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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研墨

岑君词醒来时已是亥时。

钟延龄撑着手臂,在圆桌前翻看闲书。

听见薄被掀开的声音,她稍稍撇过头看大床的方向。

两个人在暖色调的烛光下堪堪对视了一眼。

“你醒了?”许久未开口说话,钟延龄清了清嗓子。

“嗯。”岑君词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在她看来,夫君厌恶她,她不招惹便是。

“已是亥时了,想吃点什么吗?”

钟延龄起身朝着她的方向挪了一个步子,又在床边落座。

岑君词本能往里面挪了挪,“不用,我不饿。”

钟延龄见她这般,心下有些不悦。

但转念一想,本是自己有错在先,何故要不悦。

“舅舅说你这是经行昏厥,以后这特殊时期还是不要出门义诊才是。”

“嗯。”岑君词应声,她体态娇小,将整个人缩在被子里。

“我长得很是丑恶么?让你这般害怕。”

钟延龄面上多了几分无奈,拉过一旁的圆凳,坐远了些。

岑君词借着烛光看着这人,丑恶么?定然不是。

第一次见钟延龄的那刻,她才明白何谓“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见她不语,钟延龄便当她默认了,“今夜你睡床,我睡软榻。”

说罢,便将烛火吹熄,摸着黑走到软塌前,险些踢倒圆凳。

她手间解盘扣的动作反复,实在解不开,便着外袍而寝。

子时,一场倾盆夜雨在寂静的夜里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岑君词现下困意全无,蜷缩着身子静候东方露白。

女儿家的无声叹息,在她心头像浸湿了荒地。

从入了这座大宅起,父母要她孝敬公婆,要她同丈夫相濡以沫。

两年未归家的“丈夫”要同她和离,她又该如何自持?和离之后,哪里才是她的栖息之所?

同样睁着眼的钟延龄侧着身子,枕着自己的右臂。

来回辗转的仿佛是孤枕难眠的决心,难道她欲还那人自由也是一种错误么?

就像她问李珏那般,何故要无辜者入局。

呼啸的风势打在窗户上,钟延龄怕窗未关好,起身关窗。

黑暗中,同她一齐抚上窗棂的那只手格外发寒。

钟延龄率先抽回自己的手,“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二少爷怎还未睡?”

她清亮的话语声响起,钟延龄迟疑了几秒,喉头一动,“我……这就去睡。”

“何故要叫我二少爷?”

“二少爷说不会将我当作妻子,那君词自然不能称您夫君。”

字字句句间都夹带着无型的刺,一根一根扎在钟延龄身上。

小刺猬讷讷一声:“唤我淮胤便是。”

“那您早些安寝。”

字字句句里的敬称,是堂而皇之的疏远。

钟延龄心想着着,这般疏离也好,她们之间本就应视作陌生人。

次日一早,钟延龄起身的时候,房里只剩她一人。

老太太明日过寿,府里上下早已操持起来。

府内一派喜色。

钟延龄正巧赶上了早饭的点,偏厅里一大家子皆在用饭。

若晴见她进了偏厅,连忙多加了一副碗筷。

老太太见着她,关切道:“淮胤啊,你背上伤还没大好,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

她在岑君词身旁落座,坐在主位的钟南寻也把视线投过来,“挨打了就得知道疼,知道疼下次就别再犯错!”

钟南寻浑厚的声线打断了原本平静的氛围,钟延龄手里拿筷子的动作一停,对上了父亲的视线。

“孩儿有何错?”

“那日在祠堂,我同你说的三错,你可认?”

“不认。”

见她这般倔脾气,钟南寻消下去的火又蹭蹭往上冒,手里的筷子就对着她甩了过去。

见情况临近失控,老太太出声控场,“好不容易一大家子坐一起吃饭,这是作甚?”

“老太太我明日还要过寿,过完寿我便搬回无锡老宅,你们‘父子’俩爱怎么吵怎么吵,现下别碍着老太太我的眼。”

钟南寻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孝子,母亲的面子他自然不敢不给。

钟延龄喝了两口粥便起身要离席,“你们吃吧,我吃饱了。”

“坐下!”老太太叫住她,“钟家什么时候小辈可以比长辈先离席了?”

