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hind the curtain (帷幕)
——汤幸的自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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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我加入了这场黑暗里的追逐。我宣布了自己的存在,第一枪打乱了节奏,近乎擦着克拉拉射入雨中,她讶异回头,面孔上的假肢往地面弹落。
是你。她像是要说。
在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里,我该是一个怎样忘恩负义的女人啊!克拉拉面上神色难辨。
你是要杀我吗?她问。
如果你坚持……我说。
我只能这么说。
他可不是你们弗里曼家的人。她短促地指出。
他是我的表舅。我说。
他是谁都一样。杨牧师在我们的对峙间从出口逃出,不知是谁的子弹打在门框上,擦出暗淡的火星。克拉拉的微笑一闪而逝,她继续追寻而去,我想不出是什么让她如此坚决地要去杀他。可我明明喉咙发紧,仍坚持追了上去,只想最关键的一枪是我打出来的就好了。
可惜没人教过我什么时候应该开枪,枪法也不准。我只能控制自己别打着不能打着的目标,但无法打着想打的目标。在那混乱的追逐中她终于隐入黑暗,只剩我继续追逐,遍布全身的是濒临疯狂的眩晕,不再悲苦,如此陌生,地狱里的阳光照耀无数分裂与死亡。
这就是发生了的事情。
每一件都是因为什么,怜悯、悲伤、绝望、感激、冲动、爱?
人们总会问问什么。但到了最后,那么多事情根本没有理由。就像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杨牧师沦为了目标,却不曾质疑地也将枪口对准了他;就像即使如此,我对克拉拉承认的是我要杀她而不是他,保护他而不是她;就像我分明清醒地知道真正发生的一切,但在勋爵问是否只是我在黑暗里袭击了牧师的时候,我说,是。
但当一切安静下来、沉寂下来,许多理由滞后地浮现,我在黑暗里抛弃的一切所思所想重新进入我的头脑。
因为我想开枪。
因为我发现每一声枪响都唤起另一个死人的脸。
因为母亲死的那天我就想开枪,但我没能。在船上和印度时我偶尔打开保险栓,轻轻把枪口抵在怀里、喉咙、嘴唇。偶尔我把枪口调转朝外。此刻幻觉里我又看见了那把枪,我握住了枪口,发现自己可以不断地扣动扳机。它在我手心融化了。
现实和梦境交叉在黑色的阴影里,我忘记了自从打空了那枪中的子弹、我被特里斯带走了后又发生的事情。容我再想一想。
发了一顿疯加上受凉,我又病了。
热病也有,歇斯底里症发作也有,特里斯不高兴。
特里斯很少有高兴的时候。
特里斯觉得所有人都亏欠着他,尤其是他母亲。但现在弗里曼夫人也死了。特里斯在我身边躺下,喘|息粗重,我猜他头脑里面的病这些年更重了。他像没有神智一样胡乱撕扯我肩上的衣衫,短暂的冷意后,有什么被扯开掉了下去。
我突然看向床另一侧。
但不是我自己转的脸,而是特里斯给了我一个耳光,但发热导致的头痛太过厉害,我的脸即使这样也没有任何知觉。他像受了很大羞辱一样,指着我肩膀胸口的痕迹厉声道:“这些是什么?”
我不吭声。
幽灵的面孔在视野中变幻莫测。
“你和别人……你和别人睡了,就在这里?在我的婚礼上?”
“是啊。”他说得愤怒,可我一下子就笑了,声音听着疯疯癫癫的:“你看不出来吗?”
“是谁?”
“你父亲。”我看了他一会儿,说。
他的虎口一下子压在我脖子上,我觉得自己睡着了。或者死了。有分别吗?我醒了过来,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望向虚空。有一只手不能动了,因为在这之前我对特里斯说了不该说的话:是,我跟人睡了。不是你父亲,不是你舅舅,不是任何一个你们弗里曼家引以为傲的男人。我没说是克拉拉,但特里斯居然真想到那儿去了。我被**和暴力支配的前未婚夫陷入暴怒。他又打了我,正好手腕上有道折痕,是他小时候弄断过一次的时候留下的。
另一手倒没断,被特里斯拴在床架上,像栓一只动物一样。
放在盒子里,被折断的栓线昆虫。
可怜的昆虫。
这其实是一种象征性的行为,所以我只是躺在那里,任由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腕缓慢旋转,没过多久,它又掉回了我身边。我换了个姿势,把受伤的手拖在床单上,额头抵住冰冷的床柱,热气沿着铁蔓延。这一天过去多久了?
我饿得头晕目眩,也许已经到了晚上。
特里斯去哪里了?
