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低沉如闷雷,骤然而响,倒把装作淡然的“崔清婉”吓得一激灵。
这般气势,不必回头她也清楚,是裴如信。
说来差点忘记,作为承乐公主夫婿的胞弟,裴家后辈中唯一的成年男丁,他早早授了忠武将军衔,列席于此自是理所应当。
只是这人向来寡言,入席后便稳坐后方,沉静如山,几乎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
“早就听闻崔、裴两家交谊匪浅,今日一看,果不虚言。”
接话者还是杨家娘子,此时她摇着团扇起身,双颊浅绯,眉眼舒展,颇有几分荣辱不惊的气量,随着她缓步轻移,鹅黄色披帛掠过团花锦毯悄然拖至“崔清婉”身侧。
“只是盛王殿下府中舞姬虽为绝色,可日后总有缘观赏,倒是郡夫人的惊鸿之姿,若此次错过,怕下次再难得见了。”
“汝是何意?”裴如信抬眼凝看杨氏,声线如浸寒江。
“哎呀!都怪妾身笨口拙舌,裴将军定是误会了。”
杨氏以扇掩口故作无辜,转瞬又眉眼弯弯,忽地倾身间,她涂着蔻丹的指尖已攀上“崔清婉”肩头。
“妾身不过想着,郡夫人不仅遇难呈祥,就连这旧情也能死灰复燃,当真是京中独一份儿的好福气。”
感受到肩上指尖暗暗发力,“崔清婉”被带着朝杨氏身前近了近,对方丹唇开合间,那染着苏合香粉的热气儿直往她耳廓里钻:
“听闻桓王亲卫在崔府门前守了半月有余,实在是威风得紧——坊巷间,黄口小儿们都竞相拍手嬉闹,唱什么‘断钗合、破镜圆’,如此盛况,比您二位成婚时还要热闹三分,想来郡夫人终于天遂人愿,该续前缘了?”
你有病吧!
气血“噌”地一下上涌,她拧着脖颈对挑衅者怒目而视,那句不合身份的回怼在她喉间冲撞了几遭,最终还是被紧咬的牙关挡了回去。
任旁人是污蔑还是讥讽,她都可镇定自若,但唯独在牵扯到李澈时她忍不了半分。
什么“天遂人愿”?难道是她上赶着要回那个吃人不见血的王府?那算什么好去处?!
“杨女史心直口快,说得这般玩笑话,昔日伤,附体疮,饶是五弟旧情难忘,也得郡夫人原谅首肯才是,岂是你一人敢断言?”
环佩作响,看将过去,原是楚王自渠边坐席上起身,他风姿卓然、气宇轩昂,本与裴如信相仿的年岁,却因少与军营操练而多了份京中贵族独有的雅韵华美。
话至一半,却见李泓斜踱半步走到螺钿榻旁,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探出手轻抚醉酒歇息者睡颜,如此情形,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兄弟情深。
“浓绿余红,郡夫人暮春出游本是雅致,无端被郊外贱民惊扰。而我这五弟虽素性疏阔,然最是念旧重情。得知此事后,五弟深悔当日处置欠妥,一纸书信竟让天下人误以为崔氏女能任人欺侮,故特遣府兵随护,以正视听。”
方才的怒气尚未消散,“崔清婉”又被李泓几句话气得太阳穴直“突突”,她乜斜明目盯看对方,眸中冰冷不加掩饰。
一纸书信?以正视听?
皇室子弟果真满腹经纶,不过绣口一吐,便是整部《春秋》。
早先只觉桓王茶香浓烈,现今一看,楚王才是不遑多让。
“这可奇了,桓王不抓着机会剖白心迹,居然让楚王殿下帮了腔?”
