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传来水声，是阿姨在忙碌做饭。
水晶吊灯安静地悬在天花板上，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折射在水晶棱角上，散出的细碎光斑在地毯上铺了一层碎银。
像一件被遗忘的巨型首饰，偶尔有风掠过，水晶轻轻碰撞，细微的叮当声在空荡的房子里回旋。
午休时间到，手机奏响欢快的提示音，夏竹拿起一看，果然是江桃。
消息传来，除了对好友伤势的关心，江桃尤其痛心疾首地怒斥了常青的手机管理制度。
两人打通电话，江桃在闹哄哄的食堂背景音里对着她吐槽刚刚结束的新生大会。
“一来就让所有人把手机放到储物柜里锁着，太变态了。还有那个会，简直太无聊了，你敢信吗，我足足睡过去了五次！五次！！”
“本来开学第一天，时差还没调回来，又坐在最后一排，老师根本看不见，我睡一下很合理吧？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
夏竹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拿笔随手在本子上乱涂乱画。
江桃在电话那头大喊：“我们班那个变态代班长！”
“每回我一睡着他就把我叫醒，一睡着就把我叫醒，最后居然直接站到我旁边专门盯着我，想不被班主任注意都不可能。更离谱的是，他还和我们班主任很熟的样子，会开到一半，两个人居然就站我边上聊起来了。”
“我困得要死，眼睛都不敢眨，被迫听了两个多小时领导废话。”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确实有病。”夏竹想到江桃被反复叫醒的可怜样，在涂鸦的猕猴桃身上狠狠点了几个黑点，和好友站入同一阵营。
“就是啊，明明周围那么多人都在走神睡觉，他就专门站我旁边。”江桃咬牙切齿，“简直有毛……”
她的声音突然断掉，夏竹疑惑地对着电话那头喊：“桃桃？”
嘈杂的背景里，传来江桃颤颤巍巍的声音：“班……班长……好？”
夏竹从一堆猕猴桃中抬起头，倒吸一口凉气。
不会吧，这么巧？
下一秒，听筒里传来男生温润的嗓音：“江桃同学，第一，我不是变态，第二，我不是特意站在你旁……”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江桃跑了。
连餐盘都来不及拿，她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飞一般逃出食堂，对着电话这端的夏竹爆出哀嚎：“我完了！”
一直到江桃回教室交出手机前，夏竹还在一刻不停地安慰她。
午饭过后，落日的余辉穿过轻纱窗帘，在头顶投下浅色花纹的阴影，微风一吹就轻轻晃动，催人犯困。
夏竹平静地醒来，很奇怪，她竟然梦到了幼儿园的事。
那时候她还是个成天跟在某个漂亮又骄傲的小男孩身后打转的小屁孩，他大发慈悲地要和她做朋友，转身却把她孤零零地扔在一群一年级的生面孔里。
大骗子。
夏竹觉得，正这件事冥冥之中导致了她对漂亮男生从此无感，在漫长的岁月中乐意亲近的全是性格温和的异性。
陈家涛就是这样一个性格柔和的人，今天她终于能再见到他了。
一周过去，爸妈出差未归，除了回家第一天打过两个电话叮嘱她好好休息，抓紧时间正常返校参加军训外再没联系过。
夏竹驱散模糊而遥远的梦境，起床洗漱，迅速套上军训服，在阿姨“慢点儿，慢点儿”的叮嘱声中胡乱塞了几口面包，捏着牛奶冲出家门。
住校要用的行李江桃帮她提前安顿在了学校。军训进行到第七天，太阳底下，远远看去，同学们面无表情，整个操场上空写着大大的“生无可恋”。
夏竹把两人份的课本放进教室，先到办公室向陈慧芳销假，然后赶去操场，加入站军姿的大队。
挨过漫长的上午，食堂里，江桃找好座位，神秘兮兮地把她连人带餐盘拉过去，到了一看，同一桌上赫然坐着陈家涛和其他几个二班的男生。
江桃大声宣布：“那个，没位置了，我们就一起坐吧。”
言罢，她大手一挥，直接拿过夏竹的盘子放到陈家涛旁边，自己坐到了她对面。
其中一个男生听到她的话，从堆成小山的白米饭里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她，无比真诚地指了指一边的空桌子：“那边没人。”
江桃顺着他的手指一看，转回头，露出灿烂的微笑：“那你可以去那边坐啊同学。”
她往除了陈家涛以外的几个人身上环视一圈，真诚提议：“不如我们一起坐过去吧！”
