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直勾勾地盯着郁怀季,郁怀季跪的哪哪都疼,终究忍不住开口道:“陛下,您看够没有。”
室内燃起的香料就如同郁怀季的心一样漂浮不定,皇帝不说话,郁怀季难免跑了神,想起他之前仔细分辨过平阳候那儿带回的香料,终究一无所获。
即使是其中安神的成分多了最多只是会睡得深一些,怎样也不会致命。
就在他想的入神的时候皇帝凉凉道:“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不过才多久,方才出了殿门,他只来得及喝了口茶就又出事了。
郁怀季被打断了思路,忍不住翻了个白银。
皇帝阴着脸道:“你究竟是蠢笨无脑还是为了故意气朕?”
郁怀季当即便不乐意了,说道:“我看着像是蠢笨无脑?陛下又觉得自己在我这儿有多大的分量?”
他直截了当的言语让皇帝脑仁发疼,说道:“既没有傻了做什么打人。”
“我开心啊。”郁怀季轻飘飘的说道。
皇帝无语凝噎,实在觉得和他没法好好说话,拾了方才的竹板就有要来按他。
郁怀季也脑仁疼,他道:“陛下,我说的是真的。”
皇帝置若罔闻,将他按到案桌上几下解了他衣带,撩开他衣袍,端详了一下他身后的伤,竹板子轻薄,方才责他的数目不算多,尚且只是红肿,略有些硬块,这伤大抵两三天就基本无碍。
依照皇帝对他的了解,一点儿也不妨碍他四处惹祸。
郁怀季无可奈何地装死,将脑袋顿在书案上。
皇帝一板子兜风砸下,郁怀季将头紧紧抵住书案,然后就听见皇帝说道:“朕知道你心里怪朕,但是你就算不满也不该是这样作为。”
郁怀季听懵了,预备开口却不想皇帝又抽下一板子,他的话到嘴边就被敲碎了,皇帝连责了三记,郁怀季皆一言不发默默忍疼,皇帝道:“朕同你说的这些,你可明白?你虽是心中痛快了,可这难道就不是个自损八百的行为,做事之前都不动动脑子的么?”
若郁怀季是个乖巧的,现如今听皇帝讲道理定是认认真真,感激涕零,可他却道:“我做事就图个开心,心中痛快了比什么都强……嘶,陛下,我想你误会了,我向来有仇怨分明,这事实在同您没关系……呃,等等,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您再打。”
“呵,你可真会找痛快,你是要朕明日就同那些言官说什么兄弟阋墙,祸之本源,必不能姑息?你痛快了,可你将自己搭进去了知不知道。”
乍一听皇帝讲的倒是有点道理,只是皇帝憋着火气抽他,他实在是疼的发昏,好艰难才说道:“我不怕啊,如此一来,陛下处置了我便是,贬我去北疆就很不错,您考虑考虑?”
皇帝一听这句更是火大,反手就用竹板侧沿狠狠砸了一下在他身上,郁怀季疼的一个激灵,差点扑翻了案桌上的东西,他连忙道:“陛下我错了,陛下您说的都对,对对对……”
皇帝又道:“你也消停些,朕现在尚且不能动赵家,有些事只能循序渐进。”
“畏首畏尾的是您,我还不能过的潇洒……呃我错了错了,我听陛下的。”
这变脸速度之快,让皇帝都无言以对,果真同郁怀季不能讲道理,收拾一顿才管用。皇帝松开了他,看了他半晌,看的郁怀季浑身不自在,但觉得皇帝似乎没有再动手的意思,便开始默默地整理衣带,好在皇帝终于开口道:“你怨恨的怕是朕罢,是否早就想报复的也是朕,吴王虽当日对你构陷,然取你性命的是朕。”
“不是”郁怀季脱口便反驳了一句,随后静默许久,转头看了皇帝一眼,复又垂下眸子,说道:“只是我与吴王的仇怨,与陛下没有关系,我也……我自然是怨”郁怀季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若我说我不怨天子而怨父亲呢,这个解释,陛下可满意?”
皇帝听后心中一片乱麻,轻声开口道:“阿季,朕……”
郁怀季眨了眨眼,道:“陛下您皇帝当久了,说不出什么软话来的,您还是连名带姓地喊我那我才舒坦,总之就是,我同郁怀盛呢,我那是见一次打一次,一定不会放过他的,您当皇帝太忙了,自然不清楚我们还有什么恩怨,虽说现在他也没实质性的加害我,可是我重活一世,难道不是一则享乐二则报仇的么?”
郁怀季啧啧两声:“您不懂,这种事情干的有多爽,毕竟您整日里算计来算计去肯定头疼,我什么也不会,就会打个架宰个人,还不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皇帝从方才的哀伤心绪听到现在逐渐心头火大,他扶额道:“朕不与你多说了。”
郁怀季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笑眯眯道:“陛下既然骂完了,那我就先走了?”
