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打小就是凤无城的"小尾巴"。那时他也才总角之年,身量未及廊柱高,却总被扎着双髻的小丫头攥着玄色广袖喊"无城哥哥"。皇兄们披甲执锐出征那日,她追着马蹄声裹着的尘烟跑过朱雀门,踮着脚张望到眼尾发红,末了只揪住他衣摆软声唤:"无城哥哥陪我玩!"她踮脚扯他的玉佩穗子,他就俯身替她理歪了的蝴蝶结;她举着糖蒸酥酪追着跑,他便故意放慢脚步等她扑进怀里;连宫里最持重的老嬷嬷端着茶盏经过,都眯着眼直乐:"大公子这哪是带妹妹,分明是把小公主当未来媳妇儿疼呢。"
谁承想西北的烽火狼烟如利刃划破苍穹,将血凰全族与凰国的天都撕出了裂痕。凤栖宫后殿的灵龛前,王后的牌位还蒙着新换的素绢;而千里外的军报正拍在凰帝御案上——三位皇子殒命的噩耗与火焰军十不存一的残章,墨迹未干。前一夜还在凤宁宫握着小公主的手教认星图的人,此刻正攥着染血的战报,指节在烛火下泛白。
那夜他在祠堂跪了整宿,檀香燃尽的余烟裹着族老们的泣血:"大公子,血凰的皇室血脉只剩璧城公主这一根独苗了。"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漏进来时,他袖中还攥着半块没来得及递给小丫头的桂花糕——那是她今早追着他跑时,从他袖袋里掉出来的。
自那日起,凤宁宫的雕花窗棂后再难听见银铃似的笑声。从前总爱替她理歪了的发绳、替她擦沾了糖渍的下巴的手,如今执起了刻着家规的戒尺;从前总顺着她赖床的温软嗓音,如今成了敲在她案头的晨钟。"他将她的茶盏换成青瓷小盏,说"茶凉了伤胃";他把她的脂粉匣锁进檀木柜,说"妆容要端方";连她追着他喊"无城哥哥"时,他都垂着眼翻着奏折,喉间滚出冷硬的"公主"二字。
偏生这小丫头能把天都捅出窟窿。那日凤宁宫的朱门早早插上了门闩,璧城便像尾滑不留手的锦鲤,从守卫眼皮底下钻了出去。她腕间血纹骤然暴涨,凝作半尺长的血刃,寒光掠过廊下鹦鹉架时,连最警觉的银甲卫都没来得及拔刀——血刃擦着小皇叔凤拾玖心口的金鳞甲刺入,温热的血溅在他玄色朝服上,绽开妖异的花。
那时凤朝殿前的汉白玉阶还沾着晨露,白凰王跪在青石板上。他玄色王袍皱成一团,发冠歪在鬓边,额角磕出了血。西北魔域压境时他救援晚了半日,虽联合仙族退敌,却折了火焰军九成兵力。这本是功大于过的错,他原以为跪半个时辰就能了事,哪成想凰帝当真,让这位异母胞弟在阶前跪足两时辰,直到膝盖浸透冰水,玄色王袍结出深青的褶。
这桩刺杀案像颗惊雷炸开朝野。最震动的不是行刺未遂,而是"血凰嫡系弑杀同族"的罪名——丹墀下的吵嚷声像煮沸的油锅,白凰一族的臣子们攥着朝笏的手青筋暴起,"公主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喊声响彻云霄,恨不能立刻取她性命。可谁都知道,这哪是问罪?分明是要抽了血凰皇室的最后一根筋脉——若连璧城这根独苗都没了,血凰族数十万年的正统血脉,便真的要断在这一朝了。
按凰族祖训,唯有火凰或血凰血脉的皇室后裔才有资格承继大统。若大公主没了,血凰一脉便要断在当代——这道理凤无城比谁都清楚。他跪在炼狱之城血凰魔都的宫门前时,玄色衣袍浸透了夜露,眼尾的红痕像被血浸过的朱砂,族老们颤抖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公子,那魔都深处锁着千年怨气,碧波池的血凤莲是禁物......"
