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红死了。
据见到房内尸体情形的仆从说,崔红的死状与常见到的死法完全不一样,格外吓人,当时的屋内弥漫着浓稠的血腥味,四处都溅满了血迹,油灯被扫落在地,油污与血垢混杂,滑腻腻地掀满整座屋子。
崔红没有呼吸地躺在地上,双眼圆睁,嘴巴微张,像是死前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却又来不及反应便被夺走了性命。
更可怕的是,杀人者不知用的什么利器,创口便在崔红的脖颈上,看起来只是浅浅的一道,却顷刻断喉,血流成河。
仵作换了一个又一个,都是胸有成竹地来,满脸扑灰地走,更有甚者,出来时神色慌忙,显然是被从未见过的尸体死状吓到了。
楚府之内一时谣言四起。
直到有妖的传闻再度出现,人心惶惶,楚都护不得已又请了道士前来。
但这回换了一个,还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偏院,生怕被阿苍知道。
检查尸体、寻妖、镇妖,寻常道士的捉妖能力并不差,特别是在齐州这般偏远、容易生邪祟的地方,常常聚集着天下盛名的捉妖师。
上回那个因阿苍而声名败落,如今这个,听说道行更深。
楚都护满脸焦急,见道士频频点头又摇头的,他也跟着来回踱步,接连几日府内发生的事让他嘴角长了好几个疮,楚盈见了,紧忙扶着父亲坐下。
“爹,别着急。”楚盈安抚地拍了怕楚都护的手,“咱们家从不结仇,也没有害过妖,我想,许是仇家寻仇,手段狠辣了些,崔总管……不一定是妖害死的,而且,就算是妖——”
话至此,楚盈连忙止住话口,咽下那一句“就算是妖,也不一定会随意害人”的话。
只是她不说,楚都护哪里看不出自家女儿言中之意,顾忌着外人在,他也沉默着摇摇头,隔了一会,又一次问道士:“先生,如何?”
“实在是,厉害。”
道士叹息,将桃木剑收回囊袋,转身朝楚都护做了个揖,又朝楚盈欠了欠身,道:“恕在下无能,只能看出大人府中的总管确实是被狐妖一招毙命,可——”
“屋内的妖邪气息很浓,但狐妖善魅,又特别狡猾,竟是没有留下半点属于它自己的痕迹。”
楚都护坐不住了,“你确定,是狐妖所为?”
道士也是满脸忧色,“是,此事确认无疑,大人您瞧,这尸身的脖颈伤口呈尖爪状,屋内几乎流满了血,而尸体干瘪发黑,是妖物吸食人的血气所致……而且可以看出来,崔总管在临死前应该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她的指甲缝还留有一点狐妖的血。”
楚都护的眼神一下亮了,声音也跟着抬高:“这么说,那狐妖受伤了?”
道士捋了捋胡须,“应当是。如今世道容不得妖的存在,它们一般都会化成人形隐匿人群中,但要一直保持形态,需要定期吸食人的血气。只是……”
说到这,道士顿了顿,方有些迟疑的继续道:“在下无法替大人捉此妖。”
这回楚盈也起身了,神情严肃起来,问:“是因为寻不到妖的踪迹,所以没法捉妖么?”
道士却摇头,“并不只是这个原因。”
他似乎有些尴尬,但又不得不实话实说:“此妖既然能在我的符术下隐藏踪迹,必然道行比在下还要高,高多少都犹未可知,哪怕遇到了,也是打不过的。”
“而且它刚吸食了人血,修为必然又更上一层,也许遇到了,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楚都护原本还带着深厚的希望,道士这么一说,他嘴角的疮口又疼得发紧,“如此说来,此妖得修行了多少年,才能让你这么厉害的道士都打不过?”
道士扯了扯嘴角,又连连作揖,不敢答复。
“捉妖不行,但在下会为楚家上下贴紧符咒,也会设下阵法。”他将楚都护预先送来的捉妖钱放回桌子上,“至少,可保楚家不再受妖的打扰。”
想了想,又道:“虽然寻常人辨识不到妖,但此妖被崔总管临死前划伤,半月内必然好不了,如果看到身子某处有指甲划伤痕迹的人,一定要多加小心留意。”
“如此,谢过师父。”楚都护看得出道士已尽全力,无奈道,“钱还请收下,今日之事,切莫往外提起。”
—
送走道士,楚都护心里还是十分不安,说是要派些人马来府内值守,匆匆便出府去了军营,楚盈在丫鬟搀扶下慢慢走回屋子,路过偏院时,还是没忍住停了下来。
夏日闷热,可阿苍却像不怕热似的,还穿着宽袍长袖,半披着发坐在院子里。
他背对着楚盈,手里抱着琵琶,似乎在钻研乐谱。
见他神情认真,楚盈笑了笑,不想打扰,示意丫鬟离开。
“吱呀”一声,楚盈刚转身,阿苍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小姐。”
“又在学新曲?”楚盈脸上笑意未改,复而转身看阿苍,“这几日府内出了太多事,你多注意身子,若有什么……”
楚盈说着,目光下意识落在阿苍因拿着琵琶而衣衫往下滑落的手腕上,猛地睁大了眼,“你受伤了?”
阿苍的皮肤白,一道长长的、似被指尖划过的血红色伤痕就这么直白地撞进楚盈眼里。
——“此妖被崔总管临死前划伤,半月内必然好不了,如果看到身子某处有指甲划伤痕迹的人,一定要多加小心留意。”
——“他是妖!一定是妖!不然怎么会知道马厩之事!”
——“此妖定然行道颇深,罗盘才对其没用。”
——“阿娘说,妖本就无心无情,可为何先帝与那妖妃相伴几十载,却完全不知对枕边人竟是狐妖?”
