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舸并不认为图稿的真相能在短时间内寻到，于是在第七日的早晨，她与大家绘制完新的草图后，便寻了个借口，偷偷下了山。
之前与徐以禾闲聊时，黄舸知晓了对方大致的住所，昨日又与林轩确认了一番具体的位置，今日便下山去寻。
徐家位于城外的另一片村庄，屋舍前院由黄泥墙与树篱围起，院里种了些蔬果与山花。
黄舸一路打听，来到一间院落前，她扣响了院门，一位穿着麻衣，头发被绣带包裹的妇人打开门来疑惑地看着她。
黄舸猜测这大概是徐以禾的阿娘，便行了一礼主动问好道：“伯母好，我是以禾在园境的朋友。”
徐母眉目舒展开来，笑眯眯地将黄舸迎进了院内，徐父此时坐在院里的躺椅上，右腿被白布包裹着，他手中拿着雕刀，正刻着石头。
徐以禾端着一壶茶水从屋内出来，她将茶水放在矮几上，然后夺过徐父手中的石头：“腿都成什么样了，还在这玩。”
“嘿，这不是没事嘛，上回只是意外，尝试新构筑时置石没被立住。”
徐以禾还想说些什么，抬头瞧见了走进院内的黄舸。
“阿舸？”
黄舸先向徐父行了一礼，然后对徐以禾说道：“我是来寻你的。”
徐以禾垂眼：“阿舸，你来我屋吧。”
“嗯。”
黄舸对着徐母打了声招呼：“伯母，那我进去了。”
徐父见徐以禾先行走进屋内，便叫住黄舸轻声说道：“这孩子这两日感觉脾气些点怪，如果等下她说了什么你莫见怪。”
黄舸点头应下。
徐以禾的闺房不大，一张床榻，一张圆桌，书案放置在窗前，窗外视线极好，越过篱墙后，可以看见向下层叠的梯田。
“小轩说她前两日来寻过你，但是你不在。”
“嗯。”徐以禾回应。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徐以禾垂下了头。
“以禾，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黄舸问。
徐以禾没有接话，只是在圆桌旁坐下。
黄舸坐到她对面：“以禾，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
徐以禾踌躇了一阵，才开口说道：“阿舸，我觉得我阿爹的腿伤或许不是意外。”
“什么？”黄舸讶异。
“我梦见沈磊用阿爹威胁我，让我承认抄袭图稿。梦里面所有人都在咒骂我，然后在我醒来的第二日，阿爹就受了腿伤。”
黄舸听完一时恍惚，沈磊虽然心气高傲了些，但本心并不坏。
徐以禾看着眼前之人面露茫然，自嘲笑道：“呵，梦境里的事情怎么会有人相信呢？”
“以禾，沈磊定不会做此事，更何况我们都相信你不是抄袭者。”
徐以禾看向窗外，阳光在窗棂上的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你们就那么相信我吗？”
黄舸连忙点头：“对啊，你为人亲和，还蛮照顾大家。”
黄舸细数起徐以禾的优点，但对方的脸上并未露出喜色。
“阿舸，你有没有想过，这或许只是我想让你们看到的样子。”徐以禾眼中闪过黯色，“其实人越缺什么越会让自己表现得像那个模样。”
徐母在家侍农桑，徐父为山水司的石匠，徐父虽在假山构筑上有很好的手艺，但都说“匠作之人三分易为，能主之人七分难传”。
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下，徐以禾的园子总夹杂些乡野之风，她也曾试图想要做出清雅的意趣，但与梁生他们的风格相比时，更显得不伦不类。
徐以禾也明白园林的高下从不在造园者的背景，而在园主的意趣。她尝试着接受自己的风格，可大多时候都是在自欺欺人。
徐以禾曾经将压力给到过她的阿爹，希望徐父能跟着陈司主多学一些造园的东西，可徐父却只愿沉迷于磊石的技巧。
每当徐以禾觉着自己又进步了些许，打算回家分享这份喜悦，但阿爹阿娘因不理解造园真意，让她觉得再次被拉回起点，仿佛整个家，好像只有她在进步着。
可是父母对她并未有过强制性的期望，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成为自己所希望的模样？
往往想到这里，徐以禾就开始厌恶自己。
