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槿语并不是一个惯于纠结之人。
相反,遇到天大的事,也不会憋在心头多久,快刀斩乱麻,方为上策。
虽说情爱对她来说是头一遭,可这也并不是她头一回被家人以外的其他人牵动心绪。
上一次,她只花了一个晚上,就接受了那人的不告而别,而现在,她同样只花了一天就想明白了——
为今之计,只有两条路。
一是斩断情丝,安心做她的贤内助。
二是,努力争取,放手一搏。
不必求远,端看曾祖皇帝与仁庄皇后便是个鲜明的例子,虽说曾祖皇帝耽于游山玩水荒废朝政,可夫妻二人鹣鲽情深是写在史书里的。
由此,至少可以证明,帝后之间,是可以有真情的,甚至,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
当然,秀女都入宫了,过段时间还要来个表妹,她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能够锁住他一辈子。况且他们之间,还有父亲,有谢家。
可至少现在,她有这份自信。
对镜自照,镜中之人唇红齿白,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这张脸,曾教江南多少公侯才子红了脸,即便是睥睨天下的帝王,眸光也数度为其停留。
不过,这还不够。
“娘娘,陈公公来了。”
“让他进来罢。”
她起身走到正殿中央坐下,素手执起茶盏,杯盖一下一下拨开边缘残留的气泡,扬起一个端庄的笑:
“陈公公免礼,香囊之事,本宫还未向公公道谢。今日特备了份薄礼,是本宫从扬州带来的,给公公尝尝鲜。”
“皇后娘娘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做事。”
“公公不必客气。”她笑笑,话锋一转,“听闻陛下在江南时,曾偶遇一女子,公公一直在陛下身边,想必最是清楚不过,可否同本宫说说?”
陈远笑容一僵:“娘娘说笑了,陛下当年下江南查案,刀光剑影,惊险重重,哪来的什么女子?”
“公公不必紧张,本宫并非是想窥探陛下过往,只是想知道那姑娘是何性情,有何特别之处,以至于叫陛下须臾数年念念不忘?”
陈远心中震动。
这般之事,从皇后嘴里说出来,竟这般轻松淡然。她端坐上首,神情一派自信从容,全无他曾想象的妻子发现丈夫另有所爱的失魂落魄。
如此这般,如若不是对丈夫毫无情意,便是对自己自信到了极点。
谢槿语当然属于后者。
皇帝能对那女子念念不忘数年,只是因为在这数年之中没见过她罢了。如今她既入了宫,便断然没有什么他忘怀不了的旧人。
除非,他当年遇见的人是她自己。
但她又没见过他。
旧人故事皆成过往,只是时间问题。
见陈远不说话,她还当他是有顾虑,循循善诱道:“公公放心,今日之事不会有第三人知晓,你只告诉我,那女子,可是性情活泼?”
进宫这些时日,她不是没有感觉到,他似乎并不喜欢温柔似水的女子,每当她摆出一副温婉端庄的模样时,他总是淡淡的,相反,那日她难得放松下来,他的反应却令她惊喜……
“娘娘,您这话……是何意?”
