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卷着咸腥和阳光的灼热，从敞开的吉普车顶篷灌进来，吹得人头发乱舞，皮肤发紧。
“No fair...” Billie Eilish 空灵的嗓音混在震耳的音响鼓点里。陈屿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兴奋地拍着车门：“Cry!都嗨起来啊！”
“陈屿！看路！耳朵要聋了！”副驾的沈槐笑着提高音量，试图盖过噪音。
后排空间被两块冲浪板挤得满满当当。殷兮梧和余迟倦不可避免地胳膊挨着胳膊。殷兮梧的皮肤蹭到余迟倦微凉的胳膊，他下意识缩了缩，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扭头专注地看窗外飞掠的防风林。余迟倦靠窗坐着，怀里抱着那本下午见过的厚书，侧脸对着殷兮梧的方向，目光落在远处海天相接的蓝线上，或是更远的地方。额前浅色的碎发被风吹动。低沉的贝斯线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荡：“I've been walking through a world gone blind…”
引擎声和歌声搅在一起。殷兮梧心口有点莫名的燥，忍不住又瞥了眼旁边。阳光刺眼，余迟倦裸露的脖颈和小臂在光线下白得晃眼。那双眼睛半垂着，沉得像…深潭。
Ocean eyes… 念头一闪，殷兮梧赶紧转开视线。
“爽不爽！就问你们爽不爽！”陈屿一个急转弯，车身猛地倾斜，他兴奋地回头喊。
“当心！”沈槐眼疾手快扶住方向盘。
巨大的惯性让殷兮梧整个人朝余迟倦那边倒去，肩膀重重撞在对方怀里那本硬壳书上，“嘶——”他手忙脚乱地撑住座椅，耳根瞬间热了：“陈屿！你这车技！”
余迟倦只是抬起空着的手，稳稳撑住前座椅背，缓冲了冲力。他怀里的书纹丝不动。他侧过脸，碧蓝的眼珠平静地扫过殷兮梧略显狼狈的样子和发红的耳尖，嘴角那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淡得如同错觉。
海边喧腾得像烧开的锅。
浪头狠狠砸在黝黑的礁石上，轰然碎成雪白泡沫。陈屿抱着他那块色彩张扬的新板子，怪叫一声就扎进了翻涌的海水里。
沈槐摇摇头，抹掉溅到脸上的水珠，不紧不慢地开始热身。
殷兮梧踩着水，感受着海浪的托举。一个浪涌来，他猛地发力蹬板站起，在摇晃的板子上稳住，顺着水势冲出去一小段，冰凉的海水劈头浇下。
“痛快！”陈屿抹掉脸上的水，回头，冲着岸上那个身影扬声喊：“余迟倦！水里才凉快！真不下来试试？”
余迟倦站在刚没过脚踝的浅水里，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线条清晰、肤色冷白的小腿。海水涌上又退下。他怀里还抱着那本书。听到喊声，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极轻微地摇了下头。声音隔着海风传来：“你们玩。”
殷兮梧在一旁听见心里那点鼓动的热情泄了点气。脚下注意力一散，浪头猛地一歪，“噗通”栽进咸涩的海水里，呛了好几口。他挣扎着冒头，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都飙出来，狼狈地抹着脸。
等他缓过劲儿，抹掉水渍看向岸边，余迟倦还站在那里，姿势未变，目光似乎……落在他这个方向？平静无波。一股说不上来的憋闷。
“嘿！没事吧？”陈屿划着水游近，大力拍了下他的背，“走！再来！刚才那浪绝了！” 他兴冲冲地拽着殷兮梧的胳膊就往深水区游去。
日头西沉，熔金的光铺满海面，晒得人皮肤发烫。
四个人耗尽了力气，像被拍上岸的鱼，瘫倒在滚烫的沙滩上，动也不想动。沙子糊满湿漉漉的皮肤，又糙又痒。
“饿……”陈屿声音飘忽。
“回我家，煮面快。”殷兮梧嗓子哑了。
没人反对。拖着沉重的步子，留下歪扭脚印。
吉普车喘着粗气驶回暮色中的小镇，停在殷家小院门口。路灯亮起昏黄的光晕。
推开院门，客厅灯亮着，没人。茶几上压着纸条：
「小梧，妈和莉莉阿姨去邻镇听音乐会，晚归。冰箱有菜。脏衣洗衣机。——妈妈」
“太棒了！”陈屿把自己摔进沙发。
沈槐笑笑，走向厨房。
余迟倦停在玄关。湿透的衣裤冰冷黏腻，沾满沙粒。他沉默地扫视着陌生的空间。那本厚书还在手里。
“余迟倦，”殷兮梧抓抓自己黏糊的头发，指楼梯，“上楼洗洗？一身盐难受。我给你找件衣服？”他扯扯湿衣襟。
余迟倦低头看看自己，抬眼，点了下头：“嗯，麻烦。”
“这边。”殷兮梧带他上楼。
走廊尽头是殷兮梧的房间。推开门，阳光、旧书和一点颜料残留的气息。书桌临窗，被子卷成一团堆在床头，书架塞得满满当当。
“走廊左一浴室，毛巾架蓝的那条。”殷兮梧语速快，拉开衣柜门翻找。“我平时就爱穿大的，”他嘟囔着，扯出一件宽大的灰色纯棉T恤和一条深色运动短裤，塞过去，“可能有点晃荡，凑合穿。”
余迟倦接过衣服。柔软的棉布触感。他低声道：“谢了。”目光在房间里扫过，走到书桌旁，将那本厚书轻轻放在了桌角空位上——那里相对整洁。然后拿着衣服，转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殷兮梧。他吁了口气，把自己摔进书桌前的椅子。楼下陈屿咋呼着要“多加肉”。他揉揉发涩的眼，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面——
全身血“嗡”地冲上头顶！
桌面上，摊开的习题册、散落的笔……还有那个摊开的深蓝硬皮笔记本！那几行他半夜脑子发热写下的字，正**裸地对着门口！更要命的是，刚才余迟倦放书时，似乎……视线扫过了那个区域？墨迹晕开的痕迹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要命！绝不能让他看见！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像被火烧了，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整个人扑向书桌，手忙脚乱地伸向那个本子，只想立刻、马上把它合上塞进抽屉最深处——
咔哒。
清脆的门锁转动声响起。
门，被推开了。