半倾在她身侧的杨氏维持着姿势,对着楚王开口打趣。
乍一看,她二人相互依偎着,竟似闺中密友般热络。
“哎,我只是万般可惜……”
才刚回过楚王,可杨氏并未收声,随着她唇角笑纹堆得愈发浓深,那搭在“崔清婉”肩头的玉手也作势轻拍起来,而故作亲昵的尾音更是打着旋儿地硬挤到后者的耳畔。
“桓王居然如此不解风情,连这般台阶都接不稳当,我们郡夫人可要受委屈咯~”
委屈NM!
……对不起!
下意识骂出脏话,也下意识地道歉,“崔清婉”眉头一皱,抖肩摆脱那只不知分寸的柔夷。
“杨女史为人风趣,说的多是些我听不懂的话,尤其这‘委屈’一词,简直来得蹊跷。”
“众人皆知,桓王殿下与我一别两宽,不知杨女史何时研习了神鬼之术,竟占卜出‘该续前缘’一事?”
纤指拈起丝帕,她拭了拭鼻尖上的细密汗珠,宴席上本就闷热,这接二连三的挑衅更让她心烦。
眼见着杨氏不依不饶地靠近,欲要开口挤兑,她忙是斜侧身子避开,心中愠恼也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我虽不才,却也知晓‘良驹不吃回头草’之理,生而为人,岂能逊于马畜?倒是女史再三提及,莫非真有此癖好,需借我来声张?若‘委屈’由此而来,那我也就为女史受着了。”
“……”
楚王才语罢桓王念旧,她便说出什么“好马不吃回头草”的理论,若要细究,这话必算是大逆不道。
且以杨氏先前挑衅她的态度而言,如今怎么着也该对她挑挑刺儿,再生一番事端,可杨氏仅是一瞬发怔,转眼又拾起媚笑嘴脸,
“原是一场误会,郡夫人何必生气,您一贯心胸宽广,万不能因此就怪罪妾身,若郡夫人恼怒而不愿施展舞艺,那妾身可得朝诸位贵人挨个赔不是了。”
进可攻、退可守,这收放自如、进退得宜的手段,令自幼研习兵法的裴如信也不由蹙眉。他沉下脸,将手中酒盏重重磕在案上:
“郡夫人体弱,闭门谢客已有半月,今日赴宴乃是强打精神,主家尚愿召舞姬前来助兴,阁下又何必苦苦为难?”
“裴将军言重,妾身不过——”杨氏正要转圜几句,却被承乐公主截了话。
“哟,仅是一支舞,怎么还成了为难?叔郎如此心切,难不成……还有别个意思?”
纤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凤雕玉杯沿口,承乐公主半侧身子冲裴如信挑起眉尖儿,一脸“我知晓”的张扬笑容。
这一出声,“崔清婉”立刻明白崔皓羿为何认定承乐公主不擅“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了——就现今局面,承乐公主这话真的让人没法评价,起码,可以说是立场极其不明。
不是之前还在花苑里拉拢自己么?怎么开始帮杨氏言语?是听不出杨氏在挑衅自己,还是看不出裴如信在帮自己说话?
啧……不能吧,堂堂一朝公主,不应该是最工于心计吗?不会真因为受宠就这么没有城府吧?说好的想做皇太女呢?真就一点心机也没?
“崔清婉”深叹一口气,似乎要将心中怨诽一并吐出,而因对方开口称呼是“叔郎”,是强调与裴如信的亲属关系,所以她也没什么身份插嘴此时对谈。
“某生性鲁直,最不会行迂回之言,听闻崔侍中前日力荐胡协律出使回鹘,殿下何不做个顺水人情、高抬贵手呢?”
