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第四章牡丹册】
廷尉狱监牢中潮湿闷热的空气中,腐臭味混杂着血腥气。天花板上渗出暴雨后的积水,滴入地面的水坑中。
‘哒,哒,哒。’
嗅着潮闷的空气,听着鼠虫时不时窜过的声音,周和在监房中倚门站了一夜。远处鼓楼隐约断续传来,透过眼前的黑布,她感受到了微微的光亮。
“大概,是巳时。”周和心中推测。“此时早朝当已散了许久,怎么未有消息?”
刚想到此处,周和便听到监房外门吱呀一声敞开,随即有脚步声向她走来——是值守此处女监的妇人。
那妇人架着周和出了监房,又过了一会,二人站定,周和感觉到眼前大亮,应是出了廷尉狱。未等她问,那妇人道:“姑娘,卫评君著你归家,非奉传唤,不得离府。”
“是,谢过卫评君,也多谢您。”周和蒙着眼睛,躬身略施一礼,与这妇人拜别,便被带离。
廷尉府外,秋文见周和被带出来,上前来迎。
“小和,你怎么样。”
秋文给周和系了披风,扶起她的手,环着周和下了台阶。
“小文姨,这个时辰,长街应该很热闹吧。”周和半倚着秋文,声音有些发虚。
秋文扶着周和继续慢慢地往街口走,道:“我把马车放到街口外了,小和,咱们再坚持几步。”
姜雅明白周和是要将此案闹大,因此让秋文特意等到徐桓离开廷尉回府,再去廷尉接周和。这个时辰正是街上热闹的时候,今日一闹,也不必管周和究竟是否烧了天香楼,或是缘何如此,舆论的声讨,必也不会偏向徐家。
长街上的熙攘,随着茶肆中评书客的吆喝声,混着点心铺子的甜香味,渐渐飘近。
秋文松了手去开厢门,周和摸着拉车的马儿,转过车头,移到靠近街心的一侧。强光灼目,人声嘈杂,荧乱着周和的感官。她昨晚打斗已尽疲乏,又站了一夜,水米未进。此刻,周和终于不用,也不想强撑,腿一软,向前昏倒下去。
恍惚间,周和能听见秋文姨的轻呼,以及人围上前来讨论,令她耳中嗡鸣。
秋文将周和抱上马车,周和便再也没有力气,沉沉昏睡过去。
几个廷尉府官差随周家马车沿长街离去,街口方才聚起的人群又复散去。一切如常,仿佛无事发生。又或许,有些什么不同,可能是街边几个铺子有几桌主顾个字结钱离去,周围二楼关上了几扇窗,又或是一辆三架的马车朝相反的方向驶去,还有那远处纸墨铺子里,一书生结钱离开。
秋文驶着马车往南拐了弯,往周府方向去,没过几个巷口,正与苏相慈一行官差照面而过。
苏相慈刚“送”徐桓回徐府,也循例搜查了其居所,果然一无所获。然放虎归穴,总比将之困在四方囚笼里,所能看到的要多。
今日早朝,卫曙呈上已有的证据证词,皇帝虽未对徐家发难,却令卫曙彻查,可知其态度。徐士钦自请停职自查于家中,卫曙便趁着徐尚书这步退棋,请恩使周和、徐桓二人归家候传。
那《牡丹册》中反复出现的三枚印信,很明显是来自三方。如今天香楼已不能再用,这印信也都已作废。印信涉及其势力支配,他们不可能没有动作。
从各方审问供词,到账册比对,使卫曙更确信徐桓有问题的,是昨日夜中,天香楼的云妈妈前来投了案。
原来,昨日叶凌霄迷晕那几人时,往云妈妈嘴里塞了解药和纸条,引其出天香楼。随后,云妈妈则被秋平带走,由姜雅审问,诱之以利。昨夜子时驶至廷尉府的马车,正是秋文带着云妈妈前来投案。
昨夜,根据云妈妈的供述,这《牡丹册》正是天香楼账册暗本,明暗合算,才是天香楼真正的收支记录。所录条例中,暗中流动数额皆远高于明册:
