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綦的那声“宝宝”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的，咬牙切齿，尖锐地从破开李昭昭周身的空气，鞭笞到身上，转眼间就成了皮肤上颤巍巍的鸡皮疙瘩。
李昭昭想吐，手被方綦抓得越紧，胃里翻涌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她厌恶方綦的触碰。
“呕——”
李昭昭一低头，今天上午吃下早餐就全吐了出来。
消化到一半的玉米粒混在米黄的豆浆液里，中间夹杂着看不出原样的蛋黄，汤汤水水地吐了方綦一身。
“咳咳，放开我！”，李昭昭趁着他愣神的机会，蓄力甩开方綦的手。
李昭昭顾不得喉咙里漫上来的酸刺，猛然吸了一大口气，转身便向身后跑去。
正午的太阳很烈，照到柏油路上，李昭昭隔着鞋底踩下去的每一脚都烫得发麻。
她好像要被烫化了，小腿上的力气渐渐地使不出来，也软得撑不住李昭昭的重量。
“嗬……嗬……”
李昭昭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是下意识地咬牙跑。
跑到山穷水尽，跑到疲惫不堪时，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春和景苑。
熟悉的建筑终于穿过眼前的重重涟漪，直达李昭昭眼底，灰蓝色的墙皮不断向上延伸，十八层的建筑就这样以肉眼都难以匹敌的速度拔地而起。
李昭昭披着肩上灼热的日光在灰蓝色的建筑阻碍下止步不前，疲倦地蹲在楼下，困顿又失望。
看到方綦，她还是会害怕。
为什么方綦还要再回来呢？
“呵！”
方綦抹掉脸上划出的血迹，恨恨地盯着李昭昭离开的方向。
李昭昭凭什么说离开就离开，走得倒是干脆，每一次都是如此。但他就是想让李昭昭记住自己，最好永远都忘不掉他。
方綦低头瞥了一眼地上的污秽，绷直的嘴角蓦然勾起，轻哼道，“原来是恶心啊。”
两个多月不见，她到现在还恶心着呢，那就好。
真好啊！
方綦跨过地上的呕吐物，任由身上粘腻温热的污渍附着在领口处，一步一步向着阳光往李昭昭离开的方向走。
至少在某些时刻，李昭昭是属于他的。
陈帆一他们到达现场的时间正好是棚区被搜查的第30个小时，部分笔录已经回传到公安系统上了，但这次的现场规模较大，还有部分信息材料未完成收录。
这次的现场，是打拐大队执行这组跨境拐卖案件调查以来，遇到的规模最大、在场涉案人员最多的一次。
“帆哥，他们居然还有内部系统，真他爹的胆大包天啊。”，李辉山跟在技术人员身后，看着他们层层解码，眉头皱得能炸麻花了。
“有问清楚吗，这片棚区是什么时候开始划出来的？”，陈帆一边翻看手上的材料，边问和李辉山站在一处的王雨。
“刚问过了，去年中秋过后。”，王雨回忆道，“今年九月中旬就要把西边的房屋拆掉重建了。”
“嗯，知道了。”，陈帆一指尖微顿，又继续去看手上的材料了。
在这片区域建窝点，规模还不小，确实是胆子够大。
陈帆一进入这里的时候留意过，周边的居民不多，但住得很散，几乎能在窝点周围包成一个圈口。
且这里说不准哪天就会有工作人员前来核查情况，要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那不是轻易地就被一锅端了吗？
无论如今，这一块区域都不适合用来做拐卖交易的窝点，暴露的危险性太高。
陈帆一走到李辉山说的那两台电脑前，弯腰浏览，上面确实是一个交易网站系统，商品展示页面上全是各种桌椅。
没腿的，打包成各种组装材料的，整只齐全的，甚至还有单卖某一零部件的……
这里登录的是商家系统，但只能看到下单需求，看不到客户信息，也看不到已完成的交易信息。
这个系统里应该还有其他商家，但都属于交易链的中间供应环节，上下游的信息都不能被中间商家了解到。
“帆哥，网安部门的人要下午才能到，我们目前也只能看到这些内容了。”，王雨很遗憾，但她没李辉山那样，表现得还算收敛。
“有这些线索也比之前好很多了，至少可以看见一条模糊的道路。”，陈帆一站起身，缓缓说道。
之前在查这组团伙的时候，大家虽然做了很多工作，但得到的线索总是零零碎碎，织不成一块连续的布条。
像是恶性循环一般，越找不到方向，大家伙儿身上的担子和压力就越大，于是只能耐着性子埋头梳理，一点点扫清盖在案件线索上的灰土。
