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虞离开醉花阴后,一路往北,跑到了城郊一处树林里方才停下脚步。她刚刚回到都城还没几日,身上的盘缠用光了,只好暂且在树林里歇脚。
不同于前几天,今夜的她睡得格外沉,因为她终于见到了那个自己心心念念了十年的人。
乔虞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回到了初来都城的那一年。
那是大历三年的冬天,因为家乡遭逢旱灾,作物颗粒无收,为求一线生机,乔虞跟随姐姐一路乞讨来到了都城。
乔虞打记事起就不曾见过自己的父母,而姐姐就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那年乔虞七岁,姐姐比她大八岁。
由于一路上经历了太多跋涉之苦,又一直没有御寒的冬衣,姐姐刚到都城便一病不起。
为了治好姐姐的病,乔虞暂时把她留在了山里一处破庙中,便只身来到了都城的大街上。
七岁的孩子没有营生之法,只好一路求人施舍自己些钱财或者药物。
一个大娘见她可怜,给了她一身旧袄子御寒,并告诉她可以去长街那里的药铺碰碰运气。
那是乔虞第一次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都城人都有钱有势。
她谢过那位大娘,并依照她的话一路打听来到了长街。这条街果然很长,一眼望不到头。
乔虞走着走着,在一间药铺门口停下了脚步。她不认得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只因为闻到了店里烹药的味道,才判断出这里是间药铺。
“老板,请问这里是药铺吗?”
乔虞怯生生得开口,她甚至没敢走进店里。
“哟,哪里来的小乞丐?赶紧走,别碍着我做生意!”
老板看了眼乔虞的衣着,不客气道。
“老板,求您行行好,我姐姐染了风寒,我没钱给她抓药,我可以在这里给您帮工,求您赊我一副药。”
乔虞说着跪了下来。
这一路她跪得太多,以至于膝盖早已麻木了。
“你跪我也没用,实话告诉你小叫花子,如今这个世道,没钱就别生病,生了病那就得乖乖等死。别妨碍我做生意,快走快走!”
乔虞那时不懂药铺掌柜这话的意思,可就是觉得愤怒。她站起身,走到了大街上。
药铺斜对过一幢雕装得十分漂亮的房舍就这样吸引了乔虞全部的注意力。那房舍共有两层,牌匾上用金漆写着三个大字,不过乔虞并不识得。
彼时,天色已然见暗,房舍门口进进出出的客人全都衣着光鲜。站在门口接人待客的女人打扮得也艳丽夺目,乔虞似乎能闻到她身上飘来的香气。
过了不多一会儿,一位年纪较长的女人牵着个精致漂亮的小姑娘走到了门口。尽管房舍里出来的女人们各有各的美,但乔虞还是被那小姑娘的相貌惊了一下。
小姑娘大概同自己一般年纪,却生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从未注重过自己外在的乔虞竟在此刻从心底生出几许异样的感觉,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自卑。
“瞧这小模样,生得真叫一个俊!不过……这往后的事可就说不准了。我看着也有不少儿时生得好看,却越长越歪的。不若齐鸨娘趁着这花骨朵还未绽开,将她卖给我如何?价钱自然好商量。”
那男人说话间,一双本就不大的眼微微眯着,不停打量着齐鸨娘身边的小姑娘,那样子让人看了很是不适。
齐鸨娘将宿月往自己身后一带,笑着对答,“姚老板真是会说笑,不管这丫头以后是长开了还是长劣了,我都不卖。若长得好,那她以后就是我的摇钱树,若长不好,我就当她是个使唤丫头,也不亏。”
都是生意场上的人精儿,姚老板一听便明白了齐鸨娘的意思,于是只好一边叹着可惜,一边告了辞。
乔虞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鬼使神差得来到了醉花阴门口。
“老板娘,你们这里还要人吗?我卖我自己,我什么活儿都能干。我姐姐病了,您给个抓药的钱就行。”
乔虞跪在齐鸨娘面前,一张黑黢黢的小脸高高仰起看向她。
乔虞人很瘦弱,但一双眼睛却出奇的晶亮又深邃。若是洗洗干净,好生养上一段时日,保不齐也是个小美人。
许是她的话触动了齐鸨娘,她弯下腰将乔虞扶了起来。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乔虞懵懵懂懂的摇了摇头。
齐鸨娘指了指头上的匾额,“这里叫醉花阴,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但凡跟这里扯上关系的女子,走到大街上都是要受万人唾骂的。”
乔虞还不太能听懂齐鸨娘话里的意思,她看看来往的客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餍足的笑意。又抬头看看头顶的牌匾,虽不认得但记下了这三个字——醉花阴。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齐鸨娘叹了口气,从身上摸出几个铜板放到乔虞手里。
“拿着吧,这些钱应该够抓药了。”
乔虞看着手里的钱,连忙跪地磕头道谢。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乔虞刚刚反应过来,便被宿月拉了起来。她竟是在同自己说话?
不多一会儿,宿月便跑了回来,此时她的手里多了个小包袱。
“这是郭姨做的点心,可好吃了,你吃吃看。”
宿月在乔虞面前打开了包袱,一股浓郁的甜香瞬间钻进了乔虞的鼻子里,她的肚子也不由自主得叫唤了起来。
宿月这边还在等她吃下点心后品评一番,却见乔虞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怎么?你不喜欢?”
