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蓉三人正围坐在里间的罗汉床上,酸枝木矮桌上摆放着茶水和舒菱随手顺来的几颗荔枝。
谢蓉和谢宜浓围着矮桌盘腿坐在两侧,舒菱则盘腿坐在里侧,三人皆竖起耳朵倾听外间的动静。
听到崔玉对舒知韫的夸赞,谢蓉心说论能说会道还得是姓崔的,果然是千年的狐狸,心机深沉。
转念又一琢磨,不对,舅舅什么时候认识的这尊大佛,前世自己此时已在京都,舅妈寄来的信里到底有没有提过这事?
谢蓉有些疑惑,不禁瞧了谢宜浓两眼。
谢宜浓正在喝茶,见谢蓉看向自己,便投过来了探究的目光,谢蓉摇了摇头,两人一时无语。
舒菱正在默默地剥着荔枝,听到曾良玉的声音,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似是记起了什么,面色微红。
她这细微的变化,谢蓉自然瞧见了。
双手支颐看了一眼沉默喝茶的谢宜浓,暗忖小舅妈若是知道舒菱心悦曾先生,不知作何感想?又瞧了瞧舒菱,谢蓉心下渐渐有了计较。
此时外间三人已不再关注舒知韫,老太太似是讲起了当年在京城的一些旧事,顺便打听起了京城的旧识,崔玉皆温声做答,宾主一时热络了起来。
谢蓉听得无趣,便不再细听,伸手拎起茶壶,将三人面前的茶盏注满,随后便端起茶细品。
待得三盏茶下肚,老太太似乎又讲起了金陵的风物,崔玉本也是江南人士,自然也侃侃而谈。
荔枝早已吃完,舒菱明显对外间的谈话不感兴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
谢宜浓浅酌着手中的茶水,室内一时寂静。
又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谁话锋一转讲到了武帝打天下时的那场大战,当时敌人凭江据守金陵城,金陵城久攻不下,是舒氏先祖带人绕道挖了暗道混入城内,拼死打开城门,里应外合,攻下金陵城。
得了金陵城,武帝很快便横扫南方各省,将江南的半壁江山收入囊中。
金陵得以归顺,武帝最终能一统天下,此战堪称大晟朝的立国之战,舒氏先祖能被封镇国公也是实至名归。
会客厅内,舒知韫倒是听得津津有味,颇为上头。
见他兴致正浓,舒云朗朝他扬了扬下巴,道:“你可有想说的?”
父亲既然点了名,舒知韫顿时两眼放光:“为将者就该如同先祖那般,有勇有谋,金戈铁马,寸土必争。”
“不切题,仔细说说。”舒云朗挑了挑眉毛。
思考了会,舒知韫恍然大悟,道:“暗度陈仓,此计正是三十六计中的暗度陈仓。先祖定是时不时地在城门挑衅,吸引守城士兵的注意,同时从敌人守备松懈的地方挖地道,地道挖通后便带人混入城中,一鼓作气将金陵城拿下。”
曾良玉心说不愧是舒氏子,果然虎父无犬子。
“既是一场硬战,当时的守军又如何会没有防备?我军能想到的,对方又怎会大意?”舒云朗又一个难题抛了过来。
听父亲这样说,舒知韫顿时拧起眉头,陷入沉思。
想了一会,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舒知韫一脸困惑,但又生性倔强,不想认输。
崔玉抿了口茶,温声道:“可需解惑?”
舒知韫此时求之不得,上前作揖,朗声道:“请先生赐教。”
崔玉勾唇一笑,缓缓道:“未雨绸缪。”
舒知韫顿时茅塞顿开,上前弯腰一揖,郑重道:“谢先生。”
“平日里若是肯下功夫读书,又怎会想不通这个道理。”
舒云朗还是头一次见小儿子如此郑重其事,想到这小子平日里对待学业一贯潦草敷衍,不禁拧起眉头。
“爹,儿子兵法早就熟记于心了,那些个经史子集儿子也在努力学了,奈何儿子不知怎的一读这些个之乎者也就会头痛。”
舒知韫初时见崔玉时还异常乖觉,接触下来觉得崔玉脾气温和,一时忘形反骨又起,忍不住回嘴,同时又心虚,偷瞟了眼季良玉。
季良玉坐在一边但笑不语,显然眼前这个少年几斤几两他这个做夫子的比谁都清楚。
舒知韫见夫子如此,便也安心不少。
“不读书,到了战场上凭什么赢得战争,只靠一身蛮力硬拼吗?”舒云朗饶是再好的脾气也不禁吹胡子瞪眼。
“读书是为了什么?”崔玉问道。
舒知韫心说巧了,刚学过,便答道:“回先生,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想做将军吗?”沉吟片刻,崔玉似是不经意地问。
舒知韫想也未想便答道:“想。”
崔玉神色淡然,道:“我且问你,何为将?”
“为将者守土卫国,寸土必争,护佑天下百姓安宁。”
舒知韫挺起胸脯朗声作答。
崔玉点头,随即神色肃然。
“如何为将?”
......
如何为将?
十几岁的少年从未想过。
舒知韫茫然不语,望着崔玉肃然的神色,一时局促,双手捏紧了衣角。
“军中士卒不知凡几,勇猛者更是不计其数,一人之勇即便勇冠三军终究不过是匹夫之勇,行军打仗非街头斗殴,军中人人勇猛,若无将终究不过是一盘散沙,为将者便是要将这盘散沙凝聚成城,能为将者凤毛麟角,为何?”
