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出来玩儿!”
“好。”
熟悉的呼喊声将小女孩从作业中叫醒,她放下铅笔,合上本子,整齐叠在课本上,检查过后,没有发现问题才从房间里出去。
院子里是挽着手等待她的两个小女孩。
“走走走,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
“可别又是你上次捡石头的地方啊。”
“我保证不捡石头!”
小女孩跟上她们的脚步:“你要是捡了怎么办?”
“那我就明天再不捡。”
……
日暮西沉。
小女孩挥挥手,告别两个朋友,回到家里。
她拿着一串野花,浅黄色的,不知道是什么花,但是可以放在瓶子里养起来,好看!
今天她们没有去捡石头,而是去抓蜻蜓。褐黄色的蜻蜓最好抓,一抓一个准,红色和墨蓝色的蜻蜓飞得太快,她们三个人都抓不到一个。她们约好明天再战,肯定能抓到一个!
玩了一个下午,小女孩很高兴,她哼着今天音乐课上学的调子,推开门。
“妈妈……”
家里一片寂静,小女孩喊了一半的称呼卡在半路。父亲和母亲正分别坐在沙发两端,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压抑的气氛迅速蔓延至小女孩身前。
小女孩能感觉到,这和以前不一样。
这是在?
小女孩想不出来,她的手还放在门把手上。犹豫片刻,她还是顶着两道视线,轻轻阖上门,走了进去。
她还没走到沙发跟前,母亲开口了:“下午玩得开心吗?”
母亲一问起这个,小女孩就来兴趣了,她几步上前,重重点头:“好玩!我们……”她想分享今天下午和朋友的经历,但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你看,我就说了吧,她偷了钱出去玩肯定开心啊,你还要问什么?家里就三个人,除了她,还有谁会偷钱?”打断她的是母亲,她对着父亲说的,言语中是小女孩看不懂的情绪。
什么?
小女孩愣住。
偷钱?
她怎么听不懂这句话。
没等小女孩回过神来,父亲突然站起身,拿起桌子上的竹条,走到小女孩面前,说:“你什么时候偷的钱?钱呢?用了多少,赶紧拿出来。”
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堵墙将小女孩笼罩在阴影中,她看见这片阴影在开口说话,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好陌生。
这样的父亲好陌生。
小女孩打了个冷颤,恐惧油然而生。
“我……我没拿钱,不是我,我今天下午不在家,我和朋友出去玩了……”小女孩仰着头,摇头,“我不知道你们说的钱。”
“你还在狡辩,这家里除了你还有谁会偷钱?我辛苦送你去上学,学校教你的就是撒谎吗?”
“不是我,我没有撒谎。”
“还在撒谎,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小小年纪就学会偷钱了,还撒谎,现在偷钱,长大还不知道偷什么呢?”母亲说。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小女孩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只会反驳这句话。
父亲不听小女孩的话,但她的态度惹怒了父亲。
“死鸭子嘴硬,你看你教的好女儿!”
“我教的?她是我的女儿,就不是你的女儿吗?现在又开始把锅甩在我身上了?”母亲很生气,她起身过来,对着父亲打了一巴掌——甩在他肩背处,“你摸着良心说,自从我嫁给你,这里里外外,我为了你们老时家做了多少?”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父亲不耐烦道,他甩了甩竹条,细长的竹条打在小女孩的手臂上,瞬间起了红印。
嘶——
小女孩捂着手臂。
父亲与母亲的争吵声逐渐将她淹没。
野花啪嗒掉在地上,被蹂躏成碎片。世界在旋转,她垂着手臂,透过半掩的门刚好看见野花的惨状,一如她现在。
拳拳到肉,无尽的疼痛让小女孩停止思考,她眯着眼睛,试图从疼痛的来源中找到自己熟悉的身影。父亲与母亲的话语她已经无力细听了,脑袋微微倒垂,血液涌上来,她只能一遍遍说着“不是我”。
院子里的风还很静。
她没有听见其他人的声音,只有细琐的杂音偶尔穿过父亲母亲的双重奏,飘进她的耳朵里。
她数着一双双来往的腿,眼泪模糊视线,嘴里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不是我”变成了“我错了”。
昏暗的夜晚降临,家里传来了饭菜的香味。
小女孩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她坐在冰冷的石板上,抱着双腿,下巴枕着膝盖,双眼注视着前面石阶上的杂草。
她真的没有偷钱。
小女孩越想越委屈,她瘪着嘴,没有哭出声,从背后能看出她肩膀在轻轻抽动。
“哭哭哭,就只知道哭。现在会哭了,刚才怎么不见你说话。”母亲开门,走到小女孩身边,动作略微粗鲁,将一颗糖塞进她手里,语气强硬,“赶紧回来吃饭,坐在外面也不嫌丢人,那别人都看着你笑了,还不知道动弹一下,知识都学到脑后去了吗?”