“确实理应如此,”承乐公主勾勾手指,示意近侍加重摇动团扇的力度,转而她又捏起一颗冰水浸过的葡萄挤落至玉杯,和着酒液晃了晃,“可本宫记着也是在前几日,叔郎回拒了元戎的晚宴邀请,本宫向来护短,最不舍夫君失落,叔郎此次请求,本宫说什么也要驳回。”
“若因臣失礼,殿下责罚便是,何苦——”
“镇朔莫急,公主不过与你戏言,万不要当真。”
楚王嗓音忽近,应声而看,原是他已离开渠边,踱步靠前,只是在尚有几尺距离时他又忽地折转,停在那跪呈食盘的侍者身前。
广袖半掩执起银刃,楚王慢条斯理地划开炙鹿肉,挑起一片送入口中,待细细咀嚼吞咽后方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侧过脸来。
“不过如镇朔先前所讲,郡夫人闭门静养已有多日,现下正该以舞舒筋活血才是。”
“楚王殿下!”
“三郎这话倒有些意思,”承乐公主眼波流转,自渠畔醉卧的桓王扫向割肉的楚王,最终落在裴如信紧绷的面容上“叔郎,你再要代行推辞之言,那本宫也得代行长嫂之责,帮你向郡夫人讨个身份了……”
“姑母不是总夸赞璨儿琴艺精湛么?难道这也是戏言?”李璨儿抱着曲颈琵琶突然离座,系在她髻上的绸带缀珠随着起身清脆作响,“叔母她……不,崔、崔郡夫人既在休养,还是不要勉强,姑母就让璨儿再奏演一曲助兴,可好?”
听罢此言,楚王忽将短匕掷在食盘上,惊得侍者一颤。见状,他未有斥责之言,只是掏出袖间绢帕擦拭嘴角,回身佯怒道:
“璨儿这话是在帮谁?难不成镇朔的宝驹真抵得过你五王叔送予你的千枝冠?纵是如此,也该牢记三王叔的教诲——先帮亲后帮理。如今倒不能忍忍这‘肺腑之言’?”
“我……”
“楚王言重,下官所赠不过是军中易得,哪里比得上桓王用心?今日既是县主生辰宴,自当以小寿星心意为准。”
“镇朔当真好胆量,莫非公主所言非虚?你果真……呵,你既有心思,可要琢磨些手段,我那五弟多是不羁,但执着起来,疯魔得可怕。”
……
冰鉴内晶魄消融,但屋内燥热不减,而暗藏机锋的争执更为此处增添了几分无用的灼意。这些围绕她而起的喧闹,细听起来,竟无人在意她本尊。
“崔清婉”藏着神色向屋内这几位挨个窥探——
盛王借与旁人高谈而充耳不闻;承乐公主看似应和杨氏实则在要挟将军叔郎;楚王笑意不明,只是到处帮衬几句;那素来寡言的裴如信此刻却向多方辩驳;角落里,还有少年太子一个劲儿地冲李璨儿使眼色……
真是荒唐透顶。
末了,她望向醉卧软榻的李澈,瞬时又安下心来——总归这个最难缠的角色无力搅和,她就是舞上一曲又有何妨?
众人言语如炭火炙烤,她倏然起身,任妃色裙裾在锦毯上旋开:“诸位不必争执。妾身,愿献丑。”
声音清泠,满室烛火在她低眉敛目的刹那微微一晃。
裴如信眉头紧锁,目光触及她单薄肩头那欲飞不飞的浅姜色披帛,终是咽下未尽之言,沉默着将半盏冷酒灌入喉中。
楚王、承乐公主皆是笑而不语,唯有始作俑者杨氏拊掌笑道:
“终于请动郡夫人,那妾身恳请盛王殿下下令,命人将烛火挑得亮堂些,万不能辜负了这绝世风姿!”
