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在沿途的两个小镇陆续丢了踪迹,只有降真依旧被束缚在玉枕公主身边,坐在马车上,一同赶路。
玉枕公主对降真说,“那些使臣不会真正地依附我,我不过是一座桥,过了河就要拆了,砸了,抛进河中。我代表旧势力和顽固的东西,可怜的是,我本身在皇权眼里就没有什么分量。等这些讨巧之臣真正颠覆了权力,替他们国家收复了失地,那我会是他们用来祭旗的第一刀血。”
我说,“每个人眼中的权力都不一样,要懂得权衡,你要牵制他们的权力。”
她看向我说,“我讨厌你,因为我讨厌你的母亲。她从小就比我获得更多,更多的宠爱,更精致的面孔,更顺遂的人生。甚至连嫁人,她都比我更体面。”
我说,“可是她却含冤死了,一颗脑袋滚下来。”
“死是一种痛快。”她摇摇头说,“而我现在生不如死。”
我看着车窗外那些抢着树皮吃的灾民,说,“每个人都想活着。”
她不屑地向窗外看去,“可怜的人呐,他们总觉得只要活下去,明日一定会比现在更好,只要艰辛地撑住当下,就一定有锦衣玉食的平安生活。可是他们都错了,未来只会更糟。”
我说,“人,总是不甘心死去的。”
玉枕公主说,“你不一样,你向往死亡。”
沿途在小镇休憩住下的时候,我会换上戏服,在院中唱上两曲,不光是借住的下人们,连玉枕公主都惊叹我的技艺,端着扇子指点,“你这样的身世,落在悲伤的唱词上,更有韵味。”
我说,“我早就屈服了男官的命运,世事弄人,落得这副田地。”
“毫无疑问,你是诱人的。”玉枕公主打量我的五官,“等你成年之后,一定会成为祸害,所以你现在死了,倒是干净了。”
我对着水池卸了妆,看着这张清白的脸,也会惦记着,是否有个人,能用憨厚的手,轻轻拂过。这个人是年轻或是成熟,是男人或是女人,好似都没有挂碍。
夏日将至,四处都流传着各地叛乱的消息,宋玉指接过涳蒙亲王和暮白公子的局面,用男官和妓女聚拢了一帮腐朽的朝臣,我记得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贪念和**会传染,但正义不会,所以利用**来控制人,比编织自由的梦,更简单,且更坚固。”
甚至连玉枕公主也听说了他在南方的动作,“这位宋公子真厉害,召集了不少朝臣,想从南边形成合围之势,挑战京城的权力,看上去颇有胜算。听说他们养精蓄锐了好几年,就等我这位哥哥浪荡得不知道国家的法度。”
我问,“你后悔吗?毕竟他试图与你联盟?”
“不后悔。”她拿起一只杏子吃下,“我虽然读书不多,但知道,叛乱者败得多,胜得少,而将你送到哥哥那,是最稳妥的主意。我不求多赢,只愿别亏得一败涂地。”
公主对安稳的向往正如她平淡无盐的样貌,与我母亲截然相反,所以她能活下来。
与叛乱同行的是,刺客以各种形式出现在周围,有直接在难民的暴乱中冲进马车的,也有夜里的潜行者,他们有的是盯上了公主耀眼的财富,有的是想挑衅皇家的权威,还有的仅仅为挑起事端,好借山打虎,将乱世的浑水搅得更加汹涌。
令人惊奇的是,公主身边侍卫的身手矫健,能够及时发现并制止潜在的风险,或者直接拉出一位无辜的小厮和男官挡箭,死了一个又一个。
玉枕公主并不心疼,“不得我宠信,却能为我而死,也算光宗耀祖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盯着我,像在对我而言。
我看着那些被击杀的刺客,试图找到熟悉的面孔,或者神居山那一股曾经的味道,飘到眼前,证明他们正想尽千方百计,来营救我。
可总是失落。
玉枕公主看透我的心思,“别等了,也没有什么好眷恋的,你要是长长久久待在暮白公子身边,估计杀他的心都有了。”
我不耐烦,“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们来到京城,早没了我离开时候的繁华和昌盛,那些原本待在南方的难民们,此刻已经抵达京城,哭诉他们的苦难,试图在皇权下控诉他们的委屈,希望获得一丝救助。可是那些官差安置的粥铺,连米汤都算不上,像井水一样清澈见底,只有浮在面上的油花和苍蝇。
玉枕公主对我说,“你母亲是对的,我的哥哥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这才几年,就糟蹋成这个样子。”
我问,“你会采纳使臣们的意见吗?”
