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血的残句形如挥至一半的渗血利刃,欲割其身,却在中途仓促而止。
浓墨泫然浸染着落骨生那张化不开的万年冰霜脸,她虽面上不显,可心下突生的莫大哀痛如遭滚浪滔卷般袭来。
恍若有数道拔地而起的层层高壁,环围四周,独留她一人溺毙湮没。
察觉她神色不对,方可活挥手遣了孟闲,双手搭在嘴下小心翼翼地凑过半边脸来,“黑布上到底写了什么,你从方才脸色就一直不好。”
落骨生没言话,反手将布一把拢合推入方可活怀中。
黑布的内容暂且不说。
“缠丝横毙”四字之下,暗自夹了一根沾血的盘丝线。
这种独特的丝线与寻常制品蚕丝不同,外传它乃是横州盘山派派主易九人独门秘法所制成的韧丝。其厉害之处,还属丝身呈现异光,坚如磐石利如尖刃,普通刀剑对它就似是以卵击石,并无卵用。
跟她的骨丝可以说是有异曲同工之处。
说起渊源,这种形如武器的盘丝正是落骨生所授的独特秘法。
于传闻中不同的是,知此法者唯有一派单传的派主夫人所有,自五年前夫人意外横毙后,盘丝便仅存于易九人之手。
天不遂人愿,仅在夫人逝去的后年初冬,易九人在派中大殿里离奇身亡。
盘山派至此,衰败于斯。
拿到黑布的方可活越看越心惊,上面内容若是属实,就不是江湖能够管到的问题。
他抻直了布神情一变,肃然道:“这些是,都内上下,连至十二州城官官相护的累累罪证。”
方落二人相视无言,心中各有盘算。
江湖这几年内,大量渗入数名不知名姓身份的拼骨鬼“人”,暗藏在各处州城分支。
方可活着手折好黑布,警惕的看了一眼周围无异动,才低声对落骨生说:“虽不知背后之人目的为何,但此事兹大,江湖风波再起,怕是,不会太平。”
“一环扣一环,你继位在即,务必当心。”
“你所需之物,我会嘱咐天下闻全力找寻。”
白露披葬林,红焰染半天。
所谓的墓葬林,并非是村中墓冢,据初儿所言,这不过是拼骨“人”鸠占鹊巢的栖息之所,如今一把火全烧了,也是断了他们的后路。
怀揣无可解答的疑虑,落骨生捧起初儿残留于世的骨灰,连带着烧不化的渣碎,一点一点撒入这一如既往湍急不止的川水中,渐渐沉入望不尽的深渊里。
不会有人发现,不会有人来打扰。
说起来,落骨生忽然想起,初儿好像从来没有讲过她想不想活,多年来所祈愿的只有相陪相伴。
“将他们葬在一起。”落骨生垂眸在心里道出了那句,不能说出的话:“失去灵魂禁锢之所,天地宽广,再也没有能束缚住你们的事与物,人与种种。”
“生死有命,尚且最后能够如愿以偿,已是不易。”方可活合掌眺望远去的滔滔川水,偏头将手轻搭在她的肩上轻拍几下,又速速收回。
掌心短暂的余温透过轻薄的衣衫,变成了通体暖流,回荡全身。
“你果然比他们有意思。”落骨生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一句。
方可活一愣,两手一摊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秒,她再说的内容,直接让方可活本人惊掉下巴。
“楼廊娘子跟你还没断了来往?”落骨生突然挑起莫名其妙的话题。
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的方可活下意识嗯了一声,后知后觉落骨生所言不怎么对劲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嗯啊哈?”
造谣一张嘴,迫害更是从未停止。
正如现在的落骨生,转手就私下偷偷掐了一把方可活,继续谣传:“横州城的笙娘子可是等了你足足两年,你不会要两边娘子都要沾着,还要再娶盟主给你安排的广武候之女,休明先生吧。”
从未听闻过此等非常人可做出的滥情情事,孟闲气势激昂的一脚跺在草堆里,“少主儿,你你也太不是个……”
他还没讲下去,就被强撑笑容的方可活干脆利落的抬手就是一掌,“胡言!”