男生闻言呆滞地看着她，似是不敢相信开学第二周就有女生主动邀请自己坐在一起吃饭，脸颊瞬间冒出两团红晕，把头低低埋进米饭中，结巴道：“谢、谢谢，不、不用了。”
夏竹自然知道江桃的真实企图——用她的原话来讲：“你们两个人之间肯定有奸情！”
夏竹告诉她自己和陈家涛小学同学的关系，当然，看着她一脸期待的表情，咬牙屏蔽了关键词“初恋”。
江桃当然不信，她一边吃饭一边偷看夏竹表情。
陈家涛就在旁边，夏竹拼命抑制着紧张，装作自然的样子，对她道：“快吃饭吧，一会儿不是还要去教务处开会吗？”
江桃闻言立刻发出一声哀嚎，低下头猛猛扒了几口饭，没吃多久，一个男生就从食堂门口径直走到她面前。
“再让我吃几口！”
江桃着急忙慌地往嘴里塞红烧肉，徐行刚想说让她不用着急，只听坐在江桃对面的女生开口：“唐同学，你就让她再吃一会儿吧，现在还有五分钟才到12:30，你们12:30出发，肯定赶得上开会。”
“我不姓唐。”他看着这个一来就叫错自己名字的同学，自我介绍道：“我叫徐行。”
夏竹笑了。
可怜的桃桃同学在食堂惨案发生的第二天被班主任钦点为代理副班长，和班长绑定出席各种大会。用她后来的话说，眼前这位班长同学就像教导主任转世，既古板又啰嗦，简直是个唐僧。
于是私下提起，江桃一直喊他“唐僧”，以至于夏竹脑子卡壳，上来就搞错了人家的姓氏。
她向徐行道歉：“你好，徐同学，抱歉。”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姓唐？”
他看着夏竹，表现出相当真诚的困惑。
当然是因为被桃桃带偏，一直在心里默默喊你唐僧啊。
但她总不能对着刚认识的人这么说吧。
夏竹看向江桃，只见对面一脸“不好意思不关我事”的无辜表情。
“因为我不小心把你和另一位姓唐的同学搞混了。”
根本难不倒她！
徐行点点头，接着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印象中有谁也这样问过。
“你好，我是夏竹。夏天的夏，竹叶的竹。”
她看着徐行，心里突然想到另一个人。
两行诗。
还有教室里那份不属于自己的新教材。
分班表最后一排，贺还明的名字挂在“十九班”那栏，夏竹仔仔细细地找了好久。
“对了，”她问徐行，“你知道十九班在哪儿军训吗，我今天怎么没在操场上看到他们？”
站军姿的时候没看到，集合的时候所有新生乌泱泱的混在一起简直眼花缭乱。
话说贺还明真的会好好参加军训吗？
“一到十三班平时在操场，十三到十九班在隔壁的篮球场。”徐行道：“不过今天下午的拉练是大家一起。”
“竹子，你问十九班干嘛，又有认识的人吗？”江桃咽下最后一口红烧肉，冲着夏竹疯狂挑眉，着重咬下一个“又”字。
身侧，一直静静埋头吃饭的陈家涛默默停下手上的动作。
几个一起的男生吃完了饭，纷纷拿起盘子撤退，他向他们点点头，表示自己还没吃完。
实际上餐盘里只剩下一口米饭，他偏拿筷子挑剔起素菜。小小的一勺菜被他翻来覆去地整理，身边人却突然诡异地沉默。
夏竹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和贺还明有什么关系，但她也不想向江桃撒谎，左思右想，真想不出一句既是真话又能完全不涉及贺还明的理由。
她会问十九班就只是因为他啊。
过了好半晌，在对方越来越意味深长的注视下，她冷不丁道：“其实我有许淼的微信。”
“什么！？”
江桃惊呼一声，引来众人目光聚焦，她赶忙压低了声音，凑近夏竹：“许淼！？那个许淼？就是那个，那个，那个许淼！？”
夏竹点点头：“就是你的男神许淼，我们家长认识。”
江桃的注意力被彻底转移了，一直到徐行把她拖着走远了还不忘冲着夏竹大喊：“一定要记得给我看！！”
指的当然是他们短短不足一页的聊天记录。
桌上只剩下夏竹和陈家涛两个人，气氛突然有点尴尬。她想起自己还没正式向他自我介绍，刚想开口，却听他道：“君人者不可以不慎取臣，匹夫不可不慎取友。”①
夏竹积累作文素材的时候摘抄过这句话。
他这是在劝她谨慎交友？
她想开口询问，陈家涛却已经端起盘子走远了。
_
吃过午饭，夏竹沿着学校林荫道散步。
她没有午睡的习惯，更讨厌学校的集体宿舍。
初中住校三年，八张铁皮床架两两堆叠在一起，拥挤的空间明明狭窄，偏偏又那么透明。从头到尾都像一场粗暴的服从性测试，漫长得看不到尽头。被窥视、被挤压、被妥协，一场压抑着持续的阵痛，睁眼无眠的每个夜晚，深浅不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像线虫钻入头皮，撞击迸溅出腥臭的脑浆。没有净土，只有无孔不入的煎熬和痛苦。
