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人豪爽,今天的谢师宴清一水儿的“硬菜”:大方块儿红烧五花肉,大盘回锅肉,煮得熟烂的一罐白菜排骨,盆装的蘑菇炖鸡汤,五六斤重的清蒸八珍鱼。王氏还推着夫君杀鹅去,被我费了不知多少口舌才拦下了。
回首前事,已恍若前世。唯一记挂的,也无非是那个人。醒来不见我,他会怎么样?
那天清早,我穿上衣架上挂的萧世祯的衣裳,束紧,戴上之前那张还没来得及向他炫耀的人/皮/面/具,光明正大地出了百花楼。
稍有费力地爬上马,拐过街角,便一路策马狂奔。
我仅有的一点马术还是萧世祯先前带我出去逛时教我的,不知他有没有后悔。
向北是幽州,萧世祯常去,算是他的地盘;向南是青州,民风出了名的淳朴。
我选了幽州。
因为如果换成我是萧世祯,一定觉得那小女子既然要从他身边逃离,就会避开幽州选青州。
我从前听他说起许多从定州赶去幽州路上的事,脑海里已经拼起一副地图,多少里路见山,多少里路遇水,走到一棵千年大柳树需下马行个礼,然后往东拐……
实在不懂我就问路,正好遇上一家人也往幽州去,见我孤零零的便邀我同行,说是世道不太平,若我遇上流寇恐怕抵挡不来。
他们之中有老人有孩子,都面相慈善,看着家境也不十分窘迫,没太多理由害我,于是我便欣然谢过。
这时便显出我身材平板的好处:束男子发髻,摘了面具,添扫蛾眉,一身男装宽宽大大,一匹骏马。一路上别人只道小哥儿样貌清秀,没人猜得出我是女人。
我说我今年十五岁,往幽州寻经商的父亲的。
所以身量瘦小、没有胡子、声音稍尖细,也正常。张大哥是个“自来熟”的豪爽汉子,才一道赶路没几天,就说要帮我介绍姑娘,我谢过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汉子看着我瘦弱的小身板儿喜得哈哈大笑:上战场杀敌是我们的事,小哥儿还是好好念书。
这家人是到定州探亲的。张大哥的妹妹嫁到定州来,家里杂事缠身,回娘家不便,他便载了老娘媳妇儿子一同来看姐姐,留老爷子在家看着门。
借着这家人的嘴,我也慢慢打听幽州城的情况。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
我只知道萧世祯有钱,有很多钱,但我不知道他那么有钱。
别人都用“家里有金山银山”形容人有钱,萧世祯是真有金山银山,还不止一座。
我咋舌:“矿山不都是官家才有的么?”
“二爷就是官家啊!”
啊?
我知道,萧世祯祖上在改朝换代之时,弃暗投明,高祖皇帝仁慈,未赶尽杀绝。
但我不知道高祖皇帝还封了“燕侯”之位给他,就封在幽州。
世代罔替,传到萧世祯是第三代。因为萧世祯不做官,做起生意,所以其它地方的人“二爷”“二爷”地喊,也就慢慢忘了他还是个侯爷。
这还是异性侯爷的好处——东阳国姓陈的嫡系,饿死也只能领俸禄或例银,不能自己出去做别的事业。这么一对比,萧世祯就更不像侯爷了。所以将仲当时收集的资料上也诡异地没有这些信息……
不过现在回头细想,将仲是否故意隐瞒了这些事、这两人是否真是一家人,都值得推敲。
他的资产我没问过,他也就没说。之前倒是有一回,他问我愿不愿意管他的小金库,我说我若管了你的小金库,一翅膀飞了,你人财两空找谁要去。他笑笑说是,就没再提。
罢了,何必再追忆。反正已经与我无关了。
我骑着马,看着周围衰草连绵,心想这段路枯燥透了,哪有他说得那么风景秀丽。
这时听王氏说起这次在定州听说的萧世祯的八卦:如何被狐朋狗友骗去了百花楼,如何帮花魁料理后事,如何迷上了花魁的妹子,那妹子如何被他捧成新花魁,又是如何的平板身材平凡脸面,却不知用什么媚术,迷得萧二爷夜夜笙歌……
“也不知燕侯是怎么想的,且不说定州出美人,咱们幽州的美貌女儿也一抓一大把,还比不过那么一个要脸没脸要身段没身段的娼/妓么——”
“娼/妓”这两个字刺得我耳朵一疼。
疼什么,在旁人眼里,本来就是。
只是萧世祯不在乎,一味宠我,让我都忘了世人观感。
旁边闭着眼睛神游、轻易不开口的老太太发话道:“二爷心肠软,大概是看那姑娘可怜……”
“可怜姑娘就罢了,哪有把自己金枝玉叶的身子给搭进去的……”王氏道:“二爷也真是,恐怕是给灌了**汤药骗了罢!终日耗在那女人身上,难不成,将来要娶那种地方出来的女子做侯夫人么?”