“不是……我……我想把这些点心留给姐姐。”
宿月微笑着点了点头,将包袱小心翼翼得重新包好放到了对方的手里。
“那你跟姐姐一块吃。”
“嗯,谢谢你们,你们都是好人。我要去对面的药铺抓药了。”
道了谢后,乔虞转身要走,不料被宿月拉住了手臂。
“鸨娘,我陪她一块去吧。”
齐鸨娘看着宿月,用手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满眼的宠爱溢于言表。
“去吧,小心着点。”
宿月点点头,便抓着乔虞的手往药铺走去。
宿月的手温温软软的,拉着乔虞时会用整只手包裹住她的。
这温暖实在叫人留恋,她的身上也香香的,好像是什么花的味道,乔虞说不上来。
印象里,自己的手总是冰凉冰凉的,因为吃不饱饭,整个人也瘦瘦小小的。
“你姐姐得了什么病?”
宿月似乎并不觉得乔虞的手很凉,可乔虞却有意将手往回缩了缩。
“是伤寒,一路上太冷了,姐姐把厚的衣裳给了我,自己却一直忍着。”
宿月看着对方挣脱开的手,有些错愕。
“你……不喜欢我牵着你?”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乔虞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特别怕她伤心,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的手又凉又有些脏,别把你……”
话还没说完,乔虞的手便又被对方抓了起来。
“我来帮你暖暖,我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暖暖和和的,而且……你一点都不脏,齐鸨娘说了只要有一颗善良的心,那人就不脏。醉花阴里的姐姐、姨姨们也都不脏的。”
“嗯。”
乔虞用力点了点头。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药铺门口。
“这个老板最是会看人下菜碟,我跟你一起,他不敢坑你的。”
果然,宿月人虽不大,但跟药铺老板打起交道来却有模有样。最后,两人拿了三副治疗伤寒的药跟一个煎药用的旧砂罐,这才离开了药铺。
“真的是太谢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等我姐姐好了,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叫宿月,姜宿月。”
宿月说着,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写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不认得字。”
乔虞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你记着就好。那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小鱼,姐姐叫小禾。”
“小鱼、小禾,我记住了。等小禾姐姐好了,你带她一块来找我玩儿。”
“一定。”
……
当时的乔虞没有想到自己会食言,她没有带上姐姐再去找宿月,因为当她回到山中那座破庙时,姐姐已经去世了。
七岁的乔虞哭得撕心裂肺,她永远忘不了姐姐那布满血丝,一直到死都睁得大大的双眼,还有身下干涸发黑的大滩血污。
幼小的乔虞不太明白姐姐是因何而死,她临死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她隐约觉着,那不是什么好事。
不知道哭了多久,乔虞的双眼已经流不出泪来,她帮姐姐将衣服裤子穿戴整齐,并在她的手里发现了一个打着结的盘扣。
直觉告诉她,这是害死姐姐的人留下的。于是她小心翼翼得将那枚盘扣放进衣服的口袋里,并暗自发誓要替姐姐报仇。
为了埋葬姐姐,乔虞在破庙外找了一处地方,挖了足足一天一夜,才挖出一个足以容纳姐姐的坟冢。
待她将姐姐埋下,已经是满手血污,根本没有知觉了。
坐在姐姐的坟冢旁边,乔虞哆哆嗦嗦得打开宿月给她的包袱,将里面的点心一块一块塞进了嘴里。
“姐姐,我要上路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我以为我好像交到朋友了,她叫宿月,姜宿月。她人特别好,不过……我可能暂时见不到她了。姐姐,你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
感觉身上有了点力气,乔虞便上路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不知不觉来到了长街。
这会儿的长街静悄悄的,只有零星几处亮着灯光。
醉花阴外的灯笼发出闷闷的红光,后半夜远不如前半夜那般热闹。
她想同宿月告个别,但又不敢贸然进门,于是绕到了房屋背面,想看看这里是否还有后门。
因为身形瘦小,乔虞直接在一处篱笆缝隙里钻进了醉花阴的后院。
这里的景象完全不似前院奢靡,静悄悄的院落里此时只有一处窗子还透着光。
乔虞轻手轻脚得靠近那处窗子,在缝隙里竟看到了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宿月。
她蓦地想起了姐姐,姐姐也是流了好多血然后同她阴阳两隔。
乔虞想到这里,整个心猛地悬了起来,直到她听见了宿月的轻咳。
这时,门突然开了。乔虞将头又往后缩了一点。
“宿月,好没好一点?背上还疼吗?”
来人是齐鸨娘,她的手里端着一碗汤药。
趴在榻上的宿月艰难得摇了摇头,“不疼,姨娘别哭。”
“你恨不恨姨娘把你打成这样?”
“不恨。我知道姨娘是为了我好,如果不这么做,我就要同姨娘分开了,宿月不要跟姨娘分开,宿月不要跟姨娘分开……”
宿月的声音逐渐消失,齐鸨娘急得直摸她的脸。
“好孩子,别睡,咱们把药喝了。姨娘不会离开你。”
眼见宿月一口一口把汤药喝完,乔虞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再见了姜宿月,你要好好的。”
乔虞轻声呢喃着,擦干脸上的泪,在窗边放下一只木雕的小葫芦便离开了醉花阴。
这一走,竟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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