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段时间,常青中学2013级的新生们提起夏竹,总会一脸了然地点点头,然后向不知情的人介绍:“就是那个报道第一天被人扔书砸成脑震荡的女生。”
医务室里,夏竹躺在床上,再睁开眼,没有陈家涛,迎接她的是灿烂的阳光和一道焦灼的视线。
班主任陈慧芳站在床头,见她苏醒,伸手虚扶了她一把,等她自己靠稳,递过来一杯水。
陈慧芳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因为事发紧急,她接到消息后从教学楼一路小跑到医务室,头上蒙了一层汗,连带着妆也有些晕开。
这位班主任给人的感觉就是大街上那种再普通不过的路人乙丙丁,可能因为一开学就遇到了突发情况,此刻眉目间较平时额外多出几分焦灼与冷硬。
夏竹接过水,礼貌地说了句:“谢谢老师。”
陈慧芳点点头,神色没有半分松动。
校医是个漂亮姐姐,听到夏竹的声音,从外面走进来,温柔地替她检查了一圈,笑着说:“只是轻微的脑震荡,休息几天,避免剧烈运动,很快就会没事了。”
陈慧芳这才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对夏竹道:“我已经通知了你的家长,你把书领了,这几天军训就在家休息,完全康复了再来,其他资料我会让代班长转交给你。”
她像走着预设流程的自动化程序,没等夏竹回应,紧接着又说:“扔书的学生自己承认了,家长也通知了。”
“你要是还行,我们到办公室去一趟吧,人现在都在那儿。”
“好的。”
夏竹抿了一口水,在陈慧芳的注视下抓起书包,缓慢下床,踩在地上时还有种奇异的飘然感觉。
一路上,陈慧芳走得飞快,完全没有顾及到身后晕乎乎的学生。
夏竹在某个瞬间突然意识到,这位新班主任实则根本不关心她的伤势——她只想赶紧按流程处理好眼前的事,然后把她打包扔回家。
夏竹没见过多少好老师,但在这一刻,跟在陈慧芳身后,听着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发出的脆响,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高中生活不会与过去有太大的区别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真正意识到这点时,夏竹还是难以自制地感到失望。
她正低落,前面的陈慧芳突然停步转头。她的眼神透露出焦灼的情绪,仿佛是嫌她走得太慢。
夏竹不得不强忍不适加快步子,心里不禁为自己刚才对待许淼的态度感到些许愧疚。
陈慧芳的办公室在五楼,夏竹冲刺般扶着栏杆,气喘吁吁地爬上最后一个台阶,眼前一黑又一黑,一抬头,恰好看到陈家涛抱着一摞书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二人对上眼神,他的目光只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跟着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夏竹口腔内泛起淡淡的苦味。
对啊,对现在的陈家涛来说自己只是一个初次见面就晕倒在他面前的陌生同学而已。
她跟着陈慧芳走进办公室,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团张扬的金毛。
贺还明背着手站在那儿,盯着门口,眼神里写满了不驯。
看见她和陈慧芳的那一秒,他将脑袋迅速低下去。虽然看不清,但夏竹敢肯定,他翻了个白眼。
除了他们三个,办公室里还有一位年轻的男老师,一见陈慧芳就像迎来救星,急匆匆地走到她跟前,开口第一句话是:“家长都没来。”
那当然了。
夏竹心想,自己爸妈双双出差,工作忙到飞起,手机是绝对打不通的。而旁边这位黄毛,混混一个,一看就没人管。
有家长来才怪。
陈慧芳的表情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气氛僵持不下,夏竹心底对许淼的愧疚更加浓烈。
头晕得厉害,还有点想吐。
她心底萌生出一股厌烦,只想赶紧顺了所有人的意,然后跟在座诸位愉快say bye。
于是夏竹决定做一个体贴的好人。
她对面前的两位老师露出乖巧的微笑:“老师,我家离学校很近,走几步就到,我可以自己回去。”
“自己回去?”陈慧芳重复她的话,像是想到什么,紧跟着说:“那怎么行,你一个人不安全。”
“我爸爸妈妈都在外地出差,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夏竹依旧维持着笑容:“老师,我可以留一个您或者代班长的电话吗,这样我一到家就给你们报平安。”
“这……”
陈慧芳的表情有几分动摇,但很明显,在她的认知里,让脑震荡——哪怕只是轻微脑震荡且住在学校附近的学生一个人回家依然是件不大负责任的事。
还需要再推一把。
夏竹还想继续发言,角落里始终一语不发的贺还明忽然道:“老师,要不我送这位同学回家吧,反正她也是因为我的疏忽才会受伤,就当将功补过了。”
完了。
夏竹的第一反应是:这个黄毛要报复我。
她将眼神投向陈慧芳,后者同样狐疑地盯着贺还明,恰在这时,门外传来清脆的敲门声和一声“报告”,紧跟着,江桃的脸出现在门口。
陈慧芳皱眉:“什么事?”
江桃的眼神落在夏竹身上好一阵,像是仔细在确认她的完好,直到夏竹冲她眨眨眼,才终于对陈慧芳道:“老师,我们班的化学书不够,蒋老师让我来问问您这边有没有多的?”