“嗯?不是要用中饭,朕还能短了你饭吃?”
“……”
“戎狄那头新继位的是原戎狄王嫡出的幼子,今年不过十岁,新王也同我朝上表,不日便派使臣前来同我朝商议结盟之事。”
怀季愣了一愣,道:“陛下说的可是戎狄王第十一子百里烨?”
皇帝点了点头,道:“同之前并无变动,只是这时间提前了些。”
“小戎狄王身后定还有他人掌控,朕倒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继位之人不变,但似乎已将全局事物都改变了,这其中盘根错节,牵连甚多,郁怀季忙道:“可有呈交使臣名单,再是方老将军呢,陛下可知其况。”
皇帝见他这副慌乱模样,轻笑了一声,说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你在乎的人。”
郁怀季微微一颤,他自己也算是忽然明白过来,他没法做到孑然一身,人总有软肋,他例外不了,原本的命理改变,与他多多少少都有关系。即使世上有鬼神,但他不知道神灵究竟会不会偏向他,冥冥之中的许多东西都是说不清楚的,就像他分不清的前世今生,看不明白的往生极乐和地狱之苦,他从心底开始觉得发寒,轻声说道:“陛下是想拿这个来要挟我么?”
皇帝吸了口气:“朕还需要要挟你?你当你是什么人?”
郁怀季抬头,朝皇帝眨了眨眼:“那陛下当我是什么人?”
这下将皇帝问熄火了,恰逢宫人已经奉了午膳,皇帝摆摆手示意他吃饭。
第二日里郁怀季没见到他那位四皇兄,总觉得有些可惜,毕竟他那副鼻青脸肿的样子他还没好好欣赏一番。
依旧是舒舒坦坦地补眠,只是天气变化得快,今日里可没有昨日舒服的日光。
七皇子很想问问他需不需要个软垫,到底没有开口。
皇帝来的时候接近下学的时间,学究正如痴如醉地念着文章,而皇帝的目光也钉在了郁怀季身上。
等到老学究反应过来迎天子入内,七皇子立刻凑过去将郁怀季强行拽了起来。
皇帝算是来巡视一番,又出了个题目考校诸众人。
郁怀季支着脑袋昏昏欲睡,只大约知道七皇子起来答禀,似乎答得不错,皇帝甚为满意,至于是个什么题目,他就一无所知了。
垂头打了个哈欠却不想皇帝这时点了他的名:“小六,你怎么看。”
郁怀季霎时清醒了,果然哪里都跑不了有他的事。
郁怀季极为不情愿地站了起来,看看皇帝,又看看七皇子,再同五皇子目光相接,正想说句不知道时皇帝说道:“说不出来?那就罚十戒尺。”
郁怀季彻底精神了,立刻张了嘴胡扯:“爹爹,儿只是觉得爹爹这题目有疏漏,并不是不会,况有七弟珠玉在前,我等都自惭形秽,是以一时未能即刻回答。”
众人皆惊,五皇子转头小声问七皇子:“他方才不是睡的香,他听了?”
七皇子实在是听不下去郁怀季后续要怎么胡扯的了。
皇帝差点没叫茶呛到,又道:“有什么见解,你尽管直言。”
“其中详细颇为复杂,学问一说不可轻忽,我的想法或有不足,还是想私下再同爹爹说。”
分明连题目都不知道,可他却装的如此真挚,皇帝咬牙道:“行,你们都散了,小六留下就是。”
人都走完之后,郁怀季也不装了,大爷似的坐起,笑眯眯地面对着皇帝深沉的目光,为了转移注意里,他说道:“陛下,刚刚小七的回答我看您也挺满意,小七又颇为聪慧,您也是能知道的,您看有没有考虑好好栽培一下他。”
皇帝听的一愣,面色有些奇怪:“小七当时……”
郁怀季已经断层的记忆忽然冒了出来,皇帝诸皇子中似乎有几个没能活到成年,他实在想不起来七皇子后来是何境况。
皇帝沉吟了一会,道:“小九失足跌落假山,小七时常生病,御医看了也只是说是娘胎里带了的病症,也只到十六岁。”
至于郁怀季几个成年了的哥哥,郁怀季记得其他的皆按礼法就蕃,五皇子似乎是犯了什么事,叫皇帝逐得远远的。
皇帝其实上一世就察觉了不对,虽是如此,他终究未去深究,皇帝蹙了眉头,郁怀季此刻说道:“陛下不必再说,我似乎知道了,只是此次我二人已然悉知往后之事,也不是定然没有变数。”
两人对望一眼,郁怀季忽然有些释然地道:“如此一看,我心里似乎舒坦不少,陛下原不是对我一人薄情,而是除了我那位兄长,再不对一人留心。”
皇帝的眉头蹙得愈发深,他道:“朕也保了他们平安……”
“哦……那不就是唯独没有保我平安,又或是陛下当时贬逐我是为护我平安,可是后来又开始忌惮于我,权势与那些微末感情相比,自然前者得胜,我说的,是也不是?”