‘买花’=‘豢养护卫’(暗) ‘买姑娘’(明);
‘楼宇装潢’=‘买宅院铺子’(暗) ‘天香楼装潢’(明);
‘金银玉饰’=‘铸造刀械’(暗);
‘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护卫行头、药品’。
除了这些,《牡丹册》中还有额外的入账:
‘卖花’,等同于将姑娘卖到下等瓦子;
天香楼明账中的’**一刻’(一整晚的服务和酒水全包)账单中,姑娘的房钱和抽成全都入了这暗册;还有楼中客人给的’酒水打赏’,也未入明账。
另外,暗册里’礼尚往来’此条中的大额不入明账,据云妈妈所知,乃是天香楼掌柜向许多官员送出,又流回的金额。
周和的指认,天香楼护卫的供述,云妈妈对徐桓以及《牡丹册》的供词——这些证据与昨日的大火,后院密道查获的钱财,和卫曙、苏相慈二人对账册的推论,皆能对应。
如今所缺,是物证。只有云妈妈,侍卫以及周和的证词并不能定徐桓的罪名。反而,如果徐家反咬是周家蓄意栽赃,虽不会严重影响周维在朝中的地位,但周家在皇帝心中的重量却会减少。
此事既出,便要一不做二不休。
周维月前便已着人搜集整理了徐士钦这些年在吏部’卖官渎职’之行径,以及吴兴伯宋家一党几个贪腐的罪证。
若周和未曾引出这天香楼之案,单凭这’渎职’的行径,是无法让皇帝名正言顺夺了徐家的权的。
因此,宋家的这“少许”罪证,周维别有他用。而对徐士钦的“举报信”,则已直接从中书省上达宫中。
临近傍晚,氤氲细雨取代了暮色中的余晖。各官府门落锁,街上灯火零星,行人寂寥。
周维从中书省回了家中,遣人往吴兴伯宋府递了拜帖,便往内院赶去。
周维进了得一斋,姜雅躺在廊下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椅梁。
“阿雅。”周维走近扶住了摇椅,坐到廊边,问道:“以宁怎么样?”
“刚才醒了一次,还是有些发热,吃了药,现下睡着呢。卢医丞和小苌先生都来过,留了药方。小苌先生三日后再来给她看眼睛,你放心。” 姜雅闭目休息,只伸手搭上周维的手。
姜雅又问到:“你待会要去宋家?”
“已经递了帖,来看看你跟以宁,换身衣服便去。”周维说着便也站了起来。
“早去早回,我等你用晚膳。”姜雅起身,给周维整了整发冠。
周府门外,蓝乙跨坐在马车边等待。见周维走出大门,蓝乙上前,对周维抱拳施礼道:“先生,送往宋府的仪礼已随拜帖一并送至。您吩咐的木盒,也已置于车厢暗格之中。”
周维应下,登上马车。
周府一行人绕过三个巷口,便至吴兴伯府。但见此处廊宇连绵,门头双排柏木柱撑起青瓦覆下的斗拱。抬眼望去,正中黄梨木匾高悬,上刻——“懋 德攸闻”四个大字。匾额虽略显陈旧,但字迹刚劲宏远,可窥风骨。只是,此刻透过潇潇雨幕望去,这肃立的门头之中,竟似染上了些许油墨。
门下,早有人去通传,不一会儿便有管家领人出来相迎。蓝乙早从周维手中接过木盒,掩至袖中,此刻他一手撑伞随着周维,由管家将他二人引至正厅。
绕过前厅园林流水,刚入正厅院中,就见吴兴伯宋梧与其长子宋熠于厅中,正起身相迎。
宋梧脸上堆起笑意,对周维道:“子与贤弟,别来无恙否。”宋熠在旁随父行礼。
周维走至近前,回到:“劳宋兄与世侄亲迎,维之过也。”
?蓝乙收伞候在厅外廊下,宋梧拉着周维客套,三人移步厅中。
