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今晚的风刮在脸上生疼。
裴归溯的大半张脸埋在裘毛内，显得几分魂不守舍。
早已在宫殿外等候着的内侍和婢女见了裴归溯就迎上前去。
其中为首的内侍微微点头冲裴归溯示意：“太子妃请，太子殿下已回东宫等候。”
他撩开马车车帷，动作谨慎内敛，眼神甚至举动不与裴归溯有半分接触。
裴归溯面上不显什么，内心却是着实吃了一惊。
前世此人是李觉予的贴身内侍，说是他的左膀右臂都不为过，现如今竟然这么早就与他接触。
裴归溯的身体随着马车的启动稍微向后倒，缓缓放松下来靠在了软背上，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光是这一天内就发生了如此多始料未及的事情。
上一世，她到死都和皇帝没有任何交集，更别说皇帝会在这种节点上传唤她。
顷刻间裴归溯脑中浮现出两种可能。
要么和旭皇帝一定知道点什么，想借机破坏婚宴。
要么是他自知时日不多，这个时候传唤她入宫不会引人注意。
君心难测，裴归溯的心里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潮湿又闷热。
这一世的变故打得人措手不及，会不会是某种形式上的蝴蝶效应。
初始条件的微小变化，可能引发长期且巨大的连锁反应，看似与事件无关的细小变化或者决定，通过复杂系统的非线性作用，最终可能会颠覆全局。
裴归溯飞快在脑海中掠过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回忆着今天所见到的每一个人。
“啪———”
不知马车过路时压到了什么陶瓷制品，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裴归溯脑中有白光一闪，这种类似于茶杯破碎的声音似乎在那里听到过。
她飞快扯出夹在前襟里的红盖头盖在头上。
眼前似乎有许多道人影闪过，忽然她脸色一凝。
刚刚的声音与脑中茶杯碎裂的声音重合。
她想起来了！
今日婚宴上出现了一个前世从未见到过的人，那张脸却是熟悉到令人发指。
———当朝国师吴仲持。
但是让她想不明白的是，她好像只是看过国师的自画像，与他本人没有任何交集。
可为什么会能够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的身影。
甚至一想到他的名字，脑中就会浮现出他的容貌。
像是刻骨铭心般深刻。
怀着一路惴惴不安的心情到了东宫前。
“裴小姐请。”
内侍微微偏过头去，半掩面的罩布让人看不清他的相貌，只是那腰间的佩刀在微弱月光的照耀下幽幽反光。
裴归溯淡淡应了一声，由于太久紧绷着嗓音，导致她现在开口显得声音有些沙哑。
她对李觉予没有什么恨意，但这并不代表她会对他身边的人有什么好感。
况且这个人还是上一世杀害她的帮凶之一。
那个内侍稍微落后裴归溯几步，保证她一直在自己的视线以内。
“裴小姐，殿下吩咐臣带您去寝殿休息。”
他斟酌着语气和说辞开口，看着眼前气质清冷的女子，他不知怎么总感觉她有点不待见自己。
但是这又是皇上钦定的皇太子妃，而且对他也挺好说话的，可能是他感觉错了吧。
裴归溯了解似的点点头。
临近寝殿，裴归溯远远就看到羡鱼在门口张望。
睹见裴归溯的身影，羡鱼一路小跑过来：“小姐！”
裴归溯稳稳接住冲刺过来的羡鱼，搂着她的腰肢，虚虚冲内侍点头。
两人便携手往前走去，羡鱼紧紧挨着裴归溯，整个人像是要挂在她身上。
羡鱼撩开裴归溯宽大的衣袖，将她的书捞出来，放在手心里暖了暖，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话。
清冽的月光洒下，裴归溯静静地看着羡鱼的侧脸，享受这一份独有的美好。
一入皇宫深似海。
她这下连个像模像样的成婚礼都没有，可是给别人落下说闲话的好机会了。
心中平添了一堵墙的滋味并不好受，心里计算着时间。
再过几天，就会有人告诉李觉予她凤族血脉的身份，而他会顾及和旭皇帝那边，暂时不会对他刚过门的妻子做什么。