陈远不愧是宫里长大的老人,说起话来八百个心眼。
她干脆道:“不瞒公公,本宫进宫前曾听说,陛下喜爱温婉端庄的女子,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单凭香囊一事她便知道,陈远是站在她这边的,所以今日才叫他来。
先前消息有误,可事已至此,她尚有转圜的余地。她既然能为了谢家压抑着扮演端庄的皇后,又怎么不能为了自己再润物无声地换种性子。
左右都是假的。
果然,陈远像是吃了颗定心丸,思忖道:“奴才是听过这种说法。大约是太后那边传出来的罢……容奴才说句大胆的话,太后对陛下的了解其实也有限,不过陛下冷淡寡言,要不是当年……谁又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既如此,公公便不必绕弯子了。”
……
一炷香后。
陈远把这些年从各处听到的挑拣着说了些。
毕竟那位小姐实在离经叛道。而且说多了,万一被皇后察觉出来,影响姐妹感情,更是不好。
总之就是活泼开朗,热情奔放。
虽然这些词用来形容那位实在太保守了,但对于皇后娘娘如此稳重之人,倒完全够了。
“公公所说的画像……陛下可还留着?”听陈远把那人说得天仙下凡似的,她不由好奇。
陈远摇头:“陛下只留了一副锁在御书房的柜子里,再未动过。奴才们平日除了打扫从来不敢碰,娘娘您只当没有这事,千万别在陛下面前提。”
他藏了私心,万一皇后提起,不小心发现那人的身份,恐怕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
他心内叹口气。为了陛下和娘娘的感情,他当真付出良多。
“本宫知道了。今日多谢公公。”
“娘娘客气了,往后还是叫奴才小远子罢。”
这是拉近关系的意思。
谢槿语笑着颔首。
*
正月十九,谢槿语收到了从家里寄来的信件。
母亲、姐姐、兄长各一封。
父亲寥寥几句关心的话语藏在母亲絮絮叨叨的寒暄之中,除此之外,信件的内容,主要是关于兄长与窦小姐二月初二婚礼的筹备情况。
姐姐的信里也提到了此事,不过更多的还是她在京城的所见所闻,譬如在长乐坊的哪间小店买到了好吃的糖葫芦、在新开的书肆淘到了有趣的话本……诸如此类。
兄长的来信最为简略。谢凌云近日为了婚事一直待在京城,字里行间不难看出他的憋闷,他只说找到几本兵书策论,除此之外,在信件的末尾,还替窦小姐向她问好。
谢槿语嘴角轻扬,将信纸小心地收回信封,又将随信送来的一封请柬、两本话本和三本兵书策论一一收好。
管事送来皇后私库的册子,她对着册子忙活半天,又花了一下午亲笔题了一首贺诗,才将贺礼准备得差不多。
礼单上各式各样的金玉珍玩、锦缎器具、衣饰首饰琳琅满目。坤宁宫的总管太监李德成恭敬接过礼单,随意一扫,不由咋舌。
先前便听闻皇后的母亲是江南有名的富商,如今一看,果真是出手大方。
只听上首的皇后又道:“这些你先准备着,过几日若是还有,你再帮我记下。”
竟还有?!
李德成连忙躬身应下。
*
李公公连着忙碌了好几日,直到正月廿五才收拾停当,刚准备歇下,就见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地跑进来。
“何事如此急躁?”
他在宫中时日已久,几月前新皇后入主中宫,得了赏识,被皇后提拔为坤宁宫的总管太监。皇后统辖六宫,他自然就是大内总管,面对年轻的小太监,不由得端起了总管架子。
小太监果然一慌,跪在地上组织语言:“方才兰影侍卫偷偷潜入咸福宫被何才人发现了,这会正在咸福宫挨板子呢。”
“何才人?她不是还在禁足么?兰影侍卫在宫里来无影去无踪的,怎么会被她抓住?”
那日在御花园她当众责打宫女,被皇后罚了禁足半月。
小太监说不清,李德成摆摆手,立马回身进殿禀告。
谢槿语方踏入咸福宫中,就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院中一人被按在长凳上,额上青筋暴起,汗珠密布,却紧紧咬着唇,一声不吭。
木板砸在身上的闷响与何才人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交织在一起,传入耳畔。
李德成走在前面,高声喊了句“皇后娘娘驾到”,院子里的人纷纷停下了动作,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谢槿语心中不由升起怒火,吩咐人把兰影扶起来带到偏殿上药,才走到近前,沉声道:“何才人,请你给本宫解释一下。”
“为何你在禁足期间,在自己宫中随意殴打御前侍卫?”
皇后声音不大,言语却不容置喙,垂眼看她时,仿佛在看地上一片随风飘散的落叶。
原先气焰嚣张的何才人只觉膝盖一软,“啪”地一下跪在地上。
“……御前侍卫?”
何才人只见过皇帝几面,恰巧没见过兰影,此时一听见“御前”这两个字,吓得魂飞天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嫔妾不知……他……他是御前——”
“——即便他只是个普通侍卫。何才人,你也没资格管。”皇后冷冷地截下她的话。
转身走进咸福宫主殿,在主位坐下:“说说吧。你为何打他?”
