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八年十一月初八的早上,二十几号人向着远近闻名的翠微别院而来。
这些人有男有女,身着布衣,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拎着镰刀,不断有人打招呼称:
“三叔,”
“五婶儿,”
“七哥,”
“哎唷,你这镰刀磨得不快呀。怎地,家里缺磨刀石?”
“去去去,你家磨刀石好,怎不带你猎刀来?”
“去抓几只蛀虫,还用得上刀?”
……
守门的小厮牛二远远看到泥腿子们聚拢而来,没有在意,还寻思莫非他们要去邻村争水源干架?
直到满头白发的里正站在他跟前,脸上皱纹里写满谦卑的要求见五娘子。
汤婆子带人匆匆而来。
扫了一眼,满是不悦:“这是搅什么乱。知道这是哪儿吗,也敢乱来?”
不客气的数落里正:“老哥哥,你也一把岁数的人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带这些人来威赫哪个?”
心中腹诽乡下泥腿子贪得无厌。
别院建在这儿,每年维护费用不提,按着老太爷吩咐,年年给这边宗祠一笔修缮费。
她们回来的第一日,就给了这老头三匹布帛当作叨扰费。回头祭祖,也还另有钱给这边族里。
怎地这些人还不满足?
这么群人来求见五娘子,能要什么?
无非是要钱,要东西!
不等里正说话,汤婆子身后传来少女清脆嗓音:
“哪个是你老哥哥?”
汤婆子回头,只见苏织在几个丫鬟婆子簇拥下缓缓而来。
她气急,瞪着跟得最紧,脸上有痣的婆子:“叶怀家的,你不要命了?竟敢唆使五娘子出来见这些粗鄙下流人——”
她本能感觉不对:“其他人呢?费婆子刘婆子呢?”
叶婆子一反常态,直视汤婆子,平静问:“谁是粗鄙下流人?”
“他们姓苏,是苏氏族人,五娘子的亲人,”伸手一指里正:“咱们老太爷正经族侄,五娘子尚且要叫声叔父,你算哪个排面上的人物?在老宅里头,你倒敢叫寻大爷遇二爷一声老哥哥呢?嘴巴子扇不烂你!”
里正一脸惊惶,连说不敢不敢。
扭头却冲族人们使个眼色,一群人越过门房,哗啦啦站到苏织身后。
叶婆子轻蔑道:“鬼迷日眼的老昏货,竟敢辖制起主子来。你那几条好狗听说族里来了人,没等说话自己就先跪了,你若想等救兵就死心吧。”
跟着来别院的,也不全是二房心腹。
那些个被临时征调而来的粗使、家丁,他们哪里知道许多究竟,他们只知道五娘子病重,无法理事,自然听从汤婆子等人调遣。
一旦五娘子出面,哪里有汤婆子管事的份儿!
汤婆子又惊又怒,指着叶婆子颤抖道:“你,你……等我回了主母,看你怎么说话!”
叶婆子冷笑:“我家主母早逝,你且地下和她说话去罢。”
汤婆子忽然想到,叶怀家的其实不是二房下人。
她是苏织生母章氏陪房,章氏早逝,由自家主母抚养,她的陪房也都打散分入府中各处。
叶怀家的煎得一手好茶,被主母调到院里小茶房当差,一直闷不吭声老实做事。
这次来得匆忙,那些有脸面、知晓内情的二房下人纷纷想办法躲避差事,叶怀家的主动凑上来说想到乡下寻些山里的新鲜作物给主母煎茶,她没有多想将她一并带上。
汤婆子怒目瞪着她。
在背后捅刀害她,有本事就一辈子待在乡下不回淮阳,否则看她怎么收拾这个叛主的贱皮子!
叶婆子没有理会,亲自动手将汤婆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汤婆子想反抗,苏氏族人里的几个女眷围过去,手里都拎着捣衣棒,跃跃欲试。
汤婆子顿时老实了。
在叶婆子指挥下清场极为迅速,汤婆子被捆扎结实扔进她自己的房间,没有她顶在前面,崔氏亲信也不敢和苏织仗腰子,各个乖顺无比。
苏织亲自拜谢了里正和一并族人。
里正不敢受她礼,避开,忧心道:“娘子眼下无事,回去可要怎么和长辈们解释呢?”
他见过汤婆子,知晓对方是苏家如今当家主母身边的得意人。
“唔……”苏织浅笑,“我已修书分别寄给祖父和父亲,想来他们会为我做主。”
她不想多提这等内宅婆妈事,于是邀请族人去宅中落座用茶。
里正等人连连摆手:“不去不去,地里忙着呢……”
生怕被强拉硬拽,纷纷倒退着往门外去。
苏织只好留住里正说话,暗里吩咐人先往里正家送些棉麻整布、茶叶烧酒等实惠物品。
都是族人,即便要酬谢,也不好直接送银钱。
这些东西既能换钱也能自用送礼,还显得亲近不外道。
都送到里正家,由他分派,最为公正省心。
她将里正请到待客的花厅,叫人上茶,看着里正搓手无措的模样,安抚道:
“您别紧张,论年纪,您是长者;论辈分,您是叔父,如今又得您相助承了您这么大情,若不是我年纪小,很该好生请您一顿酒才是。我可听阿月说了,您是海量,千杯不倒。”
里正被她哄得心花怒放,咧着嘴:“小孩子不懂事瞎说——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了,老喽,不中用喽……”
什么千杯不倒,他这辈子喝自家酿的浑酒也没敢喝千杯!