可他充耳不闻。指尖深深掐进青石板,石屑扎进掌心,疼得他喉间溢出低笑——疼总比看着阿城在他眼前被人索了命好。传闻那碧波池畔的血凤孤莲,是上古血凰陨落前用精血浇灌的灵物,花瓣上凝着千年业火,能起死回生,更能淬炼凰鸟一族的修炼资质。这样的天材地宝,纵使机缘巧合落入旁人之手,也该献予血凰最尊贵的血脉。可凤无城顾不得许多——他身上扛着的,是整个血凰族的命。
当他浑身浴血从魔都归来时,怀中的血凤莲正流转着妖异的红光。凰族的老人捧着莲盏跪在阶前,将莲心熬的汤药喂给白凰王时,总算压下了那些"嫡系弑亲"的喊杀声。只是曾经眉目清朗、眼尾含笑的少年,此刻周身总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血雾。那雾气像团化不开的墨,沾在他广袖上,落在璧城手背,连她替他递茶时,都能触到那团雾里的冷意——像是被淬了毒的刀,割得人心慌。
"阿城。"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青铜,"往后莫要再闯祸了。"
璧城望着他眼底翻涌的血色,突然想起魔都守卫说的那句话:"血凤莲虽能续命,却要拿命来换。"原来他说的"扛着全族的命",是要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血凤莲终究是权宜之策。幸有隐世高人及时现身,将大公主悄然带往极北昆仑山闭关,这才暂且避过了满朝风雨。河女在识海翻涌的记忆里打捞——那些与凤相表哥相关的碎片,从前多是他清朗的笑、温软的声,如今再看,竟全是她闯祸时他紧蹙的眉、护着她时染血的袖。末了轻叹一声,原是两个被命运推至崖边的可怜人,她便敛了锋芒,只当那些严苛是命运的馈赠。
“弄完了?”听着殿外宫娥们的脚步声渐次消歇,河女这才睁开眼。满头珠翠压得她眯起眼,倒像个被金饰晃花了眼的乡野丫头。穿惯了粗麻短褐、踩惯了黄泥石板的她,金漆雕花的门槛都跨得磕磕绊绊,扶着阿五的手借了把力,指尖陷进对方袖中柔软的缎面:“走吧,上朝去。”
“诺。”阿五应得清脆,这万余年跟着公主在昆仑雪山啃雪饼的日子,倒让这位贴身女官对凰宫的繁文缛节生出几分生分。待凤相引着河女步入金銮殿时,殿中早乱作一锅滚水——凰帝万余年未曾上朝,众臣连站位都忘了规矩,东一堆西一簇地交头接耳,倒比白虎族村口赶大集的喧哗还热闹。
凤相置若罔闻,挥手让河女站在王亲贵胄队列里,自己则步上首座。三公之位无人敢争,毕竟这万余年凰国的运转,全压在他一人肩头。
直到凰帝踩着玄色朝靴缓缓而来,玄色衮服垂落如瀑,冕旒上的玉珠随步伐轻晃。他目光掠过丹墀下参差不齐的朝臣,最后定在王亲队列末尾那抹浅色宫装身影上,喉间轻咳一声,方才开口:“众卿有何事要奏?”
先是几个无关紧要的臣子唠些家长里短,河女听得直犯困。忽然,御史大夫“唰”地站出列,声如洪钟:“臣弹劾大公主行事悖逆!昨夜回宫竟不先拜见父皇,反而径自回了寝殿歇下!”
这话一出,喧闹的大殿瞬间死寂。璧城公主在凰国本就是禁忌——万余年前白凰王遇刺后便销声匿迹,有人说她被白凰族秘密处决,有人说她流落民间。除了凰帝、凤相与少数老臣,再无人知她生死,更遑论模样。
凰主垂眸盯着御案,睫毛微颤两下,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御座扶手,终究没开口,任由殿中气氛凝固成死水。
“臣有本奏。”凤相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劈开沉闷,声线沉稳如击磬,瞬间划破了殿中凝固的空气。
凰主的睫毛终于不可察觉地轻颤了一下,抬眼看向跪在最前的身影。内侍麻利接过奏本呈上,凰主只翻了两页,额前青筋便突突直跳:“昨日调动火焰军,可是为了此事?”
这位曾以雄才大略震慑四方的帝王,此刻王冠下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哪里还有半分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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