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进来坐吧。”
见岁砚都开口了，李恒也正好借坡下驴，热情的将人请了进来。
这会儿客人已经散了些，店里人不多。
门口的动静引来了其他几个老画师的注意，看见岁砚竟主动留人的稀罕事，忍不住凑过来围着少年议论。
穿灰布马褂的老画师咂着烟袋笑：“阿砚眼光倒毒，这小子是清秀，就是太生涩，怕是连站姿都要教上半天。”
另一个调朱砂的画师也点头：“可不是嘛，比不得那些洋小姐会摆姿势，到时候画出来要是僵得像木头，可别白费了这好底子。”
少年听见这话，头垂得更低，手指悄悄绞着布衫下摆。
“别怕。”
岁砚收拾好画案，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个白瓷茶盏，一股风恰好吹过，温热的桂花糖香顺着风飘过来。
“他们没有恶意的，只是担心你做不好。”
岁砚把茶盏递过去，指尖不小心地蹭过少年的指腹。
少年的指尖是凉的，还带着点粗粝的茧，和他自己常年握笔、指腹磨出薄茧的手，很相似。
岁砚愣神，而后又反应过来，轻轻收回手，转身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背对着少年，声音尽量放轻。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接过茶盏，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到心口，他低头看着自己抱着茶盏的手，藏着黑泥的指尖和干净纯白的茶盏是那么的不适配。
这样好的东西，他连见都没见过，更别提喝了，因此，少年把茶盏抱在怀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打碎了。
听见岁砚问话，少年一怔，声音轻轻从牙缝中挤出。
“爹娘叫我小圆子，说是培养我进宫做太监，主子会赐名，本也不需要名字。”
“那你爹叫什么名字？”岁砚皱了皱眉，没想到现在的乡下竟还是有这种风俗。
幸好大清亡了。
“我爹……我只知道同村人叫他大年，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有名没姓，就像是池子里无根的浮萍，风一吹就飘走了，在哪里都没有归属感。
岁砚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抬盏喝茶的动作停下，将茶盏放在旁边的矮几上。
拿起案上的笔，蘸了点浓墨，在一张裁好的宣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两个字——
岁圆。
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笔画遒劲又不失温润。
岁砚把纸从案上揭下来，轻轻递到少年面前：“既然如此，你暂时跟着我姓吧。我姓岁，单名一个砚字，你就叫岁圆。”
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给我做模特，不能没有名字。我每月给你工钱，等你赚够了钱，你就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姓啥姓啥，再也没人能管你。”
“岁圆……岁圆……”
少年接过那张纸，指尖轻轻拂过宣纸上的未干的墨迹，反复在嘴里咀嚼这两个字。
墨迹蹭到指腹上，少年也不曾察觉。
他活了十六年，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正经的名字，不是“小圆子”那样随意的称呼，而是带着“岁”字的、和眼前这个人有关的名字。
他抬起头，望着岁砚，眼眶微微发红，却没掉眼泪。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才重重点了点头，声音虽然还有点发颤，却透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好。岁先生，我从此以后就跟着你了。”
一直偷听这边讲话的李恒有些坐不住了，走过来，冲着岁圆呵呵一笑，只是这笑怎么听怎么都有些勉强。
“我和阿砚有些话说。”
说完，拉走了岁砚，直到走到角落看不见岁圆的地方，这才压低声音开口道：
“你真打算留下他啊？”
岁砚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神色。
“对。”
李恒有些急了。
“我也很同情他，可是你这又是留下他又是给他名字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本和他非亲非故的，这样，他赖上你怎么办？”
“他……不会。”
岁砚想起岁圆那双亮晶晶的眸子，没由来的替他辩解道。
“哎呀，不说别的，他吃喝谁来管，住哪儿？”李恒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岁砚，“你之前也没这么爱管闲事啊？要是来一个你收留一个，我这荣宝斋岂不是成收容所了？”
“这些事我会负责的，我有预感……他……不一样。”
看着远处，岁砚声音坚定。
“你……唉，我不管了好了吧，你怎么样都有理。”李恒知道岁砚的脾气，一旦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只得作罢，摆着手嘟嘟囔囔准备离开。
“你等一下。”看着准备离开的李恒，岁砚冷不丁的出声。
“怎么了？你改变主意了？”李恒惊喜的停下脚步。
“借我点钱。”
李恒：……