盛王颔首间,侍从已利落拨动灯芯。
几缕浊烟于须臾后消散,嵌宝金鸾衔枝灯台中的光焰骤然明亮,为这被室外黑云笼罩的厅堂撑起一片澄明。
待席面重理完毕,她立于骤然开阔的台前,强迫自己忽略那些灼人的目光。
此前也算是经人透题,得知今日会遇上怎样的刁难,她在宅中闭门多日,也为此般。现今哪怕不能重现崔清婉昔日曼妙舞姿,以她准备,也能堵住众人口舌。
鼓点骤起——心神放松的刹那,属于原身肌肉的记忆如春蚕苏醒,悄然啃噬着她的意志。
足尖碾过联珠团花纹,双臂舒展似白鹤引颈,绕在臂弯间的浅姜色披帛如流云舒卷。
《绿腰》起手式极为柔美,配着点点烛火,她好似又披了一层朦胧星光,让献舞身姿如梦似幻。
拧肩、折腰,及踝裙摆如瑶池仙葩,在锦毯上漾开朵朵花浪。
她收敛心神,任凭肢体遵循着深埋的记忆翻飞流转,细微处,唇角牵起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婉儿的腰肢……还似从前般柔软。”
一声不该响起的醉语,混在鼓点中低低传来。
“崔清婉”心尖一颤,忙稳住心神,阖上双目,强令自己不去理会。
只要不掺杂她的想法,这具身体就能精准复刻原主演练过的每一个姿态——
右手扬起,披帛堪堪拂过梁间垂下的鎏金香球;左手甩腕,帛带鬼使神差般卷动了承乐公主案前的凤雕玉杯。
“妙哉!”
带着醉意的喝彩压过承乐公主的拊掌声,“崔清婉”心神更乱,她紧咬牙关不敢回神,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断了这舞意。
然而,名为“新月沉江”的后仰折腰,却迫使她不得不睁眼回望。
视线倒悬的瞬间,她瞥见李澈撑着榻边扶手,摇晃起身,那绛紫纱衣半敞,露出泛着红粉的胸膛。
“别理他!跳完!”
心头厉声命令,她强行将所有注意力收至额前一点,放任身体继续舞动。
鼓点骤然急促,她依循身体记忆踏出莲花步,金丝妃色裙裾扫过地面,足尖点地声如碎玉清越。
莲步轻移,披帛凌空旋若流云,待几遭翻绞后,她突以单足足尖承全身之重,转而点地轻跃,翻飞间,浅姜绸带绕身疾旋,如雪涡乍现!
席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之声——这是崔清婉十六岁时名动京城的绝技!
但就在身体凌空的刹那,一丝不属于她的回忆灌入脑海——
她似乎看见衣着明艳的崔清婉立于湖中假石之上舞旋,而一旁,有黛衣少年盘腿踞坐,仔细辨认,竟是容貌青涩的桓王……
模样确实如出一辙,只是那溢出双眸的真挚与深情,怎么着也无法与现今这个轻狂做作的男子联系起来。
“郡夫人当心!”
惊呼声乍响时,“崔清婉”正做迎风摆柳的收势。
浓重酒气扑面而来,李澈泛着血丝的眼睛近在咫尺——他探手抓向她臂腕的动作,与记忆中崔清婉脚滑落水前的紧张如出一辙。
她立刻明了心绪,操纵着身子旋走躲避,但李澈的指尖仍是不依不饶地擦过她手腕内侧。
来自灵魂深处的反感涌上心头,她来不及劝诫自己尊卑之位便要提膝顶对方下腹,才将抬腿,忽见对方瞳孔里闪过幽蓝光点。
一只黑猫不知从何处窜出直扑李澈面门,乐声随短促惊叫戛然遏制,她也踉跄着后退,直到与李澈有了足以安心的距离。
“畜生!”
李澈单手捂着受伤脖颈,左右环看便要寻物驱猫,却见那黑猫又轻盈一跳,直直冲向躲于一旁的“崔清婉”。
“婉儿小心!”
未等李澈话音落下,黑猫已稳稳落入她的臂弯之中。
“这……”
她错愕垂眸,看着这只被她下意识接搂住的猫儿,一时拿不准如何处置。
明明利爪上还沾有血珠,可它竟能在自己怀中抻着腰打起哈欠,仿佛挠破郡王脖颈的非它所为。
“孤的核桃奴合该拜为奉礼郎,若无它凌空一扑,倒要纵容我李氏皇族出个失态的狂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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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难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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