“老当益壮嘛,”苏织盈盈笑着,亲自给他斟茶,撒娇语气和模样完全就是个普通少女,“祖父比您还大许多呢,他每次能喝三壶酒,父亲和大兄都被他喝倒,靠我耍赖才能走下饭桌。”
“主支族长那是文曲星下凡,一般人没得比……”他可不敢和苏温相提并论。
一番絮叨,里正免去不少紧张。
等苏织问起落凤崖上的石锅石碗,他已经放下戒心和谨慎,看孙女似地慈祥道:
“这有什么难,村里好些人都知道地方。你想哪天去,我招呼人手陪你。”
苏织笑笑,不置可否,又转而问起宋止戈的大哥。
“大猛呀……”里正话语中满是惋惜:“那是个好孩子,不像他爹。他们兄弟几个体格性情都随他老舅,灵透、活泛……这孩子可惜了……”
宋家老两口都属闷葫芦,又老实,三棍子打不出个屁。
偏生了五个好儿子,尤其是宋大猛,体格健硕不提,脾气性情都一等一的好,满村后生里头他最出色。
时运不济,赶上坏人,被打断腿,倾家荡产治好又落下病根。家也穷了,病没治好,人又半残,都二十一了还说不上媳妇儿。
丫鬟来换了盏金桔茶,酸酸甜甜里正不爱,寻思倒适合小女孩儿的口味。
苏织兀自出神。
前世可没有这一出。
三天后就是进山日,宋大猛熟悉山林不惧虎狼,性情沉稳是得力助手。
当年也是宋大猛最先发现顾祯,后来顾祯为他延医问药,他也对顾祯忠心耿耿,是军中一员猛将。
“既然他病了,都是乡亲也不能不帮,”苏织忖度着,说:“我家里恰好有位医术精湛的好大夫,不如去给他看看?”
里正一拍大腿激动道:“那感情好!”
镇上回春堂的大夫就会三板斧,来来去去看了无数回,只叫吃独参汤。
大猛腿上毛病犹可,肺上落下的病不好根除,他们庄户人家,哪有闲钱吃独参汤。
大猛他舅是山里猎户,过得不算富裕,这几年但有闲钱也都接济外甥,才能偶尔吃上几幅独参汤。
前两日那场雨来得迅疾,这孩子正在地里来不及躲避,淋了雨第二日就生了高热,他爹连夜来找,还是他叫自家小子驾牛车带他去镇上请大夫。
大夫来了给药退热,但腿疼和肺上老毛病,只能靠养。
好好一个魁梧汉子,被疾病硬生生拖得瘦成麻杆,叫人看了心疼。
眼下听到有好大夫,他喜不自胜,搓着手连连道谢:“哎呀,哎呀,还得是主家心善……善人哪,大善人……五娘子菩萨心肠……”
苏织命人去请大夫,听他恭维,推道:“您可别折煞我,我小呢,受不住。”
里正嘿嘿直笑。
******
宋家位于村尾,最靠近帽桐山。村里人进山,都要从他家经过。
两间土房三间草屋,土房上用砖瓦作顶,围墙一半用碎石一半用木栅栏。许是担心野物下山伤人,特意削尖了木头插在墙上。
院落不算小,东边围出一块做菜地,种着些胡茄、白菜、胡瓜等菜蔬。
“侄媳妇儿,大猛他爹呢?”
离得老远,里正大嗓门问起。
院里剁菜喂鸡的包头妇人闻声抬头:“大伯来啦,屋里坐。”
这是个年过四旬,满脸写满愁容的妇人。
“大猛爹给他揉腿呢,”说话功夫,几人走近,她也看到与这乡下土屋格格不入的少女和拎着医箱的大夫,迟疑着:
“这是……”
“这是主家娘子,听说大猛病了,特意叫大夫来给他瞧病!”里正满脸写满喜悦,褶子都笑舒展。
大猛娘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无措,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高声喊:“三猛,三猛,来客人了,快叫你爹来……”
走了两步表示迎接,但少女那闪着光泽的绸缎衣裳,以及她身后跟着的丫鬟,陌生的令她不知所措。
苏织屈膝行了个礼:“大娘好。”
她更加慌乱不知如何是好,眼睛一劲儿瞥里正,嘴唇嗫嚅着说不出完整话。
“岔辈儿了,”里正笑得欢畅,“你俩平辈儿,叫她嫂子。”
苏织乖巧点好:“嫂子好。”
“哎,好,好,你,主家娘子也好。”大猛娘慌乱中点了十几下头,包头巾险些甩出去。
里正常来常往,让着苏织往东侧房间走:“这边这边,大猛就住这屋。”
“大伯,先进屋喝完水……”大猛娘慌乱中想拦人。
土屋传来几声咳嗽,一个身材高大,却被病痛折磨成麻杆的年轻男子出现在门口:
“咳咳……麻烦大翁费心了,”他看着瘦弱,精神头倒好,扶着门框说:“也劳烦主家娘子费心。”
说着话人就走到门外,里正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扶,一边嗔怪:
“你客气什么,本来就腿疼,非要出来,就不能等我们进去?”
男子笑着:“大翁翁不嫌弃我的狗窝,外人面前也得给我留点脸面。”
“哈哈哈哈……”里正哈哈大笑,用以掩饰尴尬。
都怪他太激动。
五娘子虽尚未及笄,毕竟是外男,实不该贸然进外男的卧房。
虽说章氏死的早,也还是给子女们留下人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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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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