……
咸福宫主殿,两名女子齐齐跪在殿内,一个哭得梨花带雨,一个抿着唇一言不发。
“所以,你欺凌宫人小兰在先,兰影侍卫为她出头,偷偷在你的香炉里加了胡椒粉,致使你流泪过度。”谢槿语不由在心里佩服兰影,“今日兰影侍卫来找小兰,你便让人捉住他,打他板子。”
“本宫说得可对?”
何才人心知自己闯了大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地恳求皇后饶恕自己,和刚才在院子里盛气凌人的泼妇模样判若两人。
“皇后娘娘,”在一旁安静了许久的小兰开口,“此事因奴婢而起,奴婢愿意受罚。”
何才人听了,仿佛收到启发,止住哭声,攀咬道:“没错。皇后娘娘,都是因为她干活不认真,跑去偷偷猜灯谜,还戴着娘娘赐的绒花四处招摇,嫔妾按照宫规处置她,她却跑去告状。”
“都是这个贱婢害的!”
小兰把头摇成拨浪鼓,嘴唇快要咬出血:“皇后娘娘明鉴,上元节前一日我便向常在身边的春桃姑娘告了假,春桃姐姐是应了的,小……小荷可以为我作证。”
皇后扫了眼守在何才人身边的宫女,后者连忙跪下,神色张皇地看了眼自家主子,两眼一闭,道:“奴……奴婢的确答应了小兰,是常在说她……狐媚惑主,要……要寻个由头收拾她。”
“你……!”何才人恼羞成怒,扬手要打,被李德成眼疾手快地拦住。
“本宫知道了。”端坐于上首的皇后终于发话,“何才人禁足期间,苛待下人,殴打御前侍卫,依照宫规,禁足三月,罚俸半年,降为选侍。”
何云熙的脸色一下灰败下去。
“小兰惹得答应不快,”皇后语气冰冷,下首的单薄身影一抖,“贬为坤宁宫最低等的洒扫宫女,本宫亲自管教。”
小兰蓦地抬头看向皇后,泪眼朦胧,一扫方才的惶恐,盛满了感激之情。后者淡淡地回看她一眼,才别开视线。
皇后处置完毕,正要提裙离开,忽闻一声“等等”,门口出现一个玄色身影。
何云熙飞快地抓住了男人的袍角,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怎么说她也是这批秀女里最受宠的,皇帝一定会为她求情的。
赵珩神色冷淡地与皇后对视一眼,看都没看脚下的人。
“何氏跋扈,廷杖二十,不必留手。”
皇帝的声音,比太液池中的坚冰还要寒凉刺骨。
这般无情,连谢槿语也不由侧目。
若是不留手,何云熙恐怕挨不过十五杖。
“陛下,何副总兵毕竟对社稷有功……”
“那便改成十杖。”
她话音未落,赵珩就答应了,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走到院中,兰影一瘸一拐地行了个礼。
赵珩淡淡瞥他一眼。
“等伤养好了,自去领十军棍。”
“……谢陛下。”
*
谢槿语正要迈过门槛,身后突如其来的力道差点将她拽倒。
李德成使了狠劲才把她的裙角从何云熙的手中解救出来。
她回过头,只见半月前还活泼鲜亮的小姑娘此时珠钗散乱趴在地上,全无生气,愤恨的目光死死盯住她,破口大骂:
“你以为你又算什么东西?要不是姓谢,陛下连一眼都懒得看你。真是可悲可笑。”
谢槿语本来不想理,可想到她父亲,一时心软,收回脚步:“本宫姓谢,正如你姓何,都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何副总兵战功赫赫,还望你不要辜负了他对你的付出。”她垂下眼帘,眼神闪过一丝厉色,把地上的人吓得一缩,“本宫好心警告你,往后在宫里安分守己,陛下和太后都不会为难你。”
“尤其是,离孟氏远些。”
何云熙被她震慑住,不敢反驳,一抽一抽地,看着蠢钝又可怜。
她心内叹口气,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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