落骨生眉眼弯弯,笑吟吟的看着他。
见她可怖至极的笑脸,方可活心里打起鼓,话到嘴边转了个圈,“笙娘子与我不过逢场作戏,她真正心有所属的是孟邢,我本想凑他们成好,奈何楼廊娘子竟是个男扮女装的泼皮无赖,他心悦笙娘子与孟邢大战十四回合洒泪而去,他们成双成对,独留我向黄昏苦闷无人言啊。”
“谁,我哥?孟邢那厮八竿子打不出仨字的焖锅菜,竟然还有娘子心悦?”孟闲不理解,但是大为震撼,“这年头焖菜是择婿主流,少主儿你连那焖菜都比不过了啊!”
方可活握拳:“你再说一遍,孟闲!”
“那山月阁里养着的那位已有身孕的雀儿,又当如何。”落骨生加上猛料。
“我!”方可活深吸一口气,咬牙道,“雀终究是雀,休明凤身翘楚,与我断然是绝配。”
“少主儿!”孟闲大声吼道。
吼一半,身后林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头,打抱不平气势汹汹的红着眼冲过来,放声高喝:“前面那些娘子弃你而去,那是你的问题,你怎能因此指染休明先生。她可是偌大武林里独有的皎明天上月,你你你你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拜托,我可是武林盟少主,未来的盟主诶?”方可活试图挽回颜面。
孟闲也起了劲,“难怪少主此行没带我哥,原来是怕主儿也喜欢上他。”
“你家主子身边既有了骨先生,何必再去招惹其他是非!”
义愤填膺的露面者,便是先前被落骨生截断一臂逃跑的崔衙首。
落骨生:“……果然,八卦造谣是吸引潜藏者的有利勾引手段。”
“不是,什么叫我身边有了这家伙。”方可活趾高气昂的噘嘴看落骨生,上上下下看了遍,“我怎么会看上她啊。”
“贫嘴去死。”落骨生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方可活,随即对崔衙首道:“初儿没被抓,有你一份功劳。”
“骨先生,先前所为非吾所愿,请先生见谅。”崔衙首抱拳致歉。
落骨生上前阻了礼数,坦言:“衙首大人在这官场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能做到此,实属不易。”
方可活伸一耳朵过来,“啥?”
“我们江湖客,难管朝堂事。衙首大人,此行成败,只能靠你。”落骨生郑重递上初儿所留黑布。
仅剩的一只手,伸至中途,崔衙首停下了动作。
落骨生将此看在了眼里。
谋士以身入局,方能一举破局。
此为稳妥的方圆之法。
“我离去前,会烧了那群……同僚,江湖上的其他骨人,只能靠且诸位,告辞。”
说罢,崔衙首抓起黑布隐入林中。
此事也算告一段落,但八卦这件事,方可活会永记于心,至死不忘。
“落骨生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出糗,我什么时候跟那楼什么雀什么的有染,竟然还被孟邢那小子压一头。你编谣文也要看看对象是谁,那可是休明先生,求入赘的候选人从这都能排到蜀岭南山,哪是我一纨绔公子能排得上号。”方可活双手抱头,失魂落魄的步伐缭乱,“我无咎公子的一世英名,全毁在你口中,那臭老头指定要断我三月私俸。”
“放心少主儿,那些事只有你知主儿知,我知,不会再有别人知道。”孟闲四指一并,举过头顶,郑重道。
有名的碎嘴子保证,落骨生耸耸肩,不想牵扯进去。
“观你之相,下个案子应有眉目。”方可活道。
落骨生慢慢抬起浮现红丝的双眼,“横州盘山派。”
乍然听到这个消失已久的派别,方可活几乎是当即做出反应,握住了落骨生垂落已久的手臂。