“我会悄悄帮助他们,左右逢源最舒坦。”她轻轻一笑,“我想赌一赌,老天到底是眷顾光明,还是黑暗,更欣赏庸俗,还是高雅。”
我似乎明白了她的策略,不放手身边任何一个机会,并不去编织庞大而精密的计划,而是层层叠叠,将自己垫在最高最安全的位置。
直到进宫的前一夜,我问玉枕公主,“明天我就要死了,你能不能告诉我,暮白公子到底在哪里?”
“他正在我的府邸养鸭子呢,其实你被关着的时候,他也被关着。中途我差人送信回去,给他封了个养鸭大臣的称号。”玉枕公主饶有趣味地说,“还有一件事,我说与你听,你一定会感动得兑现你的承诺。”
我好奇地问,“什么话?”
玉枕公主像述说月光下的告白,“他说了和你一样的话,只要我放了你,他就老老实实伺候我一辈子,成为他的奴才。”
这话像头顶的一道惊雷,让我五味杂陈,喜也不是,悲也不是,遗憾也不是,后悔也不是。但又喜又悲,又遗憾又后悔。
我一直支吾地说不出话来,倒是她继续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要信守你的承诺吗?”
我问,“为什么?”
“若是我年轻几岁,一定答应他。这世上没什么比情爱更重要的。可是现在,权力和满足最重要,情爱错过了一站,还有下一站等着,但这一切,都需要金钱和权力来拉拢和维系。”
我有些涌上心头的冲动,关于暮白公子的下落,我猜测过千万种可能,比如将他关押起来,拷打关于目标京城谋反的证据,或者她根本没见过暮白公子,这一切都是虚张声势。特别是后者,让我时常怀疑冲动的选择会不会是个错误。
可是现在我放心了,我的求死有了理所应当的归处。更让我欣慰的是,这一切暮白公子都知道。
没有什么比关切之人明白自己心意更甜蜜的了。
我睡了个长长的好觉,我梦到我从合川宫的床上坐起来,看到旁边繁复的床帘和华丽的灯笼,却没有一丝幸福之感,直到暮白公子站在门框喊我,眼如星辰,“千鹤,你过来。”
我特别喜欢这个名字,而不是千乘。
我走过去,看他恢复了乌黑的长发,我问,“你头发怎么黑回来了?”
“我才二十二岁,怎么不是黑的呢?你做梦太久了,都忘了我吧。”
可是当我的手几乎要被他握住的时候,一道强光刺破眼帘,又回到现实。
第二天到了,玉枕公主让厨娘给我做了精致的菜肴,阔别这几年的富贵,那些心动的颜色不再扰动我,或许我本来就美食就没太多兴趣。
我终于回到了皇宫,但是被塞回那个笼子中,蒙上黑布,我感受着车的颠簸,猜测着现在是到哪里了,路过了哪道城门,经过了哪个宫殿,听到远处的笑声是属于宫女还是嫔妃,直到车轮停下。
我的心彻底悬上了喉咙口。
等揭开的时候,我看到了楚临的面孔,他像在狩猎场上发现一头野猪一样,指着我哈哈大笑,“都说千乘回来了,我根本不相信,直到看到了这张恶心的脸!”
他的脸比以前更宽了,脸颊往两边塌,像一只南瓜,胖了两圈。
我的舅舅坐在外祖父坐过的皇椅上,显然比曾经老了许多,撑着下巴看向我说,“我找了你好几年,几个月如获珍宝一样找到了一个,结果发现是你的妹妹,于是我将她囚禁起来,做了官妓,上个月刚开始接恩客。”
虽然我讨厌妹妹,但觉得羞耻,葮川国为妓的法定年纪是十六岁。
我说,“可是她才十四岁。”
舅舅说,“总比死了好吧。”
我看到颜公公正站在他的身边,恶狠狠地盯着他身后的颜禾卿,像在责问他,这几年找我的不上心,竟让玉枕公主抢了这份功劳。而颜禾卿一动不动,甚至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楚临对舅舅说,“父皇,将他放出来吧。”
舅舅说,“那他万一跑了怎么办?”
楚临说,“那就让侍卫杀了他。”
舅舅说,“万一他咬你呢?还记得去年你抓了只野鹿,本来关得好好的,你非要放出来,结果把脖子咬坏了。”
楚临说,“那就用根绳子拴住他,像条狗一样,不就行了?”
我现在心如死灰,脑中只盼望玉枕公主能够信守承诺,在我死之后,还暮白公子自由。我的目光停在舅舅身上,想着如何快速冲到他跟前,等着玉枕公主旁边的侍卫给我痛快的一箭。
那我糊涂而悲凉的一生,也就彻底结束了。
我可以再和母亲重逢,虽然她并不那么疼爱我,或者我可以遇见外祖父,在阴曹地府,继续用权力庇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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