——“小姐可曾见过妖?”
“小姐?小姐?楚盈!”阿苍的声低沉,却在这炎热中让楚盈感到一股肃寒之意,她猛地回过神,顾不得腿疼,急身上前,一把握住阿苍的手腕,“你的伤,从哪里来的?”
阿苍被楚盈这反应吓了一跳,他抖了抖,想要挣开楚盈的手,却根本脱不开,只好抿抿唇,声音更低了:“小姐,你到底怎么了?”
“我这伤,是琵琶弦划的,那日你及笈出事,我一时……”阿苍眼圈又发红了,带着点扭捏,“一时有些心神不宁,力度稍大了些,琴弦崩断,打到手腕,这才留下伤痕,让小姐担心了。”
楚盈的眼睛很亮,盯着阿苍,见他确实很不适,这才松开了他的手,见少年白皙的手腕因为拉拽红了一片,神思方又拉回来半分。
“阿苍方才说的,小姐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那日与我一同演奏的乐师,他们都知道的。”阿苍语调带了委屈,眼圈更红了,“楚盈……”
楚盈呼吸急促,脑子很乱,但一看到阿苍那双眼,她顿时便觉得是自己过激了。
“你……我……”
楚盈咬着唇,却被阿苍的反应弄得也跟着不知所措起来,又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脑袋,可刚伸出去,便犹豫着缩回来。
但这回,阿苍不仅没有躲开,反而微微弯身,低头,自己往楚盈原本缩回的手心一凑,双眼抬起,看着楚盈,“小姐。”
楚盈这下彻底僵在了原处。
阿苍晃了晃脑袋,原本有些委屈的神情添了几分灵动俏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道:“从前没有人愿意这么靠近我,所以上回才惹小姐误会我惧怕与人接触。但我后来想明白了,既然要与人相处,那就要学会这些……更何况,小姐总是让人觉得很舒服,我很喜欢……”
阿苍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脑袋也跟着站直的身子从楚盈手心离开,柔软温热的触感瞬间散去,楚盈捏了捏手心,有些不明白自己心里为何竟有一点不舍。
好像每回见到阿苍,她的神智总是要被他的眼睛看得糊涂几分,楚盈叹了口气,笑了笑,没再讲话,转身便要回去。
“小姐等等。”
阿苍又一次叫住她,“阿苍虽只是府内的一名琴师,没有大夫那般救病治人的本事,但小姐三番几次救我,于我有恩,今日阿苍想为小姐弹一曲,以表感激。”
说着他抱起琵琶,未待楚盈回神,琵琶声已铮铮响起。
弹完一小节,乐声渐缓,楚盈原有些弄不明白阿苍为何说着突然开始弹琴,可便在乐音转换之间,她烦躁不安的心竟开始慢慢安静下来。
自从及笄礼后,楚盈已经有好些天没有放松下来,甫一心绪平缓,她的腿好像也跟着不再发疼,舒服了几分。
阿苍道:“宫商角迟羽,是为五音。五音通心脉,向五行,与天地共融共生,所以音乐不止为娱乐之趣,在某些方面,它也有疗效之用。”
“只不过,阿苍乐技不高,只能给小姐一些安抚之音,若是阿娘在,她的琵琶曲可曾治过好些人的伤病。”
楚盈抬了抬眉,“竟是如此神奇?”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踝,“总听你讲起你的母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阿苍的印象中,他对于这个娘亲并没有相熟到知晓她过去事情的地步,他是在仓州树林与对方相遇的,彼时都是重伤,相依为命一路逃到齐州,这才落了家。
阿娘曾告诉阿苍:“狐狸想要化形,需要拥有一颗真心的眼泪。”
见阿苍的眼神里有憧憬,她抱着琵琶,许久之后方叹息道:“可是,对狐妖来说,能长久化形并非是件好事。”
阿苍听不懂她话内之意,只挑自己好奇的问:“那您是如何拥有真心的眼泪的?”
“是情。”
“情,究竟是什么?”阿苍也学着她抱着琵琶,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贵妃是爱上人,阿娘您也是么?”
“我?我不是。”阿娘却摇摇头,“爱人,是最可悲的事情。”
“那是什么?”阿苍追问。
阿娘却没有回答。
直到她生命枯竭,油尽灯枯的最后一刻,阿苍看见她那双自幼学琵琶而布满茧子的手,依旧死死抱着琵琶,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他才知,阿娘的情,落在了琵琶之上。
她那把用了三十余年的琵琶,琴颈上刻的,是春江花月夜的乐谱。
那是贵妃召她入宫奏的第一曲,也是此生的最后一曲。
“阿苍,阿苍!”
见他一直发愣,楚盈喊他,“你怎么了?”
“没。”阿苍笑笑,放下琵琶,“只是想起阿娘生前说的话,一时有些恍惚。”
“对不起。”楚盈眼神落在阿苍的琴上,恍惚中好像看见刻了个小女孩的模样,但很快便被阿苍的手挡住。
她顿了顿,“不该提起的。”
阿苍摇头,指尖搭在琴上,点了几下,“没关系,我不避讳这些。不过——”
他忽而话音一转,问:“小姐是不是有些嫌弃阿苍?”
“嫌弃?”被突然这么问,楚盈不解,“你怎么会这么想?”
阿苍语气落了半分:“若是不嫌弃,小姐为何一直没带我送你的吊坠?”
楚盈这才恍然,忙解释道:“那日及笄,按照规制我要佩戴金银首饰,所以没戴吊坠,后来又受了伤,便一直……是我忘了,但绝对没有任何嫌弃你之意。”
见阿苍还耷拉着头,她又连忙补充,语调不自觉却带了几分哄人的味道,道:“等回去了,我就去戴上,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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