“我记得那是五年前的结案,跟这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见到布里内容就变了脸色。”落骨生举起那只被握住的手臂,手里紧紧所握的正是半截盘丝线。
方可活脸色一变,贴近了看其通体虽遭血污沾染,可没有血的地方,正如传闻中所言,散发着一种独有的光感。
像漫天星辰里揉碎的星光,撒入日落半途的。
确实是盘丝线没错。
“那接下来,我们就要去十二州里的横州城了对吧。”孟闲兴致高昂,满眼闪着光,“临近南江水,都是些口味独特的小食,还有趣味十足的花样糕品。”
喋喋不休的声音已经远去,而落骨生的思绪仍停留在此。
也许那一日,丢了血亲的她,空留一身皮骨在这沉川江边,应是会嚎啕大哭,泪流不止。
吃人的世道,谁又能辨得是对,是错。
落骨生不能,方可活也不能。辨的是骨怨,算的是因果。
人心的滔天**,是对生死的绝对掌控。
颠簸路途远,三人共乘一车足足花了五日,才到了横州城外三里驿。
“先不入城。”落骨生掀开帘子道。
孟闲收住了马鞭,头也不回的问道:“主儿,入三里驿歇息否?”
“可。”落骨生道。
惯被忽略的方可活已然不去争辩什么,他百无聊赖的挑动胸前的金链子,自觉无趣又两腿绷直了在马车里伸成一个大字。
喜提被落骨生踢了一脚,才有所收敛。
落骨生闭眸而坐。
方可活不知死活的偷偷靠了过来,一道泛着白光的骨尖猝然出现在离他脸前半指长的位置。
“……”
“有话其实我们可以,好商量,你说是不是。”
落骨生不应,指尖顺时一转,车内安静非常。
马车外的孟闲正与小厮为几个铜板讨价还价争执不下时,竟然没听见车里方可活的念叨,他欣慰的大手一挥赏了小厮一文铜板。
“今日的少主儿,又在好好跟主儿学习呢。”孟闲乐呵呵地拉马进了驿院。
直到掀开帘子的刹那,饿狼扑食般精光的眼神,吓得孟闲手下一抖,跳下马车就跑,边跑边说:“三间上房,楼左三四五!”
方可活不可言的发出:“唔唔唔!”
终于能摆脱这家伙,落骨生摆摆手暂且收了捆住方可活的骨丝。
好不容易解困的方可活,顿时心情大好,帘也不掀的冲出马车,双手一张,在人流中拥抱畅通无阻的和煦小风。
“我,终于,自由啦!”
落骨生:“……”
路过的客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眼光。
落骨生目视前方,快步走过还在犯疯的方可活,转脚入了座,招来店小二。
她问:“最近,城里有什么不一样的么。”
小二举着茶壶笑而不语,落骨生识趣的遮杯伸过,在倒茶的间隙,他掩着壶面叨走了银子,捏着感受了一下重量。
价钱不低,他立马喜笑颜开的讲道:“最近那盘山派发生一件耸人听闻的大事,前派主留有一名十有五的儿子。但,此子于五日前走火入魔,缠杀数名门下弟子,被长老们合力阻拦,好不容易恢复清醒后当晚就服了软骨散自绝身亡了。我听说死状凄惨的很,身上被盘丝所缠,连骨头都翻折叠了,啧啧啧,真可怕。”
缠丝横毙软骨折,跟易九人夫妻两人同样的死法。
时间怎会如此正好,跟算准了一般,卡准了从奉兴出发来此的五日。
落骨生轻重不一的敲击着泛凉的桌面,心中忖量着那根盘丝和村中残留痕迹来看,应是盘丝没错。
可年龄尚小,真有胆量随之屠尽全村人命,又提前知道会有人来找,而选择自裁断后。
小二提醒道:“明日便是,小派主身亡的第七日。”
落骨生手中瓷杯重然落下,瞳孔一缩。
“回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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