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对片刻。
林瑜晏忽然轻靠过去，双手拥在高伯乾胸前，把脸小心靠在他的肩头。
鼻翼间竟是一个人苍老腐朽的气息。
他似乎能嗅到这个人心死神枯的味道。
这种气味让林瑜晏伤心，他知道，高伯乾的五脏六腑都因自己而损，他的七魂六魄里糜烂着腥气。
高伯乾没有回抱林瑜晏，一只手在他发上轻抚，从上至下，最终垂在身侧。
侧眼间，高伯乾才猛然意识到，林瑜晏颈间的疮疤都不见了，就连脸上的伤也恢复如初，像剥了壳的鸡蛋。
除了那些早年旧伤，几乎都不见了。
这很神奇。
而高伯乾一一细数自己身上的伤，每一个都清晰如初，也同样像一张张嘲笑他的嘴。
“不是说恢复肉身时今生的伤也会带着来？你怎么没有？”高伯乾蹙眉不解的问，轻轻推开了林瑜晏。
不知这个拥抱对林瑜晏来说有什么意义，但却叫高伯乾害怕。
害怕林瑜晏这样的温柔之后，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隐忍的秘密一般。
平视之间，林瑜晏笑的尴尬，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编了一个理由，大言不惭道：“兴许，我有神仙眷顾吧。”
傻瓜，高伯乾心里暗叹：若有神仙眷顾，怎舍你生前遭受大苦恼。
那些神仙不爱你，只有我才爱你，可你像‘神仙’一样，从没眷顾过我。
“你呢，你不也是。”
说着，林瑜晏掀开高伯乾衣袖，两条胳膊光溜溜什么也没有，没有疳疮疹子。
当然不会有。
高伯乾局促地遮盖上衣袖，冲林瑜晏笑而不语。
苦笑自己，本就不是死于病症，何来疳疮之疤。
沉默着，两人便不再说话。
穹顶之上雨淅淅沥沥，说停便停。
林瑜晏立在长廊上看着晴朗的天空，仿佛身回多年前，那个客舍的阁楼之上，他伸了个懒腰，走出房中，高伯乾就在自己身侧。
仰视望雨的林瑜晏面上笑容忽凝，表情滞了一下，半晌，咬着唇不说话。
高伯乾想起当年的林瑜晏是如何想要贴上自己的身体，似一贴狗皮膏药一般。
那时自己还十分反感，如今已是求而不得。
他忽然好想伸手再去抱抱他，高伯乾好后悔方才林瑜晏抱着自己的时候，自己何以那样小心惧怕。
他尝试着伸手而起，也不去想是否会被拒绝，他只是想在这最后的时光里放肆一回。
可一双手倏地穿过林瑜晏身躯，晶莹剔透。
高伯乾心中不由剧烈起伏，空洞不已，脚下一晃。
脸上亦忽而落下几滴滚烫的水。
眼泪犹如雨下，簌簌砸在地上，落地生根，开了花，却终究结不出一颗善果。
高伯乾一双手死死扯着染血的白石，雨后的微风带着一丝温暖。
仿佛方才交给自己白石时林瑜晏伸来的那只手，而他的掌心也还贴在自己的掌心中。
高伯乾微微收起指尖，假装还抓着爱人的手，感受着他的温度，颤声问道：“你何时，转世轮回？”
“谁知道呢。”林瑜晏叹一口气，怅然若素：“也许等我见到他了，释然了，就会转世轮回了吧。”
“刘承吗？对啊。”高伯乾奇怪：“刘承不在客栈？那你要等到何时？”
高伯乾此时还有心为林瑜晏悲伤，当然还带着一丝窃喜。
如果林瑜晏要等刘承一世，那么是否意味着自己也能在这里陪伴着他？
— — —
一阵沉默后，林瑜晏忽而天真愚蠢的问道：“刘承是谁？”
高伯乾一愣，不知他为何前后如此不同。
正此时，一声苍老的声音颤颤而来：“你真以为假装不记得便能逃脱吗？假，终究是假。”
高伯乾循声，目光绕开林瑜晏，瞧见长廊那头，一日角隆准、有帝王之表之人定在那里。
高伯乾再错过脸来，收回目光，竟发觉林瑜晏眼中聚满泪水。
他不由诧异，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林瑜晏的手，被雨水侵蚀过的掌中陡生出一丝暖意。
“放下吧，放下过往，来生再续。”
来人正是卫灵公，他挺着肚腩，捋着白胡，拖着臃肿的身体缓缓而来。
高伯乾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这些听起来平淡的话却让林瑜晏神经紧张，似要疯掉，一双手也越发冰冷。
只听林瑜晏喃喃自语道：“不投胎不转世，在这儿我跟他就能永永远远在一块儿了。下辈子，我怕忘了他。”
“人世多情痴。望乾坤，唯地狱不得超脱之苦方为恒之。”老人不以为意，摇头叹息，目光似剑，欲在戳破林瑜晏道：“所爱之人永无天日，伴你左右终不得见，如此自私，便是你之所永所爱？”
— — —
唯地狱不得超脱之苦方为恒之……
高伯乾情绪低落，不禁想到自己，也许下一瞬就要去受这永恒的不得超生之苦，那一受，再无出路，而是永恒。
苦虽苦，可忽而转念一想，觉得还有一个好处。
那便是能永永远远在地狱之中遥遥看着所爱之人，生生世世路过自己身边。
此也不失为一件极乐之事。
苦中作乐，何不谓之乐也？
— — —
眼前林瑜晏含怨似怒，悠悠而道：“我吃过断肠草，若转世也陪不了他一辈子，不过出生三日，就要再回地府投胎。下辈子，下下辈子，谁说的准。还是现在抓得住，最为实在。”
林瑜晏煞白了脸，红了眼，哭意甚浓。
老人与林瑜晏相对无言。
高伯乾这方才想起，自己也吃过断肠草。
他本不能投胎转世，但因地狱业报，须堕入畜生道化身为蝶，而后大致也活不过三日吧。
他想得出神，不经意间，脱口而出一声：“留在这儿就能永永远远在一块儿……”
“痴心妄想！”
高伯乾骤然吓了一跳，回神看向面色严肃，一本正经的老人，只见老人训斥道：“黄泉客栈，执念所铸；乃执妄极深，却参透生死之魂方能到此。然，念起于心，执于劫数；故，参透生死却不忘执念；方有黄泉一宿之缘，教魂魄灭欲化劫。心若通透，这执念之门便会送你去往该去之处。”
“那我便不忘执念，不灭欲化劫，心不通透，怎去？”
林瑜晏一番从未有过如此慷慨激昂地反驳，他情绪激动，甚至紧掐自己双臂。
高伯乾若有所思站在一旁。
耳边又响起老人不以为意的狂笑：“客栈非物乃灵，能读懂魂魄，是有灵性的。装疯卖傻也掩盖不去灵魂里住着的人。”
老人转身便走，林瑜晏在原地陷入沉思。
一旁高伯乾已紧跟老人走去。
路过林瑜晏身边的时候，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高伯乾想，也许只是一句不重要的自言自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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