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道完美的浪之后,体力消耗巨大,江越感到一阵畅快淋漓的疲惫。他抱着冲浪板走上沙滩,阳光将水珠从他身上迅速蒸干,留下细白的盐粒。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不由自主地,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片孤绝的礁石。
那个名叫“陆云”的画家,依旧坐在那里,像礁石本身生长出来的一部分,沉默,凝固,与周遭的欢腾隔绝。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他单薄的侧影,带着一种易碎而执拗的美感。
昨天那双冰冷的眼睛,那句“多管闲事”,以及心底那丝莫名熟悉却又抓不住的异样感,像海藻般缠绕着江越的好奇心。他不是一个能对谜题视而不见的人,尤其是当这个谜题就出现在他挚爱的海边。
他放下冲浪板,拿起挂在上面的水瓶,仰头灌了几口水。喉结滚动,汗水与海水混合,沿着肌理分明的胸膛滑落。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然后迈开步子,朝着礁石区走去。
脚下的沙子逐渐被粗糙的岩石取代。海风在这里变得更急,带着礁石上湿滑海藻的腥气。他走近时,陆序似乎并未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握着炭笔的手指在画纸上缓慢而稳定地移动。
江越没有立刻出声。他站在几步开外,看着陆序。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画架的一角,但看不清画纸上的具体内容。他能看到的,是陆序低垂的、异常浓密的睫毛,挺直而带着脆弱感的鼻梁,以及紧抿着的、缺乏血色的薄唇。他确实好看,是一种不同于海边阳光的、冷调而精致的好看,像月光下陈列的古典瓷器。
“嘿,”江越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微沙哑,尽量显得随意而友好,“又见面了。”
陆序的笔尖骤然停顿。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黑眸再次对上江越的。没有惊讶,没有欢迎,依旧是那片化不开的浓黑,只是此刻,在明亮的阳光下,江越似乎捕捉到了一丝飞快掠过的、类似于慌乱或戒备的情绪,但消失得太快,快得像海浪泡沫的幻灭。
江越被他看得有些局促,摸了摸后脑勺还在滴水的头发,扯出一个他惯用的、试图化解尴尬的灿烂笑容:“昨天……你没事了吧?海水挺凉的。”
陆序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画纸,但笔却没有再动。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和海风吹过岩石缝隙的呜咽。
江越觉得这气氛实在古怪,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僵局,目光落在画架上,找到了话题:“你在画什么?这里的海景确实很棒,尤其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说着,下意识地朝画架方向凑近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几乎是在他脚步移动的瞬间,陆序的反应快得惊人。
他猛地抬手,“啪”地一声将摊开的素描本迅速合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和仓促。合拢的画本被他紧紧抱在胸前,像守护着什么不容窥视的秘密。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苍白的脸颊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极淡的、不自然的红晕。
江越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弄得一愣,伸出去的脚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他有些尴尬地收回脚步,解释道:“呃……我只是想看看……没别的意思。”
陆序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他沉默了几秒,就在江越以为他不会再说一个字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比昨天清晰一些,却依旧带着那种挥之不去的、冰凉的质感,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
“海。”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江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陆序抬起头,目光越过江越的肩膀,投向那片无垠的、正在阳光下翻滚着碧波金浪的浩瀚海洋,重复道:“画海。”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可江越却觉得,这两个字背后,似乎藏着千钧的重量,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深沉的隐喻。
画海。
这算是什么答案?这片海就在眼前,波澜壮阔,任何人都能看到。可他刚才合拢画本时那戒备的姿态,那瞬间的慌乱,绝不像是仅仅在描绘一片风景。
一种微妙的、被排斥在外的感觉,混合着愈发浓烈的好奇,在江越心中交织。他看着陆序紧紧护在胸前的素描本,那里面到底画了什么,让他如此紧张?
