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很快就来了，以一种江野完全没预料到、且让他措手不及的方式。
周一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的天空是那种秋季特有的、清澈高远的蓝，几缕薄云像被扯散的棉絮，慢悠悠地飘着。教室里很安静，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和