母亲往回走。
小女孩没有动。
母亲转过身,语气生硬:“听不懂话吗?不想吃饭了是吧?”
小女孩慢吞吞起身。
母亲看不下去了,拽着她的手臂,一把拉近门里,“砰”的一声,关上门。
……
时鹊还记得自己名字的含义。
母亲生她的那天,窗外刚好有喜鹊飞过——这就是她名字的来历。
她一直觉得这个名字是家人爱她的证明,她也是一直这么想的,在她被诬陷偷钱、混合双打之前。班里有人问别人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她总会骄傲举手,一脸得意说出名字的来历。
“我的名字取自喜鹊哦,你们知道喜鹊是什么吗?它是给人带来喜气的鸟,我的名字也是爸爸妈妈给我的祝福!”小小的时鹊一脸骄傲,脸上全是爸爸妈妈带来的爱。
但这一切,好像在后面逐渐改变了。
梦里的画面在脑海中重映。
时鹊睁开眼,身体异常疲惫。那些已经被她遗忘在记忆深处的片段,换了一种方式,在她的梦中重演了一遍又一遍。
没想到餐厅的枕头不管用了。
也许是今晚的刺激太深了。
时鹊侧过身,深深叹口气。
脑袋空空,像饿了三天三夜,把脑细胞都饿瘦了。
记忆中的那笔钱,最后出现在一件棕色大衣的口袋里。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后,在饭桌上,某个亲戚说起好笑的事情,其中就有这一件。亲戚们都在笑话父亲母亲记性不好,连那么多钱都能忘记,不过也好,钱没丢,还能给她一次教育——“这叫什么?打是亲骂是爱,哪家大人不爱孩子啊。不过我看你女儿估计早就忘了这件小事,你看她吃的可开心了。”
说这话的时候,所有人都转头看向时鹊,哄堂大笑。
时鹊端着碗,敷衍勾了一下嘴角。
父亲瞪了她一眼。
母亲打了她一下,说:“哎呦,说起这孩子就伤人啊,你看这现在连句话都不会说了,小时候那会儿打她都不会张嘴解释的,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长的,还是你家的孩子乖,还会叫人……”
时鹊看向父亲,他一句话没说。
时鹊又转向母亲,她以为自己打人的动作很隐蔽,力度很轻。实际上,早已在那段蒙尘的时光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件事情到这里已经没有后续了。
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小的事情——她的父亲母亲一直将钱放在衣柜的某个地方,有一天他们发现钱不见了,而家里只有一个读小学的女儿,毫无疑问,钱是女儿拿的。他们将女儿打了一顿也没有问出钱在哪里,回去再一翻衣柜发现钱在大衣口袋里面,记忆涌上心头,原来是他们之前准备送礼拿的钱,礼没送出去,钱忘了拿出来,一场乌龙而已。
至于被他们打了一顿、还丢在外面院子里反省的女儿,这有多大点事呢?小孩子又记不住事情,天色晚了,要赶紧煮个饭吃了。
于是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时鹊一直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事后,父亲母亲如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让她不禁逐渐怀疑这段经历,是真是假。
那样可怕的父亲母亲就像只是她自己的臆想,她想询问他们,但看着他们一脸欣慰,最终她发现自己根本张不开口。
——你的名字里都蕴藏着他们对你的爱,你怎么能去质疑他们给你的爱呢?
时鹊的脑海中总会冒出这个念头。
念头一出,她就会对自己生出来的那些邪恶、肮脏的想法感到愧疚,这件事情说不定只是自己记错了呢?不然他们肯定会有反应的呀,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呢?
是啊。
时鹊似是被自己说服了,这些记忆也被她全都抛之脑后。
如果她没有成长为现在这样的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再也不能大方说出自己名字的含义。她不敢与别人对视,处在人群中会不安,只愿窝在角落,让内心戏替自己预演社交的另一种结果……只不过,她的脑海中却一直分泌着父亲母亲爱自己的思想。
她很恍惚。
爱吗?
