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心里思索着该怎么说。
我相信青楼之内并不是绝对没有真情。
青楼里的真情可能存在,但我不敢相信它会落在我身上。
若以我现在的身份嫁给萧世祯,必然是作妾。做了妾,彻底变成独属于他一件物品,从此困死在他的后院。
若他爱我,或许我会有好日子过。
若他变了心,不再爱我,我的结局未必比留在青楼好——在青楼,至少表面上,我还有一点选择别人的机会。
而且他是世家大族出身,虽然现在未娶,将来总是要娶正妻的。我是现代女性,不愿意和别人分享丈夫,更遑论忍受妻妾之间的争斗。
我想说出这些心事,但若真说出来,落在他这古代男人耳朵里,恐怕更像是女子撒娇告白,他不会理解。
若话说得太硬,又怕得罪了他。
我思索再三,试着要开口,他抬手轻轻掩住了我的唇,笑着冲我做了个“嘘”的手势,随即又低头喝茶。
他没有再逼问我。
萧世祯最终还是把我原封不动送回了百花楼。
“既然要逃,就好好逃,逃出来就要活命。否则费尽心思逃出来送死有什么意思?”他说。
坐在马车里,我看着窗外,轻声说:“怎知回去不是死。若从来没有尝试过逃跑,就轻易死在青楼里,我做鬼都不会甘心。”
“我会护你的,不会让你死。”
“你知道我的敌人是谁么?”
“我知道。”他黑眸子凝望着我,目光深沉,显然不是说笑。
我一滞,没想到他这么直截了当。
“告诉我。”我说。
“不能告诉你。”
“我要知道。我不想坐以待毙。就算有天死了,我也要知道我的对手到底是谁。”
他烦恼地扶了扶额头,似乎有所犹豫,还是说道:“不行。现在事情复杂,我不想将你牵扯太深。”
“我已经被牵扯进来了。”我说:“自从郝景来看姚黄的表演,我就已经被牵扯进来了。”
“不,是更早。”
我微怔:“更早?是什么时候?”难道是在我穿越之前?
“我不能告诉你。”萧世祯难得地在我面前固执坚持:“我发誓,等一切结束,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现在的你,不适合知道这些。”
我委屈,我示弱,在他面前流泪,他看见我的眼泪,黑眸子仿佛水潭被石子击碎,波光摇动。他凑近,轻轻地,轻轻地吻了我的眼角,吮去我的泪水:“猗猗,对不起。”
我无力而气恼,闭上眼睛,狠心一把将他推开。
此后是一路沉默。
我知道他说得在理,我现在是根基薄弱,但我不知道还能怎样再夯实根基。我身边除了不可信的人,就是我不忍利用的人,如杨柳。
我苦苦思索间,他温柔地攥着我的手,捏成各种形状。
“你这性子真是烈,这样要吃亏的。”他语气很温柔。
“我就这样。”我说。
他说:“这样就很好。我喜欢你这样。”
回了百花楼,白妈妈亲自下楼来迎,见了我,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一番,又疑惑又放了心。
有了第一次出行,自然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萧世祯每次带我出去又好好地带回来,为的是什么,我心里清楚。
他在等白妈妈彻底对我放松警惕的那天。
而我,一边竭力刺探姚黄等人和萧世祯各自的行动到底动机何在,一边把每一天都当作末日,与萧世祯尽情狂欢。
他既然帮我,我便试图给他什么回报。
钱,他最不缺的东西。人,我不能给他。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呢。
也只有须臾的欢乐。纵然这须臾的快乐也不过是虚无。
他的情我一定要这样还掉,否则我心里难安。我不想一辈子欠着另一个人的情而生活。
想到这里,我便不再继续想下去了。
有一回,在城外一家酒馆的雅间里,我装着醉酒问他:“二爷,你待猗猗这么好,是为何呀?”
他滚烫的手贴上我滚烫的脸颊,眉眼弯弯,笑道:“因为你是猗猗呀。”
寻常女孩儿早就芳心动摇了吧。
可我,哪有做寻常女孩儿的资格?
他为我所付出的一切,我不是不感动,只是现在感动似乎还太早些。不到事情最后一刻,谁知道呢。真心谁都想要,可真心却不能谁都给。有个将仲做前车之鉴还不够么。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感动也来得及。
真是冷血。我对我自己说。
自从那天之后,将仲待我越发冷淡。我已经处处防备他,现在没什么事支使他做,自然也找不到由头与他有什么话说。就连晚上床笫间调戏他的心情都没了。
我睡在床上,他睡在床边脚榻上。各自回到了原本的位置,比陌生人还陌生。
其实我们本来也就是陌生人。相互连大名都不知。
只是从前那晚,我问他是不是爱上我的那晚,那一晚的记忆始终在我脑海里抹不去。
他那晚不似作伪,可他现在的表现,也不像假的。
到底哪个他,才是真的?多对我坦诚一些,就那么难么?
就连萧世祯都能对我说几句实话、透一点底细,为什么他不能?