我怎么会知道化学书的事?”陈慧芳显然不耐烦到了极点,但她还是对江桃说:“你去二班讲台上看看有没有剩余的。”
“好的,谢谢老师!”江桃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愉快地消失在几人的视线中。
经过这么一小段插曲,陈慧芳彻底没了耐心,她对夏竹道:“让这位贺同学送你回去,可以吗?”
夏竹想说不用了,但她看了眼陈慧芳的神色,清晰地读出了她浮于表面的厌烦和迫切想要摆脱她这个刚开学就出意外的麻烦精的渴望。
于是她强忍晕眩和恶心,笑着轻点了下头。
就骂了一句,黄毛总不至于打死她吧。
留了陈慧芳的电话,夏竹跟在贺还明身后走出办公室,带上门的瞬间,听到屋内传来另一位老师的声音:“反正是交钱送进来凑数的,家长电话都打不通,我才不管他还回不回来。”
贺还明显然也听到了,但他表现得不为所动,迎着灿烂的太阳大咧咧地往前走。
夏竹看着那颗毛茸茸的寸头,在金色阳光的渲染下,他像一颗快速移动的闪亮猕猴桃。
这是高中报道的第一天啊。
她晕晕乎乎地想,其实他也有点可怜。
“喂,我说你能不能走快点?”
“猕猴桃”转过来盯着她,眼神落到她额角顶大的包上,神色一顿,忽然两三步走回到她跟前,接过她肩上的书包,背对着她蹲下。
“上来。”
走廊上不时有人经过,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蹲在地上对她大声说:“我背你。”
夏竹震惊地看着他。
我谢谢你啊。
但是……
她的目光上移,落到两人面前大大的“高一(2)班”上,觉得他多少眼神不太好。
她几步略过他,径直走进教室,有点脱力地靠在门框上,随手抓了个同学:“请问在哪里领书?”
话音刚落就看见陈家涛抱着一摞书走过来。
“这是今天发的新书。”陈家涛把书递给夏竹,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替她接住。
贺还明的出现实打实地吸引了一波关注,教室里原本各自忙碌的同学齐刷刷地向门口投来目光。
他站在夏竹身侧,非常好心地向不明真相的群众解释:“她受伤了,不方便拿重物。”
陈家涛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但他很快调整过来,重新展露笑意,只是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贺还明已经将书塞进了书包,不由分说地转过身,对夏竹道:“走吧,背你下楼。”
身体上的不适极大的模糊了夏竹的思维和判断,她本能地对陈家涛扯出一个堪称惨淡的笑,含糊道了句谢,然后由着贺还明的动作,安稳地趴到了他的肩上。
随便吧。
人固有一死,或死于黄毛,或死于浑身无力,头昏脑胀。
她轻轻吸了口气,惊叹于黄毛的衣服上竟然有一股纯粹的、堪称清新的洗涤剂香气。
两人走在楼梯上,夏竹晕乎乎地问:“你还回来上课吗?”
军训期间所有人都住校,第一天其实没有课,只有各种各样的会。
她呼出的热气全喷在贺还明脖间,他皱起眉,咬碎了一口白牙:“不回。”
出了校门还回来,当他傻x啊?
“那你回去把书拿着啊。”
夏竹觉得自己大概是被晕眩和洗涤剂的味道冲昏了头脑。
贺还明对此置之不理,背上的人却不依不饶,絮絮叨叨:“你这样不行啊,再怎么说得把书领了吧,好、好歹也是交了钱的,而且,那个什么老师都那样说了,你更不、不能把书留给他们,对吧,你现在回去,最好是多拿几本,让他们缺、缺……”
贺还明一挑眉:“缺斤少两?”
“让他们对不齐数目然后到处找。”夏竹叹了口气,好言相劝:“回去把书领了再走,好不好?”
贺还明停住脚步,问她:“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吗?”
夏竹不解:“在哪儿?”
“一楼!”
他哼了一声,说得轻巧:“我反正是不想再背着你爬回去,就当便宜他们了。”
“别。”
夏竹闻言立刻挣扎着从他背上下来。
“你去拿书。”她伸手去拽他胸前的书包,“我在这儿等你。”
贺还明闻言仿佛活见鬼似的看着她。
一开始他以为她会说什么“好好读书”之类的废话,打定了主意不和她白费口舌,但她没有,不仅没有,还像只小狐狸似的撺掇着他给老师添麻烦。
她是二班的。
尖子生?
不太像。
他问她:“你干嘛非要我回去拿书啊?”
“不拿白不拿啊。”夏竹蹲在地上,头枕在膝盖上,虚虚闭着眼睛,“而且我觉得你也挺……”她舔了下干涩的嘴唇,把“可怜”换成了“不容易”。
“那个老师,是你的班主任吧?”她皱眉:“说出那种话,挺不是东西的。”
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其实常青可能没有我想得那么好。”说完,垂头丧气地把脸埋进怀里。
像只被雨打湿的小猫。
贺还明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可怜巴巴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上前几步,鬼使神差地揉了把她的脑袋,一套动作做完才后知后觉地察觉不妥,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贺还明脸上浮现出一抹可疑的红晕,使劲揪了一下寸头:“那个……我上楼拿书,你在这儿乖乖等着?”
“嗯。”
夏竹没有抬头,也没有和他计较的意思——她几乎想当场躺倒在地上。
想吐。
我可能需要去趟医院。
她在心里默默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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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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