中考结束的那个下午，她回宿舍把所有用过的东西通通打包扔进垃圾桶，到家的第一件事是冲进浴室，给自己全身消毒。
骄阳似火，夏竹专挑树荫浓密的小路走。
整个世界被太阳光照得惨白惨白的，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眼角一偏，居然看到不远处学校围墙上模模糊糊爬上来一道人影。
男生从围墙外翻进来，嘴里叼着袋装的康师傅老坛酸菜牛肉面和好几个塑料袋，动作干净利落，轻盈得像猫，一看就是违反校规的老手。
地上还有接应他的人。
夏竹吓了一大跳，正想转身逃跑，地上的那个男生突然指着她大喊：“站住！”
她才不会站住！
夏竹充耳不闻，跑得飞快。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贺还明的声音满是笑意：“哎，你跑什么？”
他迈开长腿朝她追来，嗓音有种明朗的昂扬。长臂一捞，依靠力量优势轻松把人拽回来。
后背猛地撞上胸口，疼得夏竹倒吸一口凉气。
贺还明的手心烫得像火。
“你给我放开！”她皱着眉去挣他的手，扬言威胁道：“再不放开我就喊人了啊……”
夏竹拼命挣扎，下一秒却愣住。
贺还明突然往她嘴里塞了个东西。
咸香混和着香料的辛辣在舌尖炸开，酱香鸡腿还残留着出锅时的温度。
这是……一只鸡腿？
贺还明居然往她嘴里塞了一只鸡腿？！
真的是“塞”。
夏竹毫无准备，睁大眼睛呆在当场。
贺还明看着她，声音里满是笑意：“你喊吧，反正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鸡腿的油渍溢出，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卫生纸，贴心地替她擦了擦嘴角，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啧啧道：“学校后门最好吃的一家热卤，便宜你了。”
笑得一脸阳光灿烂不要钱。
宛如一条傻狗。
鬼才跟你一条绳！
夏竹拿出嘴里的鸡腿，正想举起来往他脑袋上招呼，就这一瞬间，旁边灌木丛里突然窜出一道矮胖的黑影。
教导主任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你们几个同学在做什么！”
旁边的男生跑得比兔子还快，贺还明也想跑，然而夏竹死死抓住他的手腕，转头对教导主任喊：“老师！他违反校规，翻墙逃课！”
教导主任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最终落到她左手高高举着的卤鸡腿上。
事情的结果就是两个人齐齐流放到操场罚站，顺便双双喜提800字检讨。
夏竹委屈得要死，贺还明哈哈哈笑出声。
烈日炎炎，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她捏着手里空白的作文纸，像是要把薄薄的纸面瞪出火来。
傻狗乌龟王八蛋！
夏竹恨不得把这辈子的脏话都骂完。
边上的贺还明咬着笔，抓耳挠腮，好歹憋出两行字。他瞄一眼夏竹面前的空白，幸灾乐祸道：“叫你抓着我，现在好了吧。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这辈子都没写过检讨。”
“噢。”贺还明点头，“我倒是经常写。”
身边的人没出声。贺还明埋头皱眉刷刷写了一阵，侧过脸一看，旁边的女孩子低着脑袋默不作声，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白纸上，浸出一小片褶皱。
湿痕在大太阳底下明晃晃地闪着光，刺眼得让人受不了。
贺还明脑子嗡的一下全傻掉。
本来这件事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要不是被她死死拉着，两个人早跑出二里地了，怎么可能被抓到操场罚站。
然而她一哭，全完了。
整件事彻底变成他全责。
贺还明窘迫地挠了挠寸头，看一眼自己面前打补丁似的检讨，一把递到夏竹面前。
“给你。不就是检讨吗？区区八百字，我帮你写了！别哭了。”
夏竹没有搭腔，抬起头狠狠瞪他：“这是检讨的事吗？”
明晃晃的眼泪晃得人心慌。
贺还明一愣。
“我错了，我错了行吗？这次算我不对，我诚心给你赔礼道歉。”
