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槐生是在那天深夜走的。
弦月高挂在柳梢头,一条客船缓缓驶离渡口,随着水流摇晃起伏。
赵槐生站在船上,再次跟姜晚吟风明野夫妇和李拂衣挥手告别。视野里,三人打着灯笼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缩成一个光点,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他对于这种分别一向驾轻就熟,可今日不知怎么的,一想到从此以后再没人天天在他身边槐生长槐生短的叫,他竟第一次生出几分不舍来。
然而人如蝼蚁,蝼蚁的七情六欲放在这天地间何其虚无缥缈。他反复地在脑海里重复着这句话,到最后,甚至带了些自我强迫的意味。
片刻之后,他紧了紧头上的斗笠,足踏船舷木板而起,步法变换间,脚尖点碎江面上铺陈的月影。他的衣襟被江风扬起,似要乘风而去,独留下尘世一副皮囊。
李拂衣寅时便起来了。水明楼里灯火通明,姜晚吟站在门口,正清点着马车上一筐又一筐的食材器具。风明野站在她身旁,见李拂衣睡眼惺忪,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笑道:“阿拂的嘴张得能装下一个我呢。”
李拂衣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回道:“昨夜没怎么睡好。”
却见万江雁自车队的尾部跑过来,对姜晚吟道:“掌柜的,都清点好了,可以出发了。”
“出发!吩咐各车人等都仔细些,有些食材器具颠簸不得。”
万江雁应了一句是,挨个吩咐各车。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菡萏湖去。
辅一到菡萏湖边,早有弟子来迎。李拂衣跟随众人乘船穿过湖上层叠的粉花碧浪,终于抵达了太极岛。
东方早泛起鱼肚白,两仪门正门外,红绸花球高挂门楼,两侧贴着金墨写就的楹联,几名年轻弟子穿一式的黑白八卦纹饰袍服,站在门口。见李拂衣一行人来了,为首一阔面弟子,年纪五十来岁,平粗眉,下垂眼,拱手朝风明野和姜晚吟行了一礼。
风明野朗声道:“宏飞师兄辛苦,小弟携拙荆来给师伯贺寿。”他身旁的万江雁手中斜抱一细长绛红锦盒,里面盛的是一柄羊脂白玉拂尘。
此人正是张双渡的大弟子宋宏飞,听完风明野的话,他脸上笑意更深,道:“都是自家人,何须这么客气。”他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说道:“贤弟来得正正好,家师和祝掌门现下都在正厅叙话呢。”他顿了顿,又对姜晚吟笑道:“无论什么时候见,弟妹永远都是光彩照人呐。今天这场寿宴,就都仰仗弟妹本事了。”
“宋师兄抬举了。我水明楼有幸能为两仪门办事,可全靠两仪门‘循私’呐。不过师兄放心,给自家人办事,那必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用上十成的力气。”姜晚吟笑得潋滟,明明是逢迎讨好之语,经由她口说出,却无丝毫谄媚之意。
风明野和万江雁由一名弟子领着去往正厅,剩下的则由另一名弟子领着,经由侧门,往备菜的厨房而去。
两仪门的建筑很是古朴,外观并不繁复,暗合门派所推崇的“大道至简”之意。一路上,太极图案随处可见,甚至连厨房院落中央,也有用黑白石子组成的太极图嵌在地面上。
李拂衣在厨房站了一会儿,发现着实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和姜晚吟打了招呼,想去四周转转。除此之外,她还想去见见今日前来的妙枯派门人。
不想这两仪门颇大,且建筑的模样都大差不差,又加之她为了避让门中弟子,拐了好几次小路,这一番操作下来,她便不可避免地迷路了。她站在两院落相夹的路中央,正踌躇着找不到方向之际,却突然听见前方道路拐角处传来弟子的说话声,眼看就要碰上。情急之下,她只好翻上右侧院落中靠墙的大树暂避。
她这边刚在树上稳住身形,路上便出现两名女弟子,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只听其中一人小声道:“前厅已来了许多客人了,张铎师伯怎的还在院中?”另一人亦小声回道:“估计仍在气头上呢,你是不知,这几日师伯因为清耀公子的事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清耀?段清耀?