看了看此时面色严肃的舒知韫,崔玉娓娓道来:“为将者不止要武力强大,还要通晓四书五经、经史典籍,如此方能正身、明德,通世情、识人心;你既熟读兵书,那便应知上兵伐谋的道理,为将者不止要懂排兵布阵,还要会谋略,所谓谋略从何而来,便是你读过的书,行过的路,通晓的世情,识得的人心。”
最后几句,崔玉一字一字,字字珠玑。
十几岁的懵懂少年,如同暗夜行路乍见光明,顿时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舒知韫大步上前,再次拱手行礼:“谢先生提点。”
崔玉眸色幽深:“你方才说为将者守土卫国,我问你,何为国?”
何为国?
身为大晟子民,国不是大晟吗?
谢知韫一阵茫然。
“无妨,日后等你长大了再答也不迟。”
望着面前的稚嫩少年,崔玉面上虽言笑晏晏,眼神却幽深似海。
舒老太太端起茶盏,缓缓喝了一口,便静静地看着崔玉和小孙子,神色莫名。
此刻,谢蓉正靠在酸枝木矮桌上舒展着微麻的双腿,听到崔玉的话不禁嗤笑一声。
好一个反贼,搁这蛊惑人心。
好一个何为国?
明明是想问忠于谁吧。
倘若不知崔玉最终会谋得那至高之位,她方才便也要被他骗过去了。
谢宜浓端坐在对面盯着眼前的茶盏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末时分,日长夜短,申时已过,日头已偏西,天空湛蓝高远。
蝉鸣阵阵。
窗外,荼蘼花顺着院墙攀援而上,雪白的花朵虽繁盛却有了衰败凋零之相。
谢蓉莫名便想到了那句:
开到荼靡花事了。
*
崔玉起身准备告辞,舒老太太本要邀请他留下用晚膳,崔玉称公务繁忙,舒家人也不便勉强,舒老太太便命人取来一筐荔枝送给他。
崔玉倒也没有推辞,便收下了。
谢蓉等人来到外间,舒菱探头朝门外望去,曾良玉早已走远。舒菱回头见谢蓉含笑凝视着自己,腾地一下脸便红了。
众人拜别老太太待要离去时,老太太对谢宜浓道:“你先留下,我有话说。”
舒云朗和季良玉一路相送到了门外,崔玉的马车早已停在门前,常胜正站在车边等候,见到荔枝两眼放光,忙上前接过小厮手中的荔枝,崔玉拱手对舒云朗道:“一切拜托。”
言罢,撩衣登上马车便离开了。
回到府中和曾良玉分开后,舒云朗并没有回兰庭院,而是折去了老太太的春晖院。
老太太和谢宜浓还在厅中等待,舒云朗迈步走进,立在屋子中央,挺拔如柏。
老太太和谢宜浓端坐在罗汉床上,注视着他,三人一时之间沉默无语。
良久,老太太叹了口气,沉声道:“冤孽。”
斜阳西下,落日余晖,天光已渐暗。
舒云朗和谢宜浓不语。
*
回到翠竹院,春山和春鸢已等候多时,送来的荔枝早就洗好冰镇了起来,望着冰鉴里的荔枝春山口水都流出来了,谢蓉不禁好笑:“想吃便吃,等我做什么?拿去给大家伙分分吧。”
“好勒。”
俩丫头答应一声,提起筐子,欢欢喜喜地跑出去了。
奔波了一天,有些疲累,用过晚膳后,谢蓉将自己泡到了浴桶之中,温热的热水漫过身体,细致地熨帖着白皙如雪的肌肤。
深吸一口气,将身体缓缓沉入水中,直到热水淹没了口鼻、头顶,谢蓉沉在水中慢慢吐气,时间流逝地越来越慢,胸腔似要炸开,窒息的恐惧使得谢蓉在水下瞪大了双眼。
哗,谢蓉从水中挣扎坐起,双手紧紧抓住浴桶的边缘,地面的水漫湿了一片。
少女的身材骨肉匀停,纤秾合度,乌黑的长发贴在白皙红润的肌肤上,妖娆如海妖,无比地妩媚和诱惑。
前世,最后的时日,混沌之时,迷迷糊糊记起前尘,她时常感觉到窒息的恐惧,最后死亡来临之时,谢蓉反而没有了任何恐惧的感觉。
那刻来临之时,谢蓉感觉身体变得轻盈无比,仿佛整个人浸泡在温水里,温暖无比,也舒畅无比,鼻端若隐若现的沉香香气让她觉得定是已经身在前往西方极乐之界的途中。
听说,人在垂死之际五感会逐渐消失,最后消失的是听觉,弥留之际最后那声低沉悦耳的蓉蓉是谁叫的?
重生之后,谢蓉刻意推迟了归京时间,本想待到深秋再同父母一同回到京城,在父母的庇护之下,躲过前世之劫。
谁知,一日之内几次三番遇到崔玉,谢蓉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观察舅舅和崔玉的关系似乎十分熟稔,小舅舅长居金陵,是从何时起和崔玉联系上的呢?谢蓉无从得知。
今生崔玉若是重复上一世的路,以小舅舅的脾性恐怕很难置身事外。
上一世小舅舅能为了她公然抗旨和皇权抗衡,这一世小舅舅恐怕决计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舒氏一族何去何从?
谢蓉突然想到,上一世宁氏起兵后小舅舅呢?是依然在流放之地岭南,还是......
不敢想。
……
躲不开吗?
临睡之前,怀抱竹夫人,谢蓉迷迷糊糊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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