒息。
琥珀发现自己竟连愤怒都失去了支点。他能做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撼动这冰冷的规则?他不过是一个侥幸逃脱了筛选的花农。
那两个男人口中“被折磨了几十年”的呓语,却像楔子一样敲进这条链条的缝隙,“被折磨了十几年”这点不对。
如果真的有非法生育,孩子要根据健康状况来决定,还有可能活,可父母是一定会被处死的,何来“几十年”?是不可能出现被折磨十几年的情况的。
除非那些父母根本没死,而是被迫用来做生育测试。而那些孩子就是失败的测试结果。
但这些都只是他的猜测。被逮捕的非法生育父母到底有没有死亡他猜的,强制生育实验也是他猜的。
之前看到的孩子他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非法生育的畸形儿,如果是,这样的状况谁也改变不了,因为律法允许。
琥珀靠在冰凉的砖墙上,深深吸了口气,胸口闷得发疼。疲惫感涌了上来,压过了愤怒。他抬起手,指关节轻轻碰了碰粗糙的墙面,没有砸下去的力气。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沉沉地压着他。他需要乔刊那双过分冷静、看惯生死的眼睛。他的脚步几乎是本能地朝着医疗中心的方向迈去。
琥珀推开乔刊配药间虚掩的门时,脚步放得更轻了。眼前的景象让他微怔,随即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乔刊背对着门口,正有条不紊地清空他熟悉的工作台。玻璃器皿、标本、笔记,被分门别类地放入几只敞开的金属箱。动作精准、机械,带着终结的意味。墙角,一个沾着泥点的巨大帆布行囊已经半满。
琥珀的声音带着沙哑,更多的是平静的确认,“你要走了?”
乔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将最后一本厚重的记录册塞进箱子,扣上金属搭扣,发出“咔哒”一声脆响,这才慢慢转过身。
乔刊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回答琥珀的问题。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琥珀疲惫的面容和那双盛满困惑的眼睛:“你又去了哪里?”
语气是惯常的冷静判断。
“去了一个福利院。晨曦之家。”琥珀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叙述的疏离感,“那些孩子。艾莉诺说,他们都是从罪婴池里捞出来的。”
他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沾了些许灰尘的靴尖,声音更低,带着一种深深的、纯粹的困惑:“那些父母,为什么明知道结局,知道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可能就是短命的花农,甚至可能是个连人形都没有的怪物,被泡在罐子里或者像垃圾一样扔掉,他们为什么还要选择生下孩子?这不是对孩子的不负责吗?”
乔刊的手终于停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看琥珀。
“这算不算对生命的一种轻慢?对自己孩子的一种不负责任?就为了那一点做父母的念想?值得吗?”
狭小的配药间里,空气仿佛凝滞了。
乔刊沉默着。他看着琥珀,那目光里没有评判,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冷静:
“那你说,同性相恋的人,明知道被发现就是万劫不复,会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为什么还是有很多人要选择相爱,还要在一起?”
琥珀张了张嘴,像被扼住了喉咙,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那些关于责任、关于未来、关于律法的分析,在乔刊这轻飘飘的反问面前,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琥珀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试图反驳其中的逻辑,“这两件事不一样。”
“是不一样。”乔刊轻轻放下手中的玻璃罐,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拉上行囊的搭扣,那声音干脆利落,带着终结的意味。
“生育是繁衍的本能,渴望爱和联结,也是刻在骨头里的东西。律法不允许,命运残酷,这我们都知道。但这不代表选择本身,就一定是对或错,是负责任还是蔑视。”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琥珀眼里的愤怒,直抵那深处的茫然,“琥珀,人是多面的,复杂得就像那些我调配的、成分混乱的药水。没有人能保证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选择,都绝对正确,都符合某种高尚的责任。有时候,驱使我们的,只是那一刻汹涌的、无法抗拒的本能,或者一个微小的、明知虚幻却依旧想抓住的念头。”
“那你呢?”琥珀的声音低了下去,“你明明快结束花农生活了,为什么还要想着离开?”
“没有地方可去。”乔刊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我得离开这里,琥珀。”
“为什么?”琥珀问,“为了避开邓普西?还是这里的一切让你累了?”
乔刊的视线长久地落在了琥珀脸上。他沉默了几秒,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没有为什么。”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这句话里的苦涩,“只是我得离开这里。”
他微微侧过身,避开琥珀逼视的目光。
“我不能害人害己。”他补充道,声音更低了,几乎只剩下气音。
“邓普西?”琥珀脱口而出,声音干涩嘶哑。
他想起执法院门口,邓普西被自己用乔刊去向拿捏时,那张瞬间褪去所有讥诮、只剩下慌乱和被抛弃般委屈的脸。还有乔刊那句平淡的“邓普西天天来找我看病,不是头疼就是手脚疼。烦人得很。”
不是烦人。从来都不是。
就在这个名字被喊出的刹那,医疗中心那扇厚重的门,猛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哐当!”
