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清冽而微辛，混着药膏的草木气息。
周靖妤躺在急诊观察室的病床上，右脚踝裹着雪白的弹性绷带，架在冰袋上，刺骨的凉意暂时压下了脚踝深处钻心的抽痛。
医生诊断是严重的韧带扭伤，万幸没有骨折，但需要静养至少两周，近期绝对不能负重。
姜秋白陪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地安慰着，帮她拿着刚拍的片子。
“没事的靖妤，医生说好好养，不会留后遗症的。”
“那个撞人的家伙真可恶，裁判居然只给了个普。通犯规！”
“蒋学姐最后那个绝杀太帅了，你没看到全场都疯了！可惜你……”
“别提她。”周靖妤声音闷闷地打断姜秋白，侧过头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脚踝的钝痛一阵阵涌上，比麻药消退更磨人的，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蒋漓撤那仿佛副置身事外，毫无波澜的模样。委屈和酸涩堵在胸口难捱。
姜秋白立刻噤声，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唇线。
观察室的门无声滑开。
周靖妤以为是护士，没有回头。
直到一丝裹着室外凉意的清冽气息，混合着极淡的皂角香飘近，她才猛地一僵。
她缓缓转过头。
蒋漓撤站在病床前。
她像是直接从赛场冲来，深蓝色球衣紧贴着皮肤，湿透又被体温蒸腾得半干，外套随意敞着。几缕微湿的额发贴在光洁的额角，鼻尖沁着细汗，呼吸带着不易察觉的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她的目光落在周靖妤裹着绷带的脚踝上，沉沉地，像凝着一块化不开的墨。那里面没有了球场刻意的距离感，也没有平日的从容。
周靖妤甚至捕捉到她琥珀色瞳孔里一闪而过的震动，以及……某种沉甸甸的，她读不懂的东西。
两人的视线在消毒水的气味里无声交汇。
空气凝滞。
周靖妤的心跳撞着肋骨，她想质问那球场上的漠然，喉咙却被什么死死扼住。
蒋漓撤的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她的目光从绷带移向周靖妤苍白的脸，那上面残留的湿痕让她眼底的墨色似乎又深浓了几分。
“你……”
声音沙哑得厉害，只挤出一个音节。
就在这时，观察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护士提着药走了进来：“周靖妤？药开好了，缴费单在这里，去一楼缴费拿药，然后就可以回去了。记住医嘱，脚不能用力，按时冰敷换药……”
护士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气氛。
蒋漓撤瞬间敛起所有外泄的痕迹。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随即无比自然地伸手，接过了缴费单和药单。动作流畅，没有半分迟疑。
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
“谢谢。”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依旧有些低沉沙哑。她转向周靖妤，目光再次变得清冷，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态只是错觉，“能走吗？我背你下去。”
陈述句，不容置喙。
周靖妤怔住。背她？在经历了球场那一切之后？
“不用！”拒绝脱口而出，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赌气，“秋白扶我就好！”
她挣扎着想撑起身，脚踝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倒抽冷气。
“别动。”蒋漓撤的声音陡然沉了几分，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她一步上前，不由分说地俯身。手臂穿过周靖妤的膝弯，另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后背，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从病床上捞起，稳稳纳入怀中。
“啊！”周靖妤短促惊呼，身体骤然悬空。
她下意识揪紧了蒋漓撤运动外套的前襟，整个人陷进一个清冽香味的怀抱里。蒋漓撤的手臂有力而稳定，隔着薄薄的球衣布料，能清晰感受到其下灼人的体温。
这突如其来的公主抱，强势得不容抗拒。周靖妤脑中一片空白，脸颊瞬间烧透，连脚踝的剧痛都被这汹涌的冲击暂时淹没。
“漓撤姐姐，放我下来。”她又羞又恼，在对方怀里徒劳地挣动，声音带了哭腔，“谁让你抱了，放我下来！”
蒋漓撤的手臂却收得更紧，像两道铁箍，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不容她挣脱。她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炸毛的小猫，眸光深邃，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别乱动，二次受伤更麻烦。”