落座后,侍者奉上茶汤。周维并未急于品尝,他对宋梧缓声道:“今日见世侄,私下里也是气度沉静,更甚从前。”宋熠任秘书郎,周维从秘书省升迁前,除了上下级关系,宋梧也曾托周维多加教导。
宋氏父子二人谦虚回应,周维略作停顿,语气平淡自然,又道:“小女知我前来拜会,特提及曾于清风台与世侄有过一面之缘。”言罢,他收回目光,端起茶盏。
得到宋梧示意,宋熠道:“敢问世叔,可是年初?熠惭愧,不曾得世妹告知名姓。”
周维笑答:“她倒说是在春日里。小女顽劣失礼,世侄见笑了。”
宋梧趁势接过话来,道:“哪里,定是犬子失礼。”话锋一转,又道:“子与今日送帖要来,吾甚是惊喜。早听闻子与弈妙入神,贤弟若得空,可要指教一二。”
宋梧此语虽言对弈,实乃是向周维抛出了一个选择。周维接过话来,二人便以参棋为由,去了宋梧书房谈论。
书房之外,蓝乙与一众宋家护卫守在院中。周维与宋梧进入屋内半柱香后,便叫人带蓝乙送了木盒进去。
蓝乙进去看时,二人棋盘之上落子零散。周维接过木盒,更是直接压在棋局之上。
室内盆中微景听水自流,室外细雨微风吹叶簌簌,似是二人真是无言下了半炷香的棋。
周维边收着盘面上的墨玉黑子,边道:“在下所言,还请伯爷考量。今日这薄礼既已入您府中,若是伯爷瞧得上,便是独一无二,再不现于三省六部。”
宋梧沉思不语。周维见状,不再多言,起身一揖告辞。
周维、蓝乙二人出了宋府,已是风住雨歇,暮色四合。永都城华灯初上,一片流光。
是日休沐,四处府邸阖家同席,欢声宴语渐入夜阑。
周遭的热闹层层隐入院墙。徐府主院内,徐士钦熄了书房的灯,推门入了主屋。
夫人冯青正在屋中,持针为子缝补中衣,却久久未动一针,似有出神。徐士钦推门的响动将她神思惊回。她手腕一动,细针刺破手指,指尖锥心地疼。银针落地清脆一震,她赶忙低头去寻。待将针线拾回框中,松手却见洁白的中衣领口上,已染了血迹。她慌忙去擦,忽又想起徐士钦刚才进屋,怎的半天不曾言语。
冯青转头看去,徐士钦默坐在门厅椅子上,帘布遮住了半面的光晕。如今这个关头,他面色不好,冯青心中一紧,也顾不上指尖的刺痛,快步上前问他。
“弃车保帅,断尾求生。”徐士钦低头道。
冯青“你什么意思,那可是你唯一的儿子。你要是敢——”
徐士钦打断了冯青的话。
徐士钦何尝不曾痛苦纠结过。只是,作为徐家家主,他更多的是要权衡利弊、保全徐家。
如今,天香楼已成废棋,便是不认罪,一是徐桓必也将不得重用,二是皇帝必要追查,到最后可能是更差的结果。
十年前,徐家势力已经被皇帝暗中废掉大半,作为交易,当时名声清正的徐士钦与二房庶弟才得留朝。
早些时候,上线递来消息,说中书省给皇帝送了一本检举徐士钦的奏疏。
徐家失势已成定局。然而,如果皇帝真要废了徐家,此刻的夜晚便不会如此平静。因此,徐士钦在赌。他赌皇帝虽不满徐家,却仍需要徐家作为一方牵制。他要赌他和徐桓父子二人主动认罪,便可保徐家不受牵连。
同时,也更因为,和两家消息同时递来的,还有那另外两枚印章,以及两个保证——助徐桓减罪,和为徐家与郢王保一亲事。
忽的,主屋的门被推开,晚风卷着潮湿闷闷地劈向徐士钦的面门,打断了他二人的争吵——是徐桓。
“父亲从来,都是先舍我吗?”徐桓直视着徐士钦的眼睛,虽是质问,声音却无比的镇定。
他慢慢地,一步步走向徐士钦:“当年去给他们当这天香楼的马前卒,父亲早就该想好了我的下场了吧?