前世在现代,听说女人每天要说两万句话才行。既然将仲不与我说话,我的两万句就只好都在白天说给了萧世祯。
说来也好笑,其实萧世祯也不见得对我如何坦诚,他来定州城的目的、他这么帮我的目的,我也是通通不知。
可我待萧世祯莫名就比将仲亲近些。
大概还是不在乎吧。不在乎,所以没要求。
将仲被我这样别扭的人留恋着,他也真够倒霉的。
不过我想他就要时来运转了,因为我会慢慢将他割舍。我可以的。
别小看我。
我和将仲僵持着,直到这一日,姚黄开口,向白妈妈把将仲要过去。
如今我已名声在外,百花楼外销自用的化妆品保养品更新迭代还仰仗我,又有萧二爷罩着——白妈妈已领教了萧二爷的厉害,她自然不会不经我同意贸然答允姚黄。
可姚黄毕竟是她一手栽培起来的,她跟姚黄,自然比跟我要亲。而且姚黄如今是花魁,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鲜花锦簇,烈火烹油。白妈妈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到底有多任性,她自己是知道的。
于是白妈妈便来寻我喝茶。
我自然早就听人说了此事。且不说胭脂螺钿都把自己当成我房里的人,与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他姑娘们,嘴上不说,眼红姚黄的、盼着我和姚黄两败俱伤的,有的是。随便谁说点什么,百花楼这么小,开窗几阵微风,那些该被我听见的,自然就落进了我耳朵里。
白妈妈说话,自然不会开篇就提将仲。
“姑娘这些日子,越发明艳照人了。”说着一个戏谑的眼神,言外之意,自然在萧世祯身上。
我抬手捂住羞红的脸颊:“妈妈笑话我。”
“姑娘莫害羞,老身看着,姑娘自从跟了二爷,且不说吃用得好,精神也是爽利。”
我粉颈低垂,娇声道:“妈妈再提他,我要走了。羞死人了。”
白妈妈冲左右使个眼色,胭脂等人便统统退下。她靠近了我小声道:“虽然知道姑娘害羞,老身还是要多嘴问一句……姑娘的身子,可曾给他了?”
我这次是真的脸红红到耳朵根:“没呢……”
白妈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我自低头拿茶杯盖儿摆弄着翠绿茶汤里沉浮的茶叶。
“不瞒姑娘说……之前姑娘不愿走那条路,姑娘与将仲的事,老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白妈妈又低声开口道:“可如今姑娘既然贪恋这里的繁华……且不说‘开张’不‘开张’,至少跟萧二爷,总比跟将仲一个小倌儿要强……”
又把两人狠狠比较一番。确实,将仲脾气臭,一文不名,身份低贱。除了一张脸庞清秀,几乎是萧世祯的完全对立面。这两人云泥之别,根本不能比。
我只低着头看茶叶在杯子里沉下去,又漂上来,周而复始。不说话,也没太多表情。
“姑娘之前把身子给了那小厮,老身没拦着,如今想来,反而是害了姑娘……”她叹道。先前我与将仲做戏,竟然真的骗过了她。她真的以为我与将仲有肌肤之实。
我看着她演戏,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入我局中,心里暗笑,面上却只有羞愧:“都是我之前不懂事……”
她拍着我的手笑道:“不过也无妨,做咱们这一行的,有的是糊弄的法子,你若肯,妈妈教你,必然让二爷,一点儿也看不出……”
我轻轻甩开她的手,脸儿偏向一边,娇嗔道:“妈妈说什么呢,怎么又说到二爷身上。”
白妈妈笑道:“好好好,不说二爷……可是不管是二爷还是别人,如今姑娘志向有变,这将仲再留在姑娘房里,恐怕就不合适了……”
我刚要开口,她忙道:“我知道姑娘一时舍不得他,可姑娘是聪明人,两边掂量,总得有个取舍不是?‘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我便黯然道:“妈妈说得是……”
是,有舍才有得。我选了自由,就该放弃他。我不是还拿六个字问过姚黄与杨柳么,我不是还试图抛下他逃跑么,做选择,于我而言早就是轻车熟路的事,孰重孰轻在我心里也早有定论。
可为什么我如今还要如此纠结?
白妈妈见我松口,便试探道:“那姑娘的意思……”
“总之他待我不够用心,我也腻了他,妈妈便……带他走罢。即刻便带他走,我也不愿再见他了。”我说。
白妈妈此时还不敢高兴,小心翼翼笑道:“姚黄那儿缺个人,我让他到那边去。等到姚黄不缺人了,便把他打发了,自然不会再入姑娘的眼,姑娘的事,他也一个字透不出去。”我一直没露出喜怒,她话说到这,已是预备着暗暗松了口气。
我却不能被她当成容易对付的软柿子,偏偏把窗户纸在这关头挑破:“妈妈,您实话告诉我,是姚黄姐姐恰好缺人,还是她偏要我的人?”
“姑娘聪明,就知道瞒不过姑娘……”白妈妈笑得有几分尴尬:“姚黄确实是开口要人,她房里也是确实缺人……再者老身也为姑娘考虑……”
我点点头,冷着脸道:“妈妈的意思,魏紫知道了。也劳烦妈妈送人的时候帮紫儿送一句话给她,‘我的人,她要了去就好好待,若少一根毫毛,我能一手把她送上榜首,自然也能吹口气把她拉下马来。”
说到最后,我轻轻一笑。
一席话,说得白妈妈额头汗都流下来。但她随后便是难以掩饰的狂喜:
这是我第一次自称“魏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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