李拂衣竖起耳朵,屏气凝神细听。
“听说啊,是因为清耀公子闹着要和阿碧姑娘成亲。”
“成亲?!那阿碧姑娘不过是个山里的野丫头,怪不得师伯生气呢。而且她颇有些古怪,整日里臂上缠着毒蛇,也不爱笑,门里弟子平日都不敢接近她。”
“都在聊什么呢?也说给我听听啊。”
路旁一扇门被突然拉开,有一中年男子自李拂衣所藏身的院落中走出,两名女弟子见了他,面色慌乱,恭恭敬敬行礼道:“师伯。”
那中年男人脸又小又尖,长了双圆溜溜的豆豆眼,嘴上两撇细细的八字胡须,瞧着十分滑稽,周身气场却十分强大。
只听他问道:“你们师父呢?”
“师父正在前厅陪掌门招待宾客,她吩咐我二人前来催一下张铎师伯。”
中年男人一挥手,说道:“知道了,你们两个先回吧,我这就去跟师兄说。”
两名女弟子行礼称是,不一会儿身影便消失在道路拐角处。
中年男人见两人离开,又重新回到院中,一撩门帘,进堂屋去了。
李拂衣在树桠上站着,后背浮了一层细汗,心道:“自己竟藏到张铎的院子来了,幸好刚刚没有冒失到直接翻进院中,不然被张铎和那中年男人察觉,只怕脱身要费些力气了。”所幸她练的探琼瑶这门轻功,能做到“轻微若无物”的境界,她虽所练不精,但藏身树上而不被张铎发觉,依然绰绰有余。
瓷器的碎裂声突然传进她的耳朵,她停下思绪,往声音的来处去瞧。
“孽障!”低沉的男声从堂屋门帘后传出来,“你可知你的婚事干系重大!”
这应该就是方才中年男人口中的师兄——张双渡之子、两仪门二弟子张铎了。
“师兄,清耀还小呢,一时情动罢了,快消消气。”方才在门外的中年男人说道:“刚刚师妹派人来催了,客人眼下陆陆续续都到了,怠慢了可不好。”
张双渡唯一的女弟子行四,名唤刘芳汀,方才那中年男人称张铎为师兄,唤刘芳汀为师妹,想必便是张双渡的三弟子——吴蛰。
门帘后张铎的声音再次传出:“你先起来,随我出去见客。”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又道:“怎么,现如今我这小门小户的,已经使唤不动妙枯派的高徒了吗?”
“清耀不敢。”
门帘再次被挑起,堂屋中方才对话的人走了出来。打头的男人高大非常,肩膀十分宽阔,头发银黑相间,额头饱满,颧骨突出,眉眼瞧着与张双渡有几分相似,正是张铎。
紧随其后的是吴蛰。
而吴蛰身后,白衣少年正拾级而下,衣衫上银线织绣的如意云纹被阳光照出华彩。
竟是他?
李拂衣盯着那少年的面庞,一时之间,仓惶逃命的少女,倚着老松半梦半醒的少年,还有那夜银色的月华,都被灵虚山湿冷的山风吹进她的脑海。
三人走出院落,还未走远,一名弟子便从他们身后慌慌张张跑来。那弟子跑至三人近前,瞧见张铎与段清耀,神色惊惶,畏畏缩缩地行礼道:“师伯、清耀公子、师父。”
吴蛰呵斥道:“衣冠不整地像什么样子!”
“师父教训的是。”那弟子脖子缩得更厉害了,“师父不好了,您……您快回去看看吧。”他神情焦急,眼睛不断瞥向张铎与段清耀,欲言又止。
吴蛰眉头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问道:“可是今日夫人又发脾气了?”
“正……正是!”那弟子如蒙大赦,“师娘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发了好大的脾气,我们几个谁都劝不住。”
既然是夫妻家事,张铎便识趣先道:“我和耀儿便先去前厅了。”
吴蛰道:“让师兄看笑话了,我先回房一趟,很快就过去。”
李拂衣见四人走远,略一思忖,朝张铎和段清耀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