钟延龄无奈之下又坐了下来,一直没出声的李氏往她盘里夹了一个包子,“这是城西黄氏的包子,一大早遣人去买的,是你爱吃的豆沙馅。”

这些天钟延龄对母亲的怨气消了大半,她知道在老太太面前,母亲会更努力扮演好慈母的角色。

她纵然心气高,长这么大也没拂过李氏的面子。

小时候李氏对她严加管教,长大后许是二人太久没有长时间相处,李氏待她倒是更慈爱了些。

如果不是李氏一意孤行决定了她的人生,钟延龄自然不会同母亲这般较劲。

钟延龄咬了一口包子,甜腻劲儿让她适应不过来,“日后别遣人去买了,不好吃。”

起码不似记忆里的味道了。

一顿饭吃得没有多少欢喜,钟延龄同岑君词一齐离席。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的偏厅,钟延龄的腿刚迈过门槛转过身来想同岑君词说些什么,便见岑君词往后退了几步。

“你这是作甚?”

“怕撞着您。”

钟延龄见她将自己当瘟神一般,气得心头一颤,气得话到嘴边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二少爷,您还有事吗?”

“不是说不要叫我二少爷……”

“淮胤,您还有事吗?”

钟延龄摆了摆手,“无事。”

说罢,她抬脚往前走了几步后又退了回来,还是同刚才那般,岑君词又往后退了几步。

钟延龄稍稍低头看着只到自己脖颈处的这人,“我刚才是想同你说明日祖母过寿,我打算为祖母写一副字贺寿,想问你要不要也给祖母写副字贺寿。”

老太太过寿是正事,岑君词没想到这人走着走着又突然走回来,自己险些还撞了上去。

“好。”岑君词没敢抬头正视她,只觉着一道灼热的目光一直悬在头顶上。

钟延龄得到回应,心情好了些,脸上浮起一抹笑,“那便让下人来研墨吧。”

这一抹笑直直被岑君词尽收眼底,明明是早秋霜降,怎见一抹早春朝阳。

钟延龄背着手走在她前面,两个人之间隔着几个步子。

面前这个挺拔的背影,脚步轻快,肩背舒展,长衫衣角随着动作幅度轻轻摆动。

翩翩少年郎的英姿勃发更似春日破土而出的新芽。

钟延龄离家这些年,李氏定时会让人来打扫书房。

岑君词过门后,偶尔也会用一用书房。

钟延龄一进书房,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中草药香。

她闻着倒也觉得有些舒心。

“我在书房各处放了些陈皮,若二少爷介意,我便让人收掉。”

“无碍,闻着舒心。”

钟延龄走到书房一个角落,一个高柜上放着一个木盒子。

她将木盒子取下来打开,里面有条不紊摆放着好些墨条。

“这可是上好的徽墨,还是祖父生前赠我的。”

她取出一根墨条递给岑君词,“传人研墨吧。”

岑君词在家时,父母便教导凡事要亲力亲为。

进了钟府,她也很少麻烦下人。

她虽接过了墨条但并未传唤下人。

桑群从偏厅出来的时候不见主子,还是从旁人那问到主子和少爷一起朝书房去了,她便在房门外侯着等着传唤。

钟延龄还有些纳闷,就见岑君词将纸笔给她备好,然后又自己上手开始研墨。

浓墨研出后,她出声道:“二少爷还不写么?”

钟延龄在桌案前坐下,从笔架上取下一只毛笔蘸了蘸墨汁。

岑君词在一旁研墨,见她手腕灵活地转动,每一次落笔皆如行云流水般,墨汁在宣纸之上晕染开来,疏密得当的布局和遒劲有力的字体尽显风骨。

收笔后,钟延龄将毛笔架回原处,抬头看向岑君词,“我写好了,你来写吧,我来帮你研墨。”

钟延龄下意识说出口的话,让岑君词倍感诧异。

她停掉手里的动作,两个人交换了位置。

笔架上的毛笔还有那人握过的余温,钟延龄替她研墨时,视线时不时往宣纸上瞟。

岑君词的字很是娟秀淑华,大气浑然。

恍惚间,钟延龄竟觉得此时此刻她们之间仿佛真像极了寻常夫妻那般,在匆匆岁月长河中,可朝相厮守,读书写字。

好似同她相处,也不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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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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