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的后背重重砸在训练场的沙地上,肺里的空气被挤得一丝不剩,眼前炸开一片金星。桑教的影子笼罩着他,像一座无法撼动的黑塔。
“起来。”桑教的声音冷硬如铁。
琥珀咳出一口血沫,手肘撑地刚要起身,训练场的门突然被撞开。
邓普西走了进来,眉头紧锁:“你姐姐进医院了。”
“克拉拉怎么了?”琥珀猛地弹起来,肋骨断裂的剧痛被瞬间抛到脑后。
“我在医院遇到了你妈妈,克拉拉晕倒了,情况不太好。他们不想让你知道,我觉得你还是去看一下比较好。别到时候真出了事后悔。”邓普西的嗓音压得很低,整个人都失去精气神一样无力。
琥珀转身就往外冲,甚至没顾得上捡起掉在地上的外套。桑教的脚步声紧随其后,沉稳而急促,像追着他的一道阴影。
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某种腐朽的甜腻,像死亡在呼吸。琥珀推开病房门的瞬间,心脏几乎停跳。
克拉拉躺在惨白的床单上,长发散在枕间,像干枯的稻草。她的脸颊凹陷,颧骨突兀地支着,皮肤泛着不健康的青灰。整个人瘦得不正常,可她的腹部却高高隆起,薄薄的病号服被撑得几乎透明,能看见下面蜿蜒的血管,像一条条饥饿的蛇。
亚契跪在床边,双手死死攥着克拉拉的手指贴在自己脸上,眼眶通红。听到动静,他抬头,琥珀这才发现他下唇有一排带血的牙印。
“她刚睡着。”亚契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火燎过,“别吵醒她。”
琥珀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俯身时闻到了克拉拉发丝间残留的酸腐气味,是呕吐物的痕迹。她的呼吸又浅又快,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皱着,偶尔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这不对劲。”琥珀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才五个月,肚子怎么会这么大?是双胞胎?”
“不是双胎。”薇拉妈妈从病房角落的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攥着一沓皱巴巴的检查单,“我们还特意去了新约圣母院检查,医生说胎儿发育正常,完全查不出来到底怎么回事。可她的身体却越来越差。”
“新约圣母院?”琥珀猛地转头,“重新检查,不要去新约圣母院。”
“军区医疗中心可以信任。”桑教突然开口。他站在门边,气息有点不稳,“明天就可以。”
琥珀转头看他,桑教的目光平静而笃定。
“谢谢。”琥珀哑声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自责像毒蛇般缠上他的喉咙。他本该早点回来的,本该发现克拉拉的异常,而不是沉溺于那些徒劳的调查。
他单膝跪在床边,额头抵着冰凉的金属床栏:“是我的错,明明说好要回来陪她的。不应该放任她自己去承受。”
“胡说什么。”薇拉妈妈拍了拍他,“克拉拉从怀孕起就吃不下东西,谁劝她都不听,怎么能怪到你头上?”
亚契突然抬起头,声音支离破碎:“是我的错。”
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克拉拉的手腕,那里有一圈淤青,像是被什么勒过,“今早她晕倒的时候,我没接住她。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就不会这样,我当时就应该坚持不妥协。”
“亚契!”克拉拉猛地睁开眼,声音虚弱却锋利如刀。她挣扎着要坐起来,亚契慌忙去扶,却被她一把推开。她的眼睛亮得可怕,像两簇燃烧的余烬:“这是我的孩子!轮不到你来决定要不要!”
亚契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琥珀立刻挤到两人中间,熟练地托住克拉拉的后背帮她调整姿势,又塞了个枕头垫在她腰下。克拉拉的腹部在动作间诡异地蠕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搅。她闷哼一声,手指死死揪住床单。
“你太瘦了。不能不吃东西,想吃什么?”
琥珀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手指悄悄擦过她汗湿的鬓角,“我今晚给你做。”
克拉拉的喘息渐渐平复,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蒸土豆,淋蜂蜜的那种。”
“好。”琥珀捏了捏她瘦得硌手的肩膀,转头对亚契使了个眼色。红发青年机械地点点头,默默退到墙角。
等克拉拉再次昏睡过去,琥珀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走廊的长椅上,薇拉妈妈和桑教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道恰到好处的距离。夕阳从高窗斜射进来,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们吵架了?”琥珀压低声音问。
薇拉妈妈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围巾流苏:“亚契想终止妊娠。
“什么?!”琥珀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咬住舌尖。桑教看了他一眼。
薇拉妈妈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克拉拉身体越来越差,却查不出来什么原因。早在一个月之前亚契就提出终止妊娠,但克拉拉不愿意。两人因此吵了起来。”
琥珀道:“我同意亚契的决定。”
“可选择权在克拉拉。那是她的孩子。”薇拉妈妈道,“在她肚子里活了五个月的孩子。你比谁都清楚,她多想要一个家。特别是她知道维维安的事情之后,她更想要一个完整的家,这几乎成了她都执念。”
在扭曲的世界里,血缘成了最奢侈的绳索,能把人牢牢系在“活着”的岸边。
琥珀沉默片刻才道:“妈妈,克拉拉晚上想吃蒸土豆。你教我做吧。”
薇拉妈妈道:“克拉拉要住院,我不放心离开。我给你写一个配方,你做了带来给她。我先去看看她。”
等母亲的脚步声消失在病房门后,琥珀终于撑不住弯下腰。
“军区有最好的产科医生。”桑教的声音很低,“我和你妈妈商量了,明天一早就可以转院。”
琥珀攥着手帕,笑声嘶哑得像哭:“我后悔了。我当初就该让议会驳回她的生育许可,而不是为了哄她开心加速审批。”
桑教沉默了很久。暮色完全笼罩了走廊,他的轮廓在昏暗里模糊成一道剪影。
“尊重她的选择。”他终于开口,“即使那是个不爱自己的决定。但那是她想要的。”
“可我希望她先爱自己!”