“朕当时……”
“行行行,我知道了,陛下您不用和我说,总之上辈子的郁怀季已经死了,我此刻可不想回忆我那些过往。”
现如今的郁怀季与如今的天子对视,二人之间似乎什么都明了,又什么心思都不曾透露,郁怀季道:“我知陛下或许本来是没打算要我的命,只是您年老昏聩,我那兄长总惦记我,少不得我就变成了……怎么说呢,无罪亦有罪,可即使如此,我依旧会对您的凉薄而发寒发恶。”
“可是我这个人从来都是记一些好事情的,并不会将那些伤我心的事死抓着不放,您也别总念叨了,听了怪啰嗦的。”
皇帝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说,心中竟有些作痛,可他完全料不到郁怀季的下一句是:“陛下还不如先将今日的银子算给我呢。”
皇帝十分无奈:“朕知晓了,朕记得,朕没忘,朕也不诓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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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说众生八苦,人亦有七情六欲。
郁怀季在北疆的时候,见过许多普通人,也见过最普通的父母。
镇上有几个孩子向来顽皮,怀季正巧给临近的家里送腊肉,迎面便被一个半大的孩子撞到,胸膛被撞得生疼,而还不待他反应过来,接着便吃了一记气势汹汹的扫帚条子。
所幸,肉倒是什么事也没有。
后来他被拉着关切了好一会,当事的孩子又被他爹提着耳朵训。
还没训完,家里母亲便来喊吃饭。
饭桌上母亲注意到少年新洗衣裳脏了,又再给训了一顿,但最后还是叫他把衣裳脱下来给洗了。
他会想到因为生他过了世的母亲,也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
其实,他还是希望能见见他的,只是也并不是那么地想,他也想见见他的母亲,生恩未报,生恩难报,何其无奈。
他连为母亲争口气都做不到。
八年后再归故里,他忐忑过,他设想过,他将所有可能都盘桓于心,但不免也期待过。
幸好他也不是那么期待,也就没有那么失望,父亲到最后也没有见自己一面,听自己说点什么。
而等那封诏书到来时,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忧惧的,还是隐隐有些欣喜。
皇帝的诏令到北疆的时候,并不是郁怀季接的旨,他在床上躺着,病得昏昏沉沉,虽已春天了,他还是着了伤寒,总觉得身上冷得很。
传旨的人非要见他,苗大娘家的小女儿泪汪汪地在他床榻前,问他:“怀季哥哥,你这回去京城什么时候会回来。”
郁怀季温温地笑着,偏头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呢,路程有些远,快的话入夏,慢的话秋天,应当就会回来了,到时候我给你带些上京的小玩意。”
天子急诏,郁怀季如同寻常一样地和他们道别,风轻云淡,面色如常,好像他只是如同从前一般,去哪里平个乱,去打个猎物。
他策马而去,那模样不知能令多少姑娘家芳心暗许。
如玉一般的少年沉静离去,却再也没有回来。
阿尔娜还是从另一个中原的将军那儿听到了郁怀季的死讯。
她记得那个话是怎样的:“庶人意欲起兵谋反,幸被天子识破制止,今已赐死,天子仁慈,留他一副全尸。”
人都已经死了,留个全尸是天恩浩荡。中原的皇帝,那不也是阿季哥哥的父亲吗? 她想起来她曾经追着郁怀季问他从前生活的地方,还有他的父母,还问,他的父母会不会喜欢自己。
阿季哥哥是怎么说的,他说:“我的阿娘很早以前就走了,我都没有见过。”
那个时候她太天真年幼了,接着问:“那阿季哥哥都是阿爹带大的吗?我就记不得自己的阿爹了。”
她还记得她的阿季哥哥出了好一会神,而后轻轻说了句:“我阿爹……确实挺不容易的。”
阿尔娜哭了好久好久,自从郁怀季在战场上救下她,她心中就奉他为神邸,而她的英雄,就这样,再也不在了。
后来北疆乱了,后来,又有一个英雄撑住了这一片局面。
那是阿季哥哥很重要的人,阿尔娜几乎想象不到,阿季哥哥不在了,他会有多伤心,也想象不到,他走了和阿季哥哥一样的路。
他是大夏的将军,他护佑生民平安。
他是戎狄的将军,他亦护佑生民平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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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问今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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