只是一旦等到和旭皇帝驾崩后，李觉予也必然会毫不留情地杀掉自己。
龙凤血脉本就是不该共存的。
裴归溯心中酸酸涨涨的不好受，命格对抗极致矛盾，这就是权与爱的不协调性。
不止是皇命难违，这注定般的天命更是无法篡改。
堂堂太子妃的寝殿里竟然只有三三两两个侍从，羡鱼对此怨言很大。
但裴归溯却表示没有什么关系，她并不在意，反而还乐得清净。
夜深后，羡鱼睡在床榻外侧的小软塌上，胸膛轻轻起伏着，睡得很香甜。
裴归溯辗转难眠，索性起身。
她点燃一盏油灯，小心仔细地从衣服前襟中掏出和旭帝给的那本古记。
泛黄的纸页脆弱如蝉翼，指尖轻触便似要碎裂，边缘早已被岁月啃噬成锯齿模样，纸背透出的暗黄，则像是被时光一寸寸沁透的茶渍，沉淀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上面的文字语言晦涩，像是一串串奇形怪状的符文结合在一起，可片片裴归溯看到这些文字的第一眼就奇迹般产生了亲切感。
她仔细研读着上面难懂的文字，眉头紧簇着，心中感悟很深透。
只是这夜颇静颇深，她身上泛起了股燥人的热意，惹得人心烦意乱。
她开始还是耐着性子坐在床头，到后来实在忍受不住，想要站起身来打开窗棂透气。
脚步异常沉重，她强撑着走到窗前，余光中瞟到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定睛一看窗棂上，她的皮肤被一层如同火焰般赤目辛腊的火红所包裹，越烧越旺，逐渐蔓延，直到包裹住她整个人。
裴归溯甚至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直挺挺往一旁倒去。
在倒地的一瞬间又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托住身体，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没有惊扰到房间中的另一个人。
次日，裴归溯是从柔软的床塌上醒来的。
坐在床边醒了会神，一转头就看见羡鱼神采奕奕地看着自己。
刚刚想问是不是她把自己运到床上的话又咽了下去。
算鸟算鸟，要真是羡鱼，她肯定先是吱哇乱叫一顿，把自己吵醒了以后，再让自己爬起来去床上。
“小姐小姐，奴婢帮你梳妆打扮，今天要去给皇上和皇帝娘娘请安的。”
请安？
嗷对的，婚宴礼成被打断又没有真正洞房的她是皇太子妃。
裴归溯坐在铜镜前一脸平静，但实际上是真的没招了。
寅时三刻，天边才泛起一丝鱼肚白，铜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却掩不住眼下淡淡的青影。
裴归溯百无聊赖般手指轻点着桌台："简单点吧，就梳个百合髻吧。"
羡鱼脸上挂着笑意，和裴归溯东扯西扯，但眼神专注手指翻飞，熟练地为她挽起发髻。
望着铜镜中逐渐成型的发髻，裴归溯逐渐尝试调动体内的力量，却怎么也体会不到昨晚的感觉了。
待梳妆完毕后，房门恰巧被人敲响，一道清丽的声音传了进来。
“禀告太子妃，太子殿下托奴婢给娘娘送来衣饰。”
羡鱼连忙小跑过去，打开房门就一愣，随后她激动的声音中压抑着几分惊喜。
“娟儿！”
“羡鱼？！”
裴归溯闻言起身，含着笑来到门口，看着两人熟捻的样子，她挥手招呼着娟儿入屋。
娟儿微红着脸，犹犹豫豫地踏了进来。
指尖抚过那件淡紫色绣银线芙蓉的宫装。
这是太子殿下精心挑选的——颜色不艳不素，花纹不繁不简，既不会显得轻浮，也不会显得刻意朴素。
穿戴整齐后，裴归溯站在殿门前深吸一口气。
初晨的晨风带着花香拂过她的面颊，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走吧羡鱼不要误了时辰。"
一行人踏过重重宫门，往皇后的凤仪宫走去。
路上遇到的宫女太监纷纷行礼，裴归溯微微颔首，这些人中有不少是不怀好意之人的眼线，甚至有不少前世的熟面孔。
凤仪宫前排场很大，整整两排宫女顶着烈日站在门前。
见裴归溯到来，那宫女福了福身："太子妃娘娘安好。皇上和皇后娘娘已在堂内等候。"
裴归溯在宫女的带领下，进入堂内。
只是用余光撇了一眼皇后，就结实痴了一瞬。