能让她拥有这个疑问,自然不止这一件事情。当一个人从某件事情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之后,将自己抽离出当前的位置,再回想其他的事情,就能够发现很多异样的地方。
记忆中她的母亲很温柔,父亲很和蔼,一家三口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而现实是,她的父亲母亲会因为一件小事争吵,会对彼此不耐烦,也会对她不耐烦。两个不相似的人却在长久的相处中变成嘴上不饶人的类型。
虽然没有动手,但言语的杀伤力在特定情境下却放大了千万倍,犹如一道道利剑刺进人的心头,反复鞭挞。
她有嘴巴却形同哑巴。
那些让她无法反驳的言语会让她在每个深夜反复回想,最后被一直占据上风的“父母爱她”的念头所压下去。
她从未想象过言语的杀伤力会这么大,她也觉得很好笑——当她终于受不了,开始反驳父亲母亲的话,处于对立面的两个人却在这一刻非常有默契,转到同一阵营来指责她,指责她说话的语气怎么这么重,指责她说话很伤人……
可是很奇怪。
一开始用言语杀人的不是他们吗?
在这扭曲的辩解与“他们爱我”的笼罩中,她陷入无尽的自我怀疑。
真的是她错了吗?
她真的没有偷钱吗?
她找不到答案,也不再试图纠正答案,对错已经没有用了,她早已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深刻感受到“他们爱她”。
过期的真相仅仅携带着一小阵凉爽的清风,将她从漫天灰尘中拉回一刹那。她好不容易构建的世界开始破碎,荒唐一地。
时鹊看着饭桌上别无两样的父亲母亲——
她,应该有什么感受?
难过?失望?后悔?还是什么……
细细感受一下。
什么也没有,她的内心一片空寂。
时鹊收回视线,筷子一夹,一根长条的白菜叶子放进碗里。这源自于这边的习俗,在过年的时候,白菜叶子就是一整根放进锅里煮的。她低头,咀嚼着白菜叶子。
吃吧,吃完这一根,新的一年会顺顺利利。
……
时鹊在床上翻滚了几下,还是选择了起身。
她睡不着。
走到阳台,那里有一个吊椅秋千。原本餐厅是没有的,在她与01的聊天中,她提过一句。她说如果自己有家了,肯定要去买一个吊椅秋千试试咸淡。
第二天,不对,当天晚上,01就告诉她,仓库里有一个待处理的吊椅秋千,刚好也没人用,就当送给她绑定餐厅的福利了。
吊椅秋千是木质的,粗壮的藤蔓从半球形的底部向上缠绕,在半球形的顶端交汇在一起,多余的藤蔓边角料绕成了一对兔耳朵,看起来有点滑稽。
【怎么样】01忍不住问出口。
“嗯?”
【秋千啊】
“你不是说待处理的吗?估计有什么毛病吧。”时鹊假装沉思,三秒后说。
【……】
过了很久,时鹊还能感受到01不满的哼哼。
回忆结束,时鹊小心翼翼坐到吊椅秋千上,脚尖轻点地面,小力摇晃着秋千,她蜷缩在半球形里,身下是柔软的坐垫。
秋千一晃一晃的。
她其实是骗01的,吊椅秋千没有任何毛病。在那一天,她很高兴,非常高兴,原来还是有人会听她的话,会给她准备这种小惊喜。
那颗空寂的心好似也在给她回应。
只是……
【怎么样】01突然窜了出来。
时鹊思考:“嗯?”
【秋千啊】
“很好。”
很轻的声音给了01一个肯定的回答。
【嗯……】
【你现在心情有好一点吗?】
“为什么这么说?”
【你能不能原谅我刚才的事情呢?】01认真说。
【对不起。】
【刚才是我让你有了不开心的体验,我会认真……】
一粒种子迅速破壳生长,将她长时间构建的世界捅了个底朝天。
01还在说话,时鹊却模糊到听不见了,类似耳鸣般的响声在她的世界中拉响警报——原来,她一直坚持的是父亲母亲的一句“对不起”。
她没有错,一点错也没有。她被冤枉了很委屈,超级委屈。她被打的时候好痛,她不喜欢过往的别人看她的眼神。她不想狼狈的自己在院子里反省。她不喜欢吃那颗过期的糖。
她真的,真的不想吃饭……
那天,他们明明在回房间后很快就找到了那笔钱,却像没事人一样什么也不说。
只留她一个人,在往后的十几年里都独自站在院子中。
“我……”
其实她一点也没怪01,她一直怪的都是自己。
她一直以来都习惯了遇到事情先怪自己——是因为她脱口而出话,亦或者是她当时做出的反应,让两人之间的气氛迅速冷淡下来。她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她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她刚刚是不是不应该有这个反应?
时鹊一直学不会人际交往,就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并不会处理交往中产生的矛盾。
她总是在做错事。
她好糟糕。
她好失败。
她为什么总是打破好情绪。
……
但是现在她突然发现这些一切令她困惑的源头,只是因为她没有得到过“对不起”,她没有学会“对不起”。
时鹊笑了,紧接着,眼泪不受控制流了下来。
他们爱她吗?
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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