“海……确实很美。”江越顺着他的话说道,试图让对话继续下去,“我每天都来看它,冲浪,可总觉得看不够。它有时候温柔得像母亲,有时候又狂暴得像……”他顿了顿,没有说出“恶魔”这个词,那会让他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像难以驯服的巨兽。你画的是哪一种?”
他试图用自己理解的方式去接近对方的世界。
陆序缓缓将目光从远处的海面收回,重新落在江越脸上。这一次,他的注视似乎停留得久了一些,像是在仔细审视江越这个问题背后的意图,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
“都一样。”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温柔,或者狂暴,最终都归于吞噬。”
“吞噬?”江越微微皱眉,对这个词感到不适。在他心中,海是挑战,是乐趣,是归宿,即便有危险,也绝非“吞噬”这般绝望的字眼。
“嗯。”陆序的视线再次飘远,落在那些在浪花中翻涌、最终消失的白色泡沫上,“吞噬光,吞噬声音,吞噬……生命。它什么都不留下。”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冰,投入江越温热的心湖,激起一阵寒颤。江越看着他那张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侧脸,一种莫名的、混合着怜惜与困惑的情绪涌上心头。这个人,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对海抱有如此悲观而沉重的看法?
“也不全是这样,”江越忍不住反驳,语气带着他特有的、对海洋的赤诚,“海也孕育生命啊,给我们带来快乐和自由。就像冲浪,那种和浪融为一体的感觉……”他试图描述那种激情,却觉得在对方那冰冷的、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下,所有的言辞都显得苍白而幼稚。
陆序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勾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不知是对江越的话,还是对他自己。
“自由?”他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味一个陌生的、带着酸涩滋味的果实,“或许吧。”
对话再次陷入僵局。江越发现,他根本无法走进这个人的内心世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他在这边热情洋溢,对方在那边寂静无声。
海风卷起陆序额前的几缕黑发,拂过他苍白的额头。他抱着画本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江越看着他脆弱又固执的样子,昨天救起他时,手掌触碰到的冰冷体温和单薄骨骼的触感,再次清晰地回忆起来。一种保护欲,或者说,一种想要驱散对方周身寒意的冲动,莫名地升起。
“那个……你要是喜欢画海,我知道几个更少人去、角度更特别的地方。”江越试探性地发出邀请,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带着阳光的温度,“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
这是他释放的善意,一个打破僵局的橄榄枝。
陆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缓缓转回头,目光深深地看进江越的眼睛里。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审视,有挣扎,有一闪而过的、类似动摇的微光,但最终,都被更深的、冰冷的迷雾所覆盖。
他看了江越很久,久到江越几乎以为时间都停滞了,只能听到自己有些加速的心跳声,和海浪永恒的喧嚣。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用了。”他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一种优雅而疏离的破碎感。他拿起画架和折叠凳,将那个始终紧抱在怀里的素描本妥善地收好,整个过程没有再看江越一眼。
“这里就很好。”
他留下这句含义不明的话,然后像昨天一样,抱着他的画具,转身,沿着礁石嶙峋的路径,一步一步,沉默地离开了。海风吹起他宽大的衣摆,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即将被吹散的、黑色的蝶。
江越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那阵海风掏走了一块。
他主动搭讪,却被无形的高墙弹回。
他释放善意,得到的依旧是冰冷的拒绝。
他问他在画什么,他只回答“海”。
可江越的直觉告诉他,陆云画的,绝不仅仅是海。
那被紧紧护住的素描本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那双冰冷眼眸深处,又到底翻涌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波涛?
爱与恨的种子,或许早在不知不觉间,被海风与命运悄然播撒。一个试图靠近,一个拼命逃离,在这片见证一切的蔚蓝背景下,一场无声的、危险的拉扯,才刚刚开始。
江越抬起手,摸了摸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天人工呼吸时,触碰到的、那短暂却冰冷的唇瓣触感。
冰凉,却莫名地,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诡异的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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