皇后端坐于凤座之上，一袭明黄凤袍以金线绣就百鸟朝凤图，九尾凤钗在堆云髻间流光颤动，垂落的东珠随着她微微颔首的动作轻摇。
皇上和皇后两人相握着手，看着请安的裴归溯微表歉意：“阿予突有要事在身，许是要麻烦裴姑娘稍等片刻。”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朝阳已升至宫墙之上，炽热的阳光直射在红容墙上。
她跪得规矩，皇上和雍容皇后都平易得很，携手并肩看着裴归溯略显拘谨的模样，反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们东扯西扯，气氛算是十分融洽了。
宫门缓缓打开，皇后的贴身嬷嬷跟在李觉予身后：“太子殿下请。”
李觉予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袖，迈步入内，微微拱手：“父皇母后，儿臣来迟了。”
凤仪宫内清凉宜人，四角放着冰盆，与外面的酷热形成鲜明对比。
皇后端坐在主位上，一身明黄色凤袍，发髻上的金凤衔珠步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儿臣参见母后，母后万福金安。"
李觉予行至殿中，恭敬地行了大礼。
面对自己的失约了的亲生儿子，皇后的态度显得明显没有那么好了。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半晌才抬眼："起来吧。"
裴归溯心中一紧，正琢磨着说些什么的时候，看见李觉予轻轻冲她摇了摇头。
“本宫年纪大了，遭人厌烦了。”皇后放下茶盏，目光在李觉予身上扫过，“请着求着要见自己儿子一面都那么困难了。”
皇上手里把玩着老婆的手指，听着老婆口中阴阳怪气的话，乐呵呵地笑着看热闹。
李觉予感到那目光如刀般刮过自己全身，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动，语气难得带上点无奈的宠溺："回母后，儿臣想着"
有事务在身，率先处理干净才可更安心陪着母后。”
"是吗？"皇后轻笑一声，"安心陪着本宫？本宫可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殿内连皇帝都忍不住轻笑起来。
裴归溯憋笑憋得耳根发热，李觉予感受到身边的人身躯颤抖，无奈地瞥了她一眼。
"母后教训得是，儿臣日后定当注意。"
皇后似乎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和旭帝轻笑着又转向其他话题："予儿啊，最近南疆有乱，有劳你费神费力了，待此次战乱平定，朕给你一个长假。"
裴归溯心中一凛。
李觉予耗费精力不假，但那是因为皇后兄长呈上的奏折冗长繁琐，故意为难。
皇帝这话问得刁钻，若他一口应下，便有指责皇后娘家人之嫌，若再三推辞，又显得他缺少皇家风范。
况且李觉予身为国君之长子，怎么可以“放假”呢，这明晃晃地将自己的势力拱手他人。
皇后在旁边悄悄给裴归溯使眼色。
“回皇上，殿下勤政爱民，常废寝忘食。儿臣命厨房准备了安神的汤药，以后每晚亲自送去书房。”
“予儿身旁有溯儿伴着，不畏什么劳苦，为国效力不就该是他该做的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
裴归溯和皇后一言一和，和旭帝听了不置可否，挥挥手笑着打哈哈：“行了行了，予儿注意修养，莫要累坏了身子就好，父皇多说什么都是无用功啊。”
“儿臣已届不惑，每思及父皇春秋正盛，天威如日方中，惟愿以微末之躯为父皇分忧，且蒙父皇恩养二十载，枝叶虽茂，终不忘根本所系。”李觉予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宠辱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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