“阿舸，你知道吗？其实我挺羡慕你们的，在造园世家的环境中长大，即便不愿意走这条路，大多也都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路去走。不像我们这些夹杂在中间的普通人，不上不下。”徐以禾拿起桌上的陶杯啜了一口，将它握在手中。
“我明白沈磊只是说话直接了一些，可有时听多了却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比大家都差。”
对于敏感的人而言，语言的蔑视或许比利刃更加伤人。
徐以禾深深叹了口气握紧了杯子：“阿舸，我之所以羡慕你们，因为你们是从一开始就纯粹的人，在你们的眼中总能看到光亮。而我是做不了从一而终干净的人了，我心有泥沼，不断与嫉妒、怯懦、自卑对抗，不断提醒自己要做一个好人。好不容易才从里面爬起，拼命洗净了身上的污渍，但某些时刻，低头还是能瞥见残留的泥泞。”
她说着，抬头望向窗外：“可即便这样，我依旧很向往光亮，很向往成为你们这样的人。”
黄舸的心脏骤停一拍，她看着眼前的人几乎花完自己所有的勇气与力量将这些话讲了出来，一字一句都挠在黄舸的心上。
黄舸挪了挪凳子，坐得离徐以禾更近了些，然后她握住对方的手，说道：“以禾，我们何德何能是你向往的人。”
黄舸觉着，每个人心里都有泥沼吧，不能使用芥子剂之事，她自己不也在隐瞒。
造园是这个世间的主道，也是众人都想获得的勋章。更何况世间道路千万条，唯有这一条路通往龙树之约，唯有这一条可了却遗憾。
所以，所有人都拼命在上面走着。
黄舸小心地询道：“以禾，你是自愿选择造园吗？也想要成为你所表现出来的那类人吗？”
徐以禾眼眶有些发红，她看向黄舸，点了点头。她庆幸自己是喜欢造园的，也庆幸那些所模仿的品质也正是她想要的。
黄舸舒了一口气，含笑看着她：“那就好，那真好，以禾，辛苦你走到现在。”
徐以禾神情一愕，阳光从窗口照了进来，落在这个少女的脸上。
黄舸没想到她会愿意与自己说这些，于是拍了拍对方的手背：“以禾，你知道吗？你现在就特别闪闪发光。”
徐以禾怔住。
“大部分人的心中都会存在暗黑的深渊，那些深渊会不断拉扯着你吞噬着你，让你自认为配不上所追求的光明。但你一直都在抗争着，所以现在的你已经很棒了。”黄舸说道。
徐以禾恍惚了一阵，随后释然地微笑。
是啊，即便那么久了，她也一直在努力着，她从未放弃过去接受自己，去成为自己。
“阿舸，谢谢你。”
黄舸坐正了身子，抬起双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所以，明天就早点回园境吧。”
“嗯。”徐以禾点点头，然后看向她：“阿舸，你确实与他人不同。”
“嗯？”黄舸疑惑。
徐以禾记得第一次考核，当梁生选择了黄舸时，她内心是十分震惊的，她以为连梁生这样的人也免不了落俗，还是会选择与自己相似背景的人。
直到在后来的相处之中，徐以禾才逐渐感受到黄舸的特别之处。
徐以禾拭了拭眼角：“我未想过会和你说这些，也未想过你能说出这番话。阿舸，我对你忘记的过去有些好奇了。”
“我的……过去吗？”黄舸垂下眼睑。
一个人的言语是她思考方式的呈现，而那些的口中的文字，是由过去这把雕刀，一笔一画刻画而出。
黄舸本对忘了的记忆不以为然，如今连徐以禾也这样一说，她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内心深处，某个落了锁的部分突然在此刻被打开，往日梦魇里的花绿线条再次出现在眼前，只是这一次，它们交织在一个方盒子里。
有声音在黄舸的脑海里说道：“小黄，你的施工图要抓紧点！然后把这份图纸用CAD转个低版本发我。”
“CAD是什么？”黄舸脱口问出。
徐以禾听不明白：“阿舸，你在说什么？”
此时未到傍晚，但木窗外的天际瞬间暗了下去。
更多的记忆涌入黄舸的脑海，于是她干脆闭上了眼睛，任由那些画面一幕一幕地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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