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况笑了。他坐在椅中,一手搭在桌边,一手放在膝上,看起来极放松的姿势,却有如阖眼假寐的猛兽,让人毫不怀疑他随时都能抓住那致命的一瞬时机。
他说:“不是朱姓,终究还是有这许多的不便,不是吗?”
朱成碧也笑了,目光却很冷淡,直视着眼前的人:“不是朱姓,我到底还是这个太后;换了朱姓,那我又是什么呢?”
“是我最信任的手足,托付后盾的肱骨。”朱况毫不犹豫道,坦然回望她审视的目光,“你不会失去很多,但能得到最重要的——朱氏,永远不会驱逐你。”
“成碧,你知道世间事,有舍才有得。”他说。
朱成碧的面色没有什么变化,好像早有预料,只是淡淡地点了头,又道:“所以你最近这几年的动作,都是为了此事谋划。”
近年来屡有叛乱,多是朱况遣兵甚至亲自前往镇压。如今他尚是镇将统军,但功勋累计,距离太尉也不过一步之遥。
到了太尉,再往上,就是大将军、大司马——位极人臣,万人之上。
“不错。”朱况干脆地说,“武将功名自然从马背上寻。不过现在,镇压这些零星叛乱的功绩于我而言已经没有太多用处了。”
“镇北将军岑重原。”朱成碧缓缓道,“他在一日,就是一日对你的掣肘。”
朱况的唇边浮现一丝笑意。“出发来洛阳之前,我让人送了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到柔然王庭。”他说。
朱成碧皱起眉来:“你要和柔然合作?”
与岑家、与天子的争端,再怎么样,也是陈朝内部之事。但将柔然牵扯进来,那就是与外族勾结了。
朱况冷笑道:“蠕蠕之人,也值得我去与他们合作?不过告知了一些他们最感兴趣的,镇北将军的消息。”
岑重原镇守北方三镇多年,将边境守得固若金汤,数次击退前来劫掠的柔然军部。柔然人对这位镇北将军既畏又恨,能得到那样一个消息,不论真假,都会前往一试。
而等到岑家这位最后的将才死于非命,等到接任之人将北镇搅得大乱,等到柔然乘虚而入南下叩关——
到那时,就是他朱况平定乱局的时候了。
他会将一切乱象都扫清,将柔然人挡在边关之外,当然,也会将北地数十万军民收入囊中,做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至高之位的最重要的筹码。
而宋继昭别无选择。
临走之前,他对朱太后道:“随我入京的那个副将,伏连,这次护驾有功,想来很快就会从我这里调离。此子已难收服,不可再留,娘娘坐镇京中,便待他迁官就任之后——”
“寻机杀之。”
.
养伤的宋继昭出乎意料地难缠。
近侍一脸忐忑地第三次出现在侧殿门口时,岑容叹了口气,将玉签夹入簿册中,对下方的宫人道:“此事便依如此安排,你回去吧。”
宫人行礼应是,便抱着文书退出殿中,岑容转眼看向走上前来的近侍,淡淡道:“何事?我记得我遣人说过,今日要处理宫务,之后还需回昭阳殿一趟,午膳便不在式乾殿用了。这个时辰你不留在陛下身边等候吩咐,到我这里来是为何?”
近侍陪着笑,躬身道:“娘娘明鉴,陛下心疼娘娘忙碌,已让尚食局传了膳来,昭阳殿中那些琐事也自有下面的人去做,娘娘只需留在式乾殿休息便好了。现在陛下那边都已经准备好了,娘娘您看?”