我猜他去找克拉拉。
想到她又令我想起些许别的事,一些过去发生的事情……其实也不是多久远的过去,只是感知里仿佛有十几年悄悄溜走了。客房室内幽暗几近透明,克拉拉懒散地卧在床的另一头,手指间衔着一枚小烟斗。她问我父亲的名字,讲起她记得的一个男人,他与心爱的女孩结合后去了中国。
“上帝啊,他……你能明白吗?他改变了我的人生。”
她说那些话时的语气。
她抽烟的动作。
她将烟斗坠地时躬身捡起。
等我也计算起这故事中所有人的年龄,也自然而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克拉拉时而会在看向我时露出看向过去的眼神。因为人的一生那么轻,那么易碎,你将它传递到不同人的手里,在一无所知的年龄被他们塑造成型,从此不再遗忘。
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吗?只有这个理由吗?
我还希望有别的吗?
那把枪还在她手里,那枪里也许还有子弹。这是关于她的、此时此刻唯一值得我所希望的事情。
不过再定睛一看,发现特里斯那把小匕首好好地插在原地后,我彻底放下了心来。
我将匕首丢到床底下去了,最好别自己拿着。
等特里斯回来,以我现在的状况直晃晃拿匕首跟他动起手,先流血而死的肯定是我。
这么坐在床边环视,我发现他的房间和从前如此相像。近乎毫无变化。在记忆中的位置,我找到了他曾为之痴迷的玩具,那些瓷人。大部分我都忘记了名字,只有那个最常出现的,好像叫什么什么戴格。
瓷人们注视我,永恒地微笑着。
它们站成一圈,沉默地环绕着一个陈旧的黑木圆筒。我拿起来看了看,里面的扑克士兵举起长矛。
当我将画筒放回原处,戴格轻轻伴随桌子的振动弹跳起来,在半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继而身首分离。我下意识蹲下身去摸索,那具无头尸身的断口擦过我指腹,细细的血线途径指尖,涂抹在光线般昏黄的床单。我躺回原地,缩成一团,瓷人更容易抓握的头藏在枕头底下。
又没过多久,特里斯果然回来了,而且不出我所料:“我的匕首去哪儿了?”
“我从不动你的东西,特德。”
我的手早就放了下来(他没追究),陷在被褥中翻了个身,像被折断一半的昆虫一样半爬半跪起来,眼睛前一阵一阵闪着光,从阴影里边看他。
我突然问:“为什么你那么想杀她呢,特德?因为你爱我吗?”
他停住,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他说:“当然。”
“现在也是?”
“现在也是。”
他爬上了床。特里斯的注意力飘忽得厉害,而我用仅剩的好手按住空无一物的锁骨。紧紧曾经贴附在那里的温度早已流失,是我亲手将它割断、送走。
我还可以割断更多。
我轻声说:“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
我居然说出来了,不可思议。
特里斯说:“艾希莉。”
他离我好近,语气里带了点威胁。他不喜欢我这么讲话,我知道,在这种事上我有很多经验,在印度这么多年也没忘光。特里斯一下子按在我的断手上,之后可能又过了几分钟,甚至一刻钟,我们俩才继续说上话。那一下让我短暂地失去了意识。特里斯眼球里血丝惊人地密集,这说明到了他该服药的时候,不过我没提醒他,只是动了动完好的那边手指,把它下面的东西紧紧压向被单。
见我重新开始吃痛着吸气了,他又说了一声:“艾希莉。”
我沙哑柔声道:“我在听着,特德。”
“等这事儿解决了我们就结婚。”
“明天就要跟你结婚的姑娘正在楼底下坐着呢。”
“那是你自己的错,你跑了。”
“我是跑了。” 我笑了,被疼痛拉扯着,将声音放得更软:“先别问这个。问我为什么回来。”
特里斯的目光那么执拗,眼睛那么蓝。
他缓慢地呼吸着。
“你为什么回来?”
我知道特里斯犯病的时候要是不吃药,就这么容易一阵一阵的,时而狂躁,时而糊涂,时而恍惚。现在正是最好最合适的时候。
我仍然直视着他,勉强坐起一点身,将完好的胳膊搭上他脖颈,四根手指蜷着。
在我们头顶,灰蒙蒙的天花板上面,画了很多油彩天使。
“你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我在他耳边道,“你与我,我们早都是死人,要一把火烧了尼恩斐。是你早是死人,我原先不是的。但是你、舅舅、你母亲、我母亲……整个尼恩斐,你们全觉得我受苦是理所应当的,就因为我没有名字,没有尊严,没有祖国。如今在中国他们管我叫洋女人,在这里我只是个瓷娃娃,我这么一无所有地活得太苦了,你能不能,能不能明白?”
有一个愿望,在六年前已经许下。
于是此刻我将特里斯抱在怀里,手指轻划过他脖颈,像恋人间一次最普通不过的低语轻吻。血从被割断的动脉里像冷果酱一样喷溅,特里斯的瞳孔骤然撑大,浑身痉挛,我们一起跌倒在床单上。
“所以记得我今晚对你说的话。”
我声音很轻,每说一句,手里边就再斜着下去割一下。
“记得我不叫艾希莉也不叫莉莲,记得我从来没有爱过你。记得别把一个女人当成摆在桌上的瓷娃娃,不然等她掉下去摔碎了……等她回来,她会用那些碎片让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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