——
琥珀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蜂蜜蒸土豆。甜腻的香气在消毒水的气味中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块不合时宜的糖渍。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他看见克拉拉正半倚在床头,亚契沉默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裂痕。克拉拉的指尖在隆起的腹部轻轻摩挲,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而亚契的视线死死钉在地面上,仿佛那里刻着某种无解的答案。
琥珀推门进去时,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他,却又很快避开。他将碗放在床头柜上,勺子轻轻搁在碗边。
“尝尝?”他故作轻松地开口,手指却无意识地捏紧了碗沿,“按妈妈的配方做的。”
克拉拉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伸手接过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甜味在舌尖漫开的瞬间,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喉头滚动,像是强忍着不适。
“好吃吗?”琥珀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克拉拉点点头,又勉强吃了一口,随后将碗轻轻推开。
“太甜了。”她轻声说,“晚点再吃吧。”
亚契的手指在膝盖上收紧又松开,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病房里的沉默像一层厚重的纱,压得人喘不过气。琥珀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最终落在克拉拉隆起的腹部。克拉拉的手指突然攥紧了床单。
“又疼了?”琥珀低声问,伸手想扶她,却被她轻轻挡开。
“没事。”克拉拉闭了闭眼,呼吸有些急促,“只是孩子踢了一下。”
亚契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的嘴唇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最终,他转身走出病房,脚步声沉重而凌乱。
克拉拉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直到门关上,才缓缓收回。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腹部,眼神里混杂着固执与脆弱。
“他会回来的。”琥珀轻声说,“他只是需要冷静。”
克拉拉没有回答,她的视线落在窗外。
没一会儿,亚契抬了一杯热水进来给克拉拉。
——
第二天。
桑教站在医院门口,眼神平静地注视着琥珀搀扶克拉拉走下马车。亚契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行李包。
检查的过程漫长而沉默。医生们的表情始终严肃,偶尔交换的眼神里藏着晦暗的疑虑。
“需要进一步确认。”最终,为首的医生语气谨慎道,“结果可能要到三天后才能出来。”
琥珀的胸口一阵发闷。他看向克拉拉,她的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回程的路上,克拉拉靠在窗边,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的脸上,却照不进她眼底的阴影。亚契坐在她身边,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腹部,仿佛那里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恐怖。
琥珀原本计划陪克拉拉度过这三天。
可当天,紧急通讯器的蜂鸣声撕裂了寂静。边界据点暴乱,感染者如潮水般突破防线,抵抗剂库存告急。
分发部的命令简短而冷酷:即刻出发援救。
琥珀站在克拉拉的病床前,手指捏着通讯器,喉咙发紧。
“我又要食言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苦涩的自嘲,“每次都说陪你,每次都没做到。”
克拉拉抬起头,嘴角勉强勾起一个微笑。
“去吧。”她轻声说,“我等你回来给我做法拉费。”
琥珀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
“因为你是我弟弟。”克拉拉的笑容深了一些,眼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我比谁都了解你。”
琥珀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像一块融不化的冰。
“这次我一定做到。”他郑重地说,“等我回来,我给你做法拉费。”
克拉拉点点头,手指轻轻回握了一下,力道微弱却坚定。
亚契站在病房门口,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琥珀起身时,桑教已经等在门外。
——
两人走出医院,邓普西的身影如同一尊生锈的骑士雕像。红骑兵的铠甲在惨白灯光下泛着暗哑的血色,他靠在墙边,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佩剑的剑柄。
“你怎么来了?”琥珀皱眉,声音里带着未消的焦躁。
邓普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抬头时,琥珀才发现这个永远趾高气扬的红骑兵队长,眼下竟挂着两片青黑。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像是很久没有好好喝过水。
“我知道你们要去边界据点。”邓普西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走廊陷入一种古怪的沉默。桑教站在三步之外,黑色的制服融入阴影,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里泛着冷光,像伺机而动的狼。
“然后呢?”琥珀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
邓普西的手指突然攥紧了剑柄,金属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帮我看看乔刊怎么样了。”
琥珀挑眉。这个请求来得太突兀,就像看见一只刺猬突然露出柔软的肚皮。
“他身体因为海花毒素越来越差。”邓普西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成了自言自语,“遇到危险,他反应可能没那么快。我的惩罚结束了,不能再去边界。那里危险,你能看着点他吗?”
琥珀突然笑出声:“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请求我?就算你不说,乔刊身为我认识的第一个花农,帮助我这么多。只要他需要,我也会照顾他的。”
邓普西的肩膀猛地绷紧。他抬起头,琥珀第一次在这个傲慢的红骑兵眼里看到某种近乎脆弱的东西。
“是呀,是我多此一举了。”邓普西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什么身份都没有。”
他说完转身就走,铠甲碰撞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像是某种溃败的宣言。
“莫名其妙。”琥珀盯着那个仓皇逃离的背影,“从小到大天天和我打架,势不两立,今天改性子了?”
桑教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邓普西,直到那个红色身影消失在转角。
他转向琥珀时,眼神晦暗难明:“你有时候很聪明。”
琥珀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得到糖果的孩子。
但下一秒他猛地皱眉:“那你意思是我有时候不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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