他抓耳挠腮，灵机一动：“要不……我请你出去吃顿饭？想吃什么吃什么，成吗？”
夏竹没有回应。
她现在满脑子都在担心，万一教导主任把这件事告诉夏玉青，她就完了。
父母忙于工作，各种出差应酬不断，从小到大对夏竹采取的一直是放养模式。
家里生意最忙的那段时间，恰逢夏竹上小学，夏玉青毫不犹豫地把还在上一年级的她扔进全市唯一提供住宿的师大附小。
附小，附中。从小学到初中，她住了近十年的集体宿舍。
父母很少关注夏竹的校园生活，抑或生活。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对她没有任何要求，相反，夏玉青对夏竹的要求严格到了近乎苛刻的程度。
初中住校，她在模考退步后难过得受不了，本想寻求安慰，却在冒着大雨排了一节课才轮到的电话亭里收到夏玉青冷冰冰的一句“我对你真的很失望。”
夏竹吓坏了，试图用稳定英语和语文成绩安抚妈妈，反倒彻底激怒她，劈头盖脸地挨了一场骂。
“有什么用！”
夏玉青在听筒里朝她怒吼，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高中报道第一天，她被砸成脑震荡，接通电话的第一件事是安抚妈妈的情绪，然后再三向她保证自己可以一个人在家养伤，最迟一个星期后就可以返校正常参加军训，绝不可能错过摸底考试，更没有变傻。
按照夏玉青的话说，父母的工作已经很忙了，作为女儿，夏竹有责任打理好自己，最好像一支涨势平稳的股票，安分地待在学校里。
她必须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必须努力让名字出现在排名表的第一行。
生病。
生病是唯一的特权，然而即便生病，也不能长久缺席耽误和学校挂钩的一切活动。
她必须待在轨道以内，否则夏玉青会因为糟糕的失序感变得暴躁而脆弱，像一颗不管不顾撞向地球的彗星，在夏竹的小世界引发第N次大爆炸。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在被罚站和罚写检讨的第一瞬间，夏竹感受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惶恐，巨大的惶恐。
谁能来救救她！
眼泪连珠子似的砸在贺还明伸过来的手背上，纸上的墨迹晕成一团。
贺还明揪着寸头，急得在原地踢踏跺脚，活像热锅上的蚂蚁。
太阳晒得皮肤刺痛。
他张张嘴，千言万语化作一个侧身的动作。
一道阴影从脑袋上打下来，阻挡了炙热的光线。
夏竹抬头，是贺还明绕到她身侧，伸手替她挡住了刺眼的太阳。
他单手从口袋里拽出MP3，阳光在黑色的机身上聚焦成一个闪亮的点。
夏竹懵懵地盯着他动作，眼睫毛上还悬着一滴泪珠。
贺还明插上有线耳机，自己戴上右耳，然后绕过她的发丝，将另一只耳机塞进她的耳朵里，手指在她耳廓上轻轻蹭了一下，有点痒。
盛夏的高热一路从耳垂蔓延到脸颊。
夏竹呼吸几乎停滞了一瞬。
贺还明低头认真摆弄起按钮，一段轻快明朗的前奏响起来。
他抬头看她，露出小白牙：“放心，我经常被罚，这就是小事一桩。按照经验，主任连我们是哪个班的都没问，说不定转头把这事儿给忘了。别哭了，一起听会儿歌吧，行不？”
声音被明快的曲调裹挟着，夏竹的眼泪一下止住。
耳机里是周杰伦的《游园会》。
我顶着大太阳
只想为你撑伞
你靠在我肩膀
深呼吸怕遗忘
世界安静得只剩蝉鸣，间奏短暂的空白里，阳光透过少年的指缝落到军训服的外套上，变得柔和而明朗。
两人之间隔着一根细细的耳机线，夏竹能清楚捕捉到身侧男孩的呼吸，年轻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明快又鲜活。
她低头，在纸上落笔。
“检讨书”三个字伴着身边少年轻轻的哼唱。
游园会影片在播放
这个世界约好一起逛
烈日灼灼，红白跑道与密树浓荫连成一片色彩鲜明的海，操场凝固成为时间里的油画。
①引自：《荀子·大略》
②歌词引用：周杰伦《游园会》
4.22剧情修改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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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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