她抱着周靖妤，转身就往外走，步履沉稳。
“漓撤学姐……”姜秋白完全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拿起周靖妤的包和片子，“等等我！”
周靖妤被蒋漓撤抱着，穿过医院嘈杂的走廊。周围的目光纷纷投射过来，让她羞耻得恨不得把脸埋进蒋漓撤的胸口。她能清晰地听到蒋漓撤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到她抱着自己时微微急促的呼吸。那份强硬的、不容拒绝的掌控感，奇异地驱散了她心底一部分的委屈和恐慌，却又带来另一种更加混乱的心跳失序。
【她到底……想怎样？】
【球场上那样……现在又这样……】
【精分吗？！】
*
缴费，拿药，走出医院大门。蒋漓撤一路抱着周靖妤，直到走到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旁，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进后座。
“回学校。”蒋漓撤对司机说，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就在周靖妤旁边。
姜秋白坐在了副驾驶。
狭小的车厢内，气氛更加微妙。周靖妤紧贴着车门坐着，尽量拉开和蒋漓撤的距离，低着头，看着自己裹着绷带的脚踝，一声不吭。
蒋漓撤也没有说话，只是将装着药的袋子放在两人中间。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侧脸线条依旧冷硬，只是眉宇间似乎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凝重？
回到宿舍楼下，难题又来了。四楼，没有电梯。
“我扶你上去，慢点。”姜秋白说着就要去开车门。
“不用。”蒋漓撤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决定性的力量。她先下了车，然后拉开周靖妤这边的车门，再次俯身，不容拒绝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姐姐。”周靖妤又惊又怒，压低声音，“你够了，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让秋白扶我就行！。”
蒋漓撤像是没听见，抱着她，径直走向楼梯口。她的动作依旧沉稳有力，抱着周靖妤上楼梯，步伐稳健，气息平稳，仿佛抱着一个没什么分量的娃娃。
周靖妤挣扎无效，又怕引来更多人的目光，只能僵硬地任由她抱着。鼻尖萦绕着蒋漓撤身上清冽的皂角香和淡淡的汗味，脸颊被迫贴着她温热的颈侧，那清晰的心跳声再次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她混乱的神经。
【疯了……都疯了……】
好不容易到了四楼，打开502宿舍门。另外两个室友还没回来。
蒋漓撤抱着周靖妤，走到她的床铺前，动作极其轻柔地将她放在椅子上坐好，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别动。”她丢下两个字，转身去拿冰袋。
姜秋白跟了进来，看着蒋漓撤熟练地找出干净的毛巾包好冰袋，然后蹲下身，动作自然地、小心翼翼地抬起周靖妤受伤的右脚，放在一个垫高的软枕上，再将冰袋轻轻敷在肿胀的脚踝处。
“嘶……”冰冷的触感让周靖妤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忍一下，消肿。”蒋漓撤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手上动作却异常轻柔。她半蹲在那里，低着头，专注地调整着冰袋的位置，确保能覆盖到最肿痛的地方。额前微湿的碎发垂落，遮住了她镜片后的眼神，只留下一个线条清晰冷峻的侧脸轮廓。
姜秋白看着这一幕，嘴巴张成了O型，眼神在周靖妤和蒋漓撤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震惊和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
周靖妤也愣住了。她低头看着蹲在自己脚边的蒋漓撤。这个总是高高在上、冷静疏离的学生会主席，此刻半跪着，像个最尽责的护理员，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扭伤的脚踝。这巨大的反差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悸动。
蒋漓撤处理好冰敷，站起身，走到周靖妤的书桌前。她拿起那张医生写的医嘱单，目光快速扫过，然后拿起笔，在背面空白处，开始一条条清晰地誊写：
1. 绝对静养，患肢抬高制动，禁止负重。
2. 24-48小时内冰敷，每次15-20分钟，间隔1小时以上。
3. 48小时后可酌情热敷或外用活血化瘀药膏（已开）。
4. 按时口服消炎止痛药（一日三次，饭后）。
5. 三天后复诊。
她的字迹依旧干净利落，带着锐利的锋芒，内容却详尽得令人发指。
写完后，她将医嘱单贴在周靖妤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然后拿起那盒外用药膏，看了看说明，又仔细地放在医嘱单旁边。