可前路的渺茫却不是说不看就不看的，压着心里那股焦虑的时间越长，身体就越容易陷入疲惫和烦躁，推进工作的难度就越大。
“也是，终于有点新线索了。”，王雨小声说着，她想赶紧把案子赶完，早点结束这一切。
说不清是工作上带来的进度压力太大，还是看到的那些残暴画面太过血腥深刻，又或许是被经历过拐卖的家庭所感染，她近来越发地想要离开这个工作环境了。
就算她身边有吴瑞琳时不时地开导和陪伴，但毕竟还是第一次高频率、长时期地接触这些触目惊心的拐卖案件，做的大部分工作也都是实地排查，她有些承受不住了。
“这边的工作差不多了，小雨，你去看看瑞琳那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吧。”，陈帆一摇了摇手上的材料，叹道，“她这两天要过的数据和材料应该是不会少的，今晚估计少不了要通宵了。”
“好，那我就先过去帮忙了。”，离开前，王雨的目光再次飘到后排的那堆金属上，表情不自觉地严肃起来。
她一定会把这群畜牲抓捕归案的，一定！
“不对劲啊，帆哥。”，李辉山的声音以一种奇怪的语调从陈帆一身后传出，像戏曲里的假太监真媒婆，尖细又油腻。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腻了，还知道给小姑娘换个环境调节心理压力呢？”
陈帆一没转身，保持着查看网页的动作，背对身后的李辉山低声问道，“想知道？”
“不是吧，你真对王雨有意——”
李辉山脑袋刚往前靠近，脑门上便“啪”的响了一声，正好盖住了他要说的那后半句胡话。
“不是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迟钝了？”，熟悉的语句从陈帆一嘴里传出，他回过头来没好气地看着李辉山。
陈帆一抖齐手上的那一叠材料，还别说，这敲起人来还是挺顺手的。
“帆哥，我那是信任你，才不设防的。”，李辉山抓了抓原本就没什么造型的头发，打趣道，“也不知道咱嫂子能不能受得了你那些幼稚把戏。”
陈帆一给他扔了个眼神儿，没继续回答他，也没再跟着那黑猴子闹了。
今天收获的线索很多，等下午网安的人到了，说不定这两天就能顺腾摸瓜找到他们的上游交易信息，也算是个意外之喜了。
和王雨这种完全的新人不同，像李辉山这样才进打拐大队工作了两年的半老油条，经历的多了，也受过系统的心理和专业培训。
不管是在工作强度方面，还是隔离受害者心理创伤对自己的影响方面，他们都适应得比较好。
在红着眼熬夜干活又得不到有用线索时，油条们身上那些焦躁烦恼是真的。同时，突破现有瓶颈，在工作中得到实质性进展时，他们犯蠢八卦的本性也是真诚地自然流露。
压力大是真，不动脑子傻乐也是真。
老油条们有自己排解心态情绪的窍门，整体工作节奏过渡得就会比较平缓自然，新人在变成油条之前也有自己的一段路要走。
“操，太他妈恶心了！”
窸窸窣窣的空气中忽然传出一声突兀的咒骂，低俗简洁，是李辉山的风格没错。
检验科的同事拿着取样工具也跟了过去，口罩下的神态从容不迫，除了在看向李辉山时，眼神里飘着似有若无的嫌弃。
这都来了多少次现场了，还一惊一乍的？
“……”
或许，有人见过老村子里常出现的粪水浇地吗？
积存了个把月的新旧粪水都放在同一个大瓦缸里，里边有化成浓浆的排泄物，也有形状突出的固态排泄物，全都混在一起。
然后大缸边缘横放着一把大勺子，随时准备给土地上亭亭玉立长着的庄稼苗施肥。
现在，装粪水的大瓦缸换成了铺着好几层白色塑料膜的大土坑，里面的粪水变成了腐烂的尸泥和各种被遗弃的人体组织。
黑的有可能是头发，也有可能是烧焦了的衣服；红的除了血，还有切成块的皮肉；灰白色的就比较好辨认了，是外形完整的骨头……
这估计就是一开始被附近村民投诉的恶臭来源了。
李辉山刚掀开上面厚重的被子，那臭味就铺天盖地似的往外窜，差点没给他把肺都熏出味儿来。
“操，这里放着这堆东西，他们怎么不提前跟我们说啊？”，李辉山只吐槽了一句就闭嘴了，不是无话可说，而是窜天的味道实在是臭得他张不开嘴了。
吸上一口就得捏着鼻子缓上好一会儿，不仅耗时间，还废脑子，李辉山捏完鼻子捂脑门。
天杀的，他脑壳也开始疼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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