就知道是为了此事。岑容又叹了一声,抚了抚裙裾,站起身来,扫一眼还在巴巴望着她的近侍:“走吧。”
近侍如蒙大赦,赶紧到前面领路了。
宋继昭伤在肩背,并不影响平日走动,也不是安分待着养伤的性子,是以过了头几日不得不卧床静养的时间便下了榻来,或是批阅奏章或是召见朝臣,除了朝会还停着,俨然已是往日里起居的样子了。
这次午膳也一样,没有就近在处理朝事的侧殿里摆膳,反倒换了个暖阁,叫岑容过去。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岑容进到暖阁解开披风,先看了一眼四面窗扇,见都妥帖地放下了遮风的帘子,便也不多说,向等在桌前的宋继昭走去。
“陛下传了膳便先用吧,原不必等我。”落座看见桌上膳食都温热着,没有动过的痕迹,岑容道。
宋继昭唇边噙着笑,偏头看过来一眼,一本正经地:“可是朕如今身手不便,没有皇后陪伴,食不知味啊。”
他左手搁在案桌之上,手边一柄白瓷调羹,右手便自然垂放到膝上,说话时微瞥一眼,尽在不言中的可怜模样。
伤在右侧肩背,连带着整只右手都不能多动,自然用膳时多出许多不便。
但再不便,还能不便到他堂堂天子身上去?真当这阖宫的宫人都不存在的。岑容执起公筷,往宋继昭面前的碗中布了菜,盛好汤,调羹放入他手中:“陛下现在可以食而知味了。”
宋继昭唇角勾了勾,拿起调羹,慢条斯理地用起膳来。
不方便执筷进食,但宋继昭更不会允许他人喂饭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这段时间以来尚食局都下足了功夫,将膳食做得精致又方便调羹取用,连炙肉都细心地切作了丁状的小块。
一顿饭用罢,撤下碗碟之后各自漱口整理,宋继昭便笑着过来拉住岑容的手:“走吧,我们散步回去,也算是消食了。”
岑容就知道叫她来不只是用膳这样简单,心下微叹一声,顺着手上的力道走出暖阁。
阁外是一片花庭,如今的时节空气中还有几分寒凉,花庭却已在宫人尽心的照料下盛放了各色繁花。他们一路往堆放了奏章的侧殿而去,岑容动了动被握住的手腕,宋继昭便侧过脸来看她。
“我知道你今日的宫务已经处理完了。”他说,手上也没有放开。
“是。”岑容坦然承认,还是坚持道,“但我也不便总是往殿下处理朝政的地方去。”
宋继昭道:“有什么不便的,我如今不能动笔,自然该由皇后代为批复。”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侧殿,知道宋继昭的决定没有人可以改变,岑容也不再说什么。
这些时日总是如此,宋继昭在养伤,于是用膳要她作陪,批阅奏折要她作陪,连处理宫务这样的事情,都不许她耽搁太久,最迟半日便要回到他的身边去。岑容知道这是侍疾之中她应当做的,却从没想到宋继昭也能这样难缠。
来到堆放奏章的书案前,便听宫人禀报太医求见,该是换药的时候了。
近侍将太医带进来,宋继昭也起身走进内室,岑容落在后面,先问了宫人煎药准备的情况,才跟进去。
宋继昭已经在榻上坐下,解了上衣让太医一圈一圈地将纱布松开,露出其下已有些愈合的伤口。虎是强大狠烈的猛兽,那一爪即使偏了位置,也在宋继昭身上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痕,太医院无数珍材良药都用上了,才叫这伤短短时间里能恢复到如今的程度。
岑容坐在一旁,看太医动作利落地清理伤口、敷药包扎,完毕之后便收拾了东西起身退出去。宋继昭也不叫侍从进来,自己一手披上里衣,一边拿眼来看岑容,口中道:“不知什么时候能有机会让阿容为我上药包扎一回?”
岑容从善如流地走上去,接过他衣上的系带,为他一一穿戴上衣物,答道:“术业有专攻,陛下,该太医做的事还是由太医来做吧。”
宋继昭也只是这么一说,闻言微微笑着,看身上都打理清楚,便牵着岑容走出内室,正遇上宫人将煎好的药呈上来。
他看了看碗中腾着热气的褐色药汤,向岑容轻眨一下眼:“那喂药算不算该皇后做的事?”话毕,便端起碗几口将药喝完,放下来笑吟吟地看着岑容。
岑容无奈,只好从一同呈上来的瓷罐中拈了蜜饯,递到宋继昭唇边。
最开始在猎场的营帐中她这样做,是看宋继昭当时甫受重伤,行动不便,才略做些举手之劳。谁知当日还在说不需要这个的宋继昭,如今竟总是在喝过药之后要她亲自喂了蜜饯才肯罢休,全当那只完好的左手用不上一般。
宋继昭衔了蜜饯落入口中,终于心满意足起来,笑着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岑容去看放在御案上的一本奏折。
“今早大理寺递上来的。”他说。
岑容展开奏章,细细看去,原来是大理寺查办春猎遇虎一事的奏报。此事自宋继昭回到宫中起便选定了人马下去调查,直到今日才终于有了最终的结果。
调查的官员之中宋继昭与朱太后两方皆有参与,宋继昭要确认此事到底有没有谋划,朱太后一方也疑心这是天子的苦肉计,两边人手难得齐心协力,一致将此案掘地三尺地查了个底朝天,终于得到一个毋庸置疑的结果——此事,是一场意外,没有任何的设计掺入其中。
“就算是意外,也少不了一个失职之罪,只是不好定得太重了。”宋继昭指尖轻叩着书案,等岑容看完奏折,笑着问,“阿容知道我准备怎么做?”
“……将领军府一分为二,置左右领军府将军,共掌宫中禁军。”岑容道。
“不错,”宋继昭笑道,“原本的领军府将军郭计保留其位,只不过变为右领军;而左领军的人选,宣光殿那边也绝对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心情很好,还想牵过岑容的手握在掌中,只是岑容仍拿着奏折,只好又垂下来,继续道:“算算时间,我们未来的左领军也该到了——”
话音方落,近侍略有些尖细的通禀声便响起:“高平镇副将,宁远将军伏连求见!”
“宣!”宋继昭笑道。
岑容刚从宋继昭的话中隐约意识到领军府左将军的人选,没想到宋继昭便已将人召来。她微微吃了一惊,放下奏章,转眼望去,便与走入殿中的伏连直直撞上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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