做完这一切，蒋漓撤才转过身，看向周靖妤。她的目光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和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半跪着照顾她的人只是错觉。
“医嘱。”她指了指书桌，“按这个做。”
语气平淡得像在布置一项常规任务。
然后，她又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姜秋白：“麻烦你这两天多照顾她一下，上下课和打饭，需要帮忙可以联系我。”
她报了自己的手机号。
姜秋白连忙点头：“哦哦！好的好的！没问题！”
蒋漓撤微微颔首，没再多看周靖妤一眼，拿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运动外套，转身走向门口。
“你去哪？”周靖妤下意识地问出口，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蒋漓撤的脚步在门口顿住。她没有回头，只是侧了侧脸，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学生会。”她吐出三个字，声音听不出情绪，“还有事。”
说完，她拉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
宿舍里只剩下周靖妤和林薇，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清冽气息。
“我靠……！”姜秋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一声惊叹，“靖妤……你和蒋学姐……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她刚才抱你上来！还给你冰敷！还写医嘱！我的天！这真的是那个高冷冰山蒋主席吗？她是不是被魂穿了？！”
周靖妤没有回答。她呆呆地看着自己脚踝上那个被毛巾细心包裹好的冰袋，冰凉的触感丝丝缕缕地渗透皮肤。她又看向书桌上那张字迹锋利的医嘱单，上面罗列着一条条冰冷清晰的条款。
蒋漓撤的态度，比冰袋还要冷。
可她的动作，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不容置疑的……关切？
【她到底……在想什么？】
【球场上那样冷漠，现在又这样……】
【是因为愧疚吗？因为我是她的队友？】
周靖妤疲惫地闭上眼睛，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将她的心紧紧缠绕。脚踝的疼痛，蒋漓撤冰冷的眼神，强硬的怀抱，还有那近在咫尺的心跳声……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让她身心俱疲。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什么都不知道……”
接下来几天，周靖妤被迫开始了宿舍“坐牢”生活。脚踝的疼痛让她行动不便，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床上或椅子上，把伤脚高高垫起。
蒋漓撤果然如她所说，很忙。除了晚上回来睡觉，白天几乎见不到人影。她依旧沉默，在宿舍时也大多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看书，处理学生会文件，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寂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
但周靖妤的“牢狱生活”，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凄凉。
每天早上，当她醒来，总能看到书桌上放着一杯温热的、用保温杯装好的桂花茶。旁边有时会多一个洗干净的苹果，或者一盒温热的牛奶。
中午和晚上，姜秋白或者另外两个室友会帮她带饭回来。但每次带的饭菜，都出奇地合她胃口，而且一定是温热的，没有她讨厌的香菜和生姜。
需要换药时，药膏和干净的棉签总是提前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冰袋定时被更换，裹着干净的毛巾，温度恰到好处。
这一切，做得无声无息，却又无微不至。
周靖妤知道是谁做的。
除了蒋漓撤，不会有别人。那个总是用最冰冷的态度，做着最细心事情的人。
她没有说谢谢。蒋漓撤也从未提过。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默契——一个默默地做，一个默默地接受。像两条短暂相交又迅速分离的平行线。
只是，每当周靖妤看到那杯温热的桂花茶，或者伸手拿到温度刚好的饭菜时，心里那团乱麻，似乎就缠得更紧了一些。一种复杂的、带着酸涩和暖意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生。
【她到底……图什么？】
【赎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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