张大哥道:“你管二爷后院里的事做什么,只要老天保佑二爷健康长寿,护我们一方平安,二爷喜欢谁不行?”
王氏老老实实闭了嘴。
看不出来,萧世祯这么得民心。
也不知他醒来看不见我,会是什么样子?
脑海里浮现他的脸,或喜,或嗔,撒娇的,耍浑的,霸道的,温柔的……他的眼睛,鼻梁,唇吻,他的喉结,他的臂膀胸膛,他的……
我闭了闭眼,压下泪意。
身下的马儿仰首长嘶。
它也在想他么?
我摸摸马鬃,它驯顺地回蹭我的手。
他到底有没有背着我娶别人,我没法质问他。
我怕他说出什么我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觉得问出那个问题本身就是对我自己的一种侮辱。
所以我很没出息,我逃了。
逃离那段生活。也该是时候了。
如果再被他那样纵宠下去,我彻底成为笼中金丝雀,就再也逃不掉了。
张家人住在幽州城外。临别时张大哥好心,给了我一个地址,说万一找不着家人,就去找他。我谢过他。
我骑马到幽州城下,竟有人拿画像挨个盘查。人/皮/面/具是照萧世祯的脸做的,不能用。我心下踌躇,看着队伍一个人一个人一辆车一辆车地往前挪,快要轮到我,又打马调头,往张大哥家去。
寻寻觅觅耗时甚久,好不容易找到那处小村庄。
见了我,张大哥又喜又忧:“没找到家人?”
我沉重地摇了摇头。
张大哥叹口气,强笑着宽慰我道:“跟我走吧,别怕,等几天,我帮你打探消息。”
村里原来的私塾先生正好扔下村里不管,跑到城里赚钱去了,我便留在他们村教书,就住在张大哥家里。
张大哥家也算是小康之家,有好几间大屋。他本来要让我住上房,我坚决推辞,说住上房心里难安,住南屋就好。
张大哥的衣服太肥大,王氏把她小叔子们娶亲前穿的旧衣改了给我穿,说请我别嫌弃。
一针一线都是最好心意,比绫罗绸缎还值钱,我说。王氏看我穿上衣裳,直说好看。
村里没有恭房,只有猪圈。
人在排泄,猪就在不远处看着你。有时看都不看你。
你排泄完了擦擦屁股走人,至于排泄出来的东西去了哪里,就不要想了。
村里人对我很尊重,我进猪圈前在圈门上挂一布条,他们知道我在里面,就不会闯进去。
我一直都担心来月经,会暴露我的女儿身。好在它延期。可能是因为我吃得太差,营养不良。
张大哥家是个大家族。
父母高堂在上,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张大哥是老大,两位老人家便跟着他住。他和王氏育有四个孩子,两个男孩,两个女儿。
张家原意让我教张大郎和张二郎念书,我说不如把两个女孩儿也带上吧,对我来说,教一个也是教,教四个也是教,大哥大嫂供我吃喝住宿,我已经感激不尽,不会多要钱。
既然免费教,张家自然不排斥让两个女孩儿跟我读书。
我夏末出逃,入秋始教课,到了年底,张大哥带头,村里几家办谢师宴,就办在张大哥家里。
我看着油汪汪、红艳艳、颤巍巍的红烧五花肉端上来,隐约有点犯恶心。
王氏做菜好吃,我强忍着恶心卖力地吃着——主妇辛辛苦苦做的,我吃得香,她看着有成就感。整天住在她家吃她的用她的,又不敢拿出那些镶金缀玉的首饰来把她吓一跳。除了好好教她的儿女,我也没太多可以回报她。
“四个孩子个个聪明又能干,大嫂以后日子好着呢。”我说。
“唉……盼着他们如此……”王氏欢喜地笑。
却不料这时邻居送来一碟臭豆腐,当成好东西献宝似地送到我面前。我一闻那个味道,胃里翻江倒海,连忙偏头,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出来。
看我脸憋得通红,王氏连忙上来替我拍背揉肚子。
我脑袋里电光一闪:我已经三个多月没来月经了。
恐怕是怀孕了。
若怀孕,我这女儿身可就瞒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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