“那我便当报答您的养育之恩了,读书、练武、为官,——弃子。如此,我也不欠您的了。”
徐桓也不等徐士钦说话,去扶了冯青坐下,对母亲道:“只是母亲,孩儿以后怕是不得于您身边尽孝了。万望您保重身体。”
冯青刚刚急火攻心,如今见徐桓如此冷静拜别,忧燥相冲,脑中更有些发昏。她紧紧抓住徐桓的手臂,出声都有些发抖:
“桓儿,此事何需你去认下啊,咱们随便找几个掌柜,拿了那印章去认不可吗?或者,或者咱们使人将这些东西埋了、扔了。
“实在不行,桓儿,印在我这儿,我去认,就说是我支使亲子——”
“母亲,此事已然闹大,不可能这样简单就解决的了。更何况,怕是有人容不得我们再去重新布局了。”
徐桓话音未落,便已有人通传,卫曙已在正厅等候,要带徐桓回廷尉问话。
一番挣扎后,冯青不得不将那枚印章交给徐桓。
徐桓拿了牡丹印,带着先前徐士钦给他送去的松针印和盾印,拜别了母亲,随卫曙离开了家。
今日,卫曙去天香楼审问人证,筛选口供,而苏相慈一众官差则在城中明察暗访,寻找与那印章有关的蛛丝马迹。
只不过,从天香楼后院杂役以及护卫的口供中,似乎他们并不能证明周和所说“被徐桓绑来天香楼”之事。反而,大部分人所见周和乃是从后院门进入天香楼放火,似乎还有帮手。这点,倒是与天香楼掌柜所说大差不差。但他们大部分都是先中了迷烟,也说不真切。
午后,又有几个姑娘回了天香楼,证实是周和通过丹华姑娘传信,威胁她们放火。这几个姑娘还交代了昨夜她们所去的宅院。但官差带人寻到那宅院时,只见到三个姑娘刚要离开,院中已不剩其他的姑娘。
那三个姑娘是丹华、鱼夭、幻伶。除了离开永都的或者偷偷回天香楼的姑娘,其余的姑娘早已被转移。而丹华她们三人,则是特意等在院外。周和帮了她们,她们也想要帮帮周和。
丹华等人是要证明——那院中天香楼的姑娘早已被驱逐离开,且并非合谋烧楼。另外,她们的证词也引起了卫曙的注意——每三个月,天香楼就会有些姑娘被换。
卫曙察觉到此事的可疑,又重审了云妈妈得以确定疑点。果然,苏相慈从下城区翻出了瓦子主事的。
从那人处得知,基本每三个月,就有人持那盾形印的章和银票,与他们交换女子,被换下来的,基本上都是天香楼的’弃子’,而被换过去的,都是他们新搜刮来的。
按照那几个主事人所说,他们所见之人,乃是天香楼掌柜。
另人意外的是,再审天香楼掌柜之时,当他听到瓦子与盾形印之事,竟与昨日不同——他直接指认了徐桓乃是他背后之人。
此外,廷尉今日晨间张贴了悬赏令,悬赏见过那三枚印信图案之人。
卫曙本对这悬赏令并不抱有期望,却不想傍晚过后,竟有人来领赏,称见过那形似松叶的扇形图案。那人是城中一古玩玉器店的伙计,被指人之人,乃是那店的合作货商。那货商昨日刚送来的新货,今日应是离了城。
晚饭过后,廷尉又收到了一箭并举报信,称在徐府夫人房中见过印信。凭着这些新证,卫曙才去了徐家带人。
只不过,徐桓也不再拒审,竟是直接交出了三枚印信和请罪书。按照他的自陈,这牡丹印是天香楼本印,扇形印是蓄养护卫打造刀械之流水,那盾印只是个设计的图形,方便与下城交易。
徐桓既已自认下了这“暗营避税,私蓄护卫”之罪,与目前已有的证据无有出入,等到寻到那货商,他这一方便可结案。
然而,徐桓并没有认下绑架周和之事。周和烧楼之事的量刑,还无法有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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