余迟倦站在门口。浅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水珠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没入宽大灰T的领口。微凉的、带着水汽和干净皂荚的气息瞬间涌入房间。他换了殷兮梧的衣裤，袖口和裤管确实有些晃荡，衬得露出的手腕脚踝愈发冷白。
殷兮梧整个人僵在书桌前，身体还保持着前倾扑向笔记本的姿势，手指离那摊开的深蓝封面只有寸许。全身血液似乎凝固了，心跳在耳朵里擂鼓。
余迟倦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来。掠过他僵直的背影，掠过桌面凌乱的习题册和笔，最终，在那摊开的笔记本页面上——停驻了半秒。那几行墨迹晕开的字，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风穿过空荡的巷口，
带走未命名的喧嚣。
寂静在深处生长，
等待一个无人知晓的句号。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粘稠沉重。殷兮梧能感觉到对方视线的重量，灼烧着他暴露在外的、脆弱的秘密。他不敢回头，指尖冰凉，指甲无意识地抠进掌心。
楼下，陈屿的大嗓门穿透地板，模模糊糊地传来：“…饿死了！面好没？沈槐你行不行啊！”
沈槐温和的回应被锅碗的轻响盖过。
房间里依旧死寂。只有水滴从余迟倦发梢坠落地板的轻响，嗒。
殷兮梧喉头发紧，几乎要窒息。他猛地闭上眼，准备迎接审判般的疑问或探究。
预想的声音没有出现。
脚步声响起。不是离开，而是走近。带着微凉的水汽。一只手伸过来，目标却不是那刺眼的笔记本。
余迟倦拿起了他放在桌角的那本厚书。动作自然，像只是取回自己的东西。
殷兮梧僵硬的眼睫颤了颤，终于敢微微侧头。视线里，只看到余迟倦垂下的、湿漉漉的浅色睫毛。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停顿只是随意一瞥，掠过无数无意义的物件。他甚至没有再看桌面。
他把书拿在手里，指节沾着未干的水珠。目光转向殷兮梧，声音和眼神一样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楼下在催。”
“啊？…哦！” 殷兮梧像被烫到，瞬间弹开，手忙脚乱地胡乱抓了件搭在椅背上的干T恤，“洗…我马上去洗！” 他几乎是撞开余迟倦，埋头冲出了房间，带起的风刮过书桌，笔记本的页角轻轻掀动了一下。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走廊里昏暗的光线让殷兮梧急促的呼吸稍稍平复，但耳根的热度未退。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他没看见？还是看见了…装作没看见？后一种可能让他脸颊更烫，一种隐秘的羞耻和说不清的烦躁交织在一起。
楼下陈屿的喊声更清晰了，带着不耐烦的破音：“殷兮梧！余迟倦！你俩孵蛋呢？！面坨了！！”
“来了！” 殷兮梧深吸一口气，压下混乱的心绪，扬声应道，抬脚往走廊尽头的浴室走。经过紧闭的房门时，脚步顿了一下。门内悄无声息。
他甩甩头，快步离开。
房间里。余迟倦站在原地没动。怀里抱着那本厚书，封皮坚硬冰冷的触感透过湿T恤传到皮肤。他垂着眼，目光落在刚才放书的桌角位置，旁边就是那本摊开的深蓝笔记本。墨色的字迹安静地躺在灯光下。
窗外，小镇的灯火次第亮起，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狗吠。
他极轻地眨了下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喉结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身，走到床边，拿起刚才随手放在那里的、还带着潮气的毛巾，沉默地、缓慢地叠了起来。动作一丝不苟，仿佛那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叠好的毛巾四四方方，棱角分明。
叠完，他拿起书，走到门边。手搭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瞬。碧蓝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暮色般沉郁的涟漪，旋即沉入更深的寂静。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脚步声消失在楼梯方向。
楼下客厅灯火通明，食物的香气和少年们咋咋呼呼的喧闹扑面而来。
“可算下来了！”陈屿叼着筷子，含糊地抱怨，面前一碗面已经下去大半，“再不来渣都没了！”
沈槐端着一碗面从厨房出来，放在桌上空位，推了推眼镜：“刚出锅，趁热。” 他看向余迟倦。
殷兮梧已经顶着一头湿漉漉的乱发从浴室冲出来，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抓起筷子，故意不看余迟倦，只盯着自己那碗热气腾腾的面：“饿死了饿死了！” 声音带着刻意的响亮。
余迟倦走到留给他的座位前，将书轻轻放在脚边不碍事的地方，坐下。他没看任何人，拿起筷子。暖黄的灯光落在他湿发半干的头顶，也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他挑起一筷子面，安静地吃起来。碗里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他低垂的眼睫。
陈屿还在眉飞色舞地讲下午冲浪的惊险动作，沈槐偶尔应和一句。殷兮梧埋头猛吃，偶尔插一句嘴，声音却总比平时高半度，带着点掩饰不住的紧绷。
余迟倦始终沉默。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沿的轻响。他吃得慢条斯理，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膜。他咀嚼着食物，也咀嚼着那无声摊开的、属于另一个少年的寂静与句号。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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