门被一股粗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一个身影堵在了门口,几乎塞满了整个门框。
邓普西。
他的视线扫过整个房间,最终死死地是钉在了乔刊身上。
乔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琥珀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三人之间:
“你们聊。”
——
琥珀离开后回了家,薇拉、克拉拉和她都家。
克拉拉自从得到生育许可之后已经已经怀孕四个月了,但是自从怀孕之后就一直不舒服,不只是呕吐,连身上也开始发肿疼痛。他实在是有点担心亚契照顾不好克拉拉,关于规则、实验、生命价值的沉重思考,被对克拉拉状况的忧虑粗暴地挤到了角落。
推开家门时,一阵熟悉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声音立刻攫住了他,是那种痛苦的、仿佛要把内脏都呕出来的干呕声,断断续续地从紧闭的卫生间门后传来,还夹杂着压抑的、难受的呜咽和剧烈的喘息。
琥珀快步走过去,一把推开卫生间的门。
一股浓烈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人眼睛发涩。克拉拉正无力地跪伏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身体随着一阵阵剧烈的痉挛而颤抖。
亚契手足无措地跪在她身边,脸色比克拉拉还要苍白。他一只手笨拙地、徒劳地轻轻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拿着一条湿毛巾,正试图擦拭她嘴角不断溢出的涎水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动作慌乱得几乎拿不稳毛巾。地上狼藉一片,水渍混合着呕吐物的痕迹,亚契显然刚手忙脚乱地清理过,但效果不佳。
看到琥珀进来,亚契像是看到了救星,声音带着哭腔和浓浓的自责:“琥珀,你终于回来了!”
琥珀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最后落在亚契那只还在徒劳拍着克拉拉后背的手上。一股莫名的、迁怒般的烦躁猛地窜了上来。
要不是他,克拉拉怎么会受这种非人的折磨。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几一把拽开亚契。
“笨手笨脚的。”
琥珀迅速蹲下身,所有的动作在对上克拉拉时却变得异常轻柔。他帮克拉拉擦干净脸后,把人抱到沙发上坐着。又迅速拿过一个靠垫小心垫在她腰后。
“倒杯温水来,加一点点盐。”琥珀头也不回地说。
亚契立刻像得了赦令,慌忙爬起来冲去厨房。
琥珀在沙发旁的单人椅凳上坐下,从自己外套内袋里摸出一颗蜜蜂糖。他熟练地剥开喂给克拉拉。
他低下头:“我后悔了,克拉拉。”
克拉拉含着糖,闻言看着他,无声地询问着。
克拉拉抚摸着肚子,笑道:“别担心,就是这孩子太调皮了,等他出生就好了。”
“琥珀,”亚契道,“克拉拉这几天还一直念叨你,说你好久没回来了。”
“这两天有点事。”琥珀的声音低沉下去,“后面我会尽量多回来陪你。”
克拉拉哼了一声,带着她骨子里那份即使虚弱到极致也不肯消失的倔强和傲娇:“谁需要你陪回来,陪我吵架吗?还是看我吐给你看?”
看着她强撑的样子,琥珀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你这样子太让人担心了。光靠硬撑不行。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医疗中心做检查一下。”
“不去。”克拉拉闭着眼,“之前去了几次都说没事,就是正常的孕吐。”
亚契连忙接口,“前几天我带克拉拉去医疗中心看过了。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
琥珀紧张被压下去一定,他刚想开口再叮嘱些什么,家门被轻轻推开了。
薇拉妈妈提着袋子走了进来。
“妈妈。”琥珀道。
“琥珀,你回来了!”薇拉妈妈的声音带着惊喜,“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都没时间给你准备你爱吃的法拉费了。”
“先给克拉拉弄点吃的吧,妈妈。”
琥珀的目光落在母亲带来的藤篮上,他站起身走过去,掀开白布一角,里面是几样简单但看着清爽的食物。他拿起那罐酸黄瓜,熟练地拧开盖子递给克拉拉,“吃点这个压一压。”
克拉拉闻到熟悉的酸味,似乎真的舒服了些,一边吃一边说:“你姐姐我身体好着呢,别天天往回跑,来回多累。再过几个月,等小卷毛出来了,你再回来陪我也行。”
琥珀看着她强装无事的样子,心头又酸又软,忍不住反驳,语气里带着无奈的心疼:“都是盼着家人回家陪自己的,就没见过像你一样,忙着往外赶自己弟弟走的。”
克拉拉闭着眼,小口咬着酸黄瓜,闻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熟悉的、属于她的那种不讲理:“心疼你来回跑累,你还说我。”
琥珀立刻缴械投降,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哄劝和认错:“我的错我的错。”
“琥珀,”她轻轻唤他,声音依旧很轻,却清晰了许多,“你来给孩子取一个名字吧。”
她顿了顿,补充道,带着一丝孩子气的认真,“不,还是取两个吧。一个男孩的,一个女孩的名字。”
琥珀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语气带着推拒:“孩子的名字,当然要你自己取。我取算怎么回事。”
“可我想让你取。”克拉拉坚持道,目光固执地看着他。她似乎想支撑起身体,薇拉妈妈连忙轻轻按住她。克拉拉只能继续躺着,但眼神里的坚持丝毫未减,“虽然你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文化。”
琥珀被她的话弄得哭笑不得:“你这是给我一颗糖,然后打我一巴掌?”
克拉拉看着他:“因为你是我很重要的家人,我的弟弟。”
薇拉妈妈坐在沙发另一头,温柔地看着姐弟俩的互动,她伸出手拍了拍琥珀的手背:“孩子,别着急。慢慢想,孩子还要过好几个月才会真正和我们见面。你有的是时间,去为这个小生命,想一个承载着爱和祝福的名字。”
“伊莱和莉拉。”
琥珀继续道:“不需要想很久。我之前就想过。如果是男孩就叫伊莱,如果是女孩就叫莉拉,我希望他们平安、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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