李恒盯着岁砚，直到谈及借钱，对方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狠狠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按捺住火气，从怀里摸出了钱包。
“行，你要多少？”
“我不要，你直接给他。”
李恒愣了瞬，才反应过来岁砚说的“他”指的是岁圆。
“为什么？”
“因为臭。”
“啊？”李恒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你直接给他就好。钱这东西带着铜臭味，难闻得很，碰过钱再握画笔，会污了我的画。”
李恒只觉得一股气直冲脑门，险些被噎晕过去。
“岁砚！”
岁砚语调淡淡，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模样半分未改：“干什么？”
李恒伸手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硬是没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憋出一句：“你行！你清高！”
说罢，他怒气冲冲地从屏风后大步走了出去。
岁圆见李恒朝自己走来，刚放松些许的神经瞬间又紧绷起来，连忙从板凳上站起身，局促地问：“李老板，您有什么事吗？”
李恒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直接将整只钱包往岁圆怀里一塞，转身瞪了岁砚一眼，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岁先生，这……”岁圆抱着怀里突然塞进的皮革小包，一脸错愕地看向紧随其后走出的岁砚。
“给你的。出去吃顿饭，再给自己买身像样的衣服。”岁砚语气平淡。
岁圆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摆手：“岁先生，这里面是钱吗？不用的，我吃你们剩下的就好，至于衣服，这一身还能穿。”
岁砚看着眼前少年慌张又窘迫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在我这儿，就得听我的。你这又瘦又脏兮兮的模样，怎么当模特？做模特，形象是最要紧的。”
听到这话，岁圆心里顿时涌上一股尴尬与愧疚。原来先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模样不佳耽误了先生的事。
岁圆攥紧了藏在身后的拳头，暗下决心：不管再苦再累，自己一定要拼尽全力做好模特，把最好的状态呈现在先生笔下，绝不能让先生后悔雇了自己。
想通这点，岁圆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时，眼神已多了几分坚定。
他对着岁砚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极低，停留了片刻才直起身；走到门口时，又特意转过身，朝着李恒忙碌的方向郑重鞠了一躬，动作恭敬又诚恳。
李恒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撇了撇嘴，从鼻子里轻哼出一声，心里那点火气还没完全消，但瞧着少年这懂事的模样，也实在没法为难他。
只“哼”了一声，摆摆手走了。
早上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岁圆出门约莫一个时辰，日头已悄然爬至中天，直直悬在头顶。
虽未到盛夏，可三四月的正午，阳光已带着几分灼人的力道，晒得石板路微微发烫。
路上的行人也少了大半，要么躲进了沿街的凉棚，要么脚步匆匆地往家赶，只剩寥寥几人顶着日头前行。
店里的客人几乎已经走完了，李恒走到正在喝茶看书的岁砚身边，拿了个凳子，斜斜的依靠着。开口道：
“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没回来，你不怕他跑了啊？”
岁砚抿一口茶，漫不经心的继续翻书。
“你活都干完了？”
“干完了……不对，我这儿问你话呢，别打岔。”李恒下意识回复岁砚的话题，而后又立马意识到不对劲，啧了一声。
岁砚这才放下书，直直的盯着李恒道：
“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没有意义，因为他会回来的。如果他没有回来……那就算我看错了人，你的钱我会赔你的。”
李恒烦躁的抓了抓头发，唉声叹气。
“这也不是钱的事啊。你看咱俩这么多年的兄弟，我自从开了这荣宝斋，你也帮了我不少，我呀，就是怕你被骗……”
“我回来啦岁先生！”
一道清亮又带着雀跃的声音突然响起，硬生生截断了李恒的话头。
紧接着，一道轻快的身影推门而入，正是岁圆。他额角沁着薄汗，手里紧紧攥着个干净的食盒，跑得脸颊通红，满眼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李恒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眼角余光飞快地瞟向岁砚。
对方依旧是那副冷淡淡的模样，周身没半分波澜。
可李恒偏就从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得意？
李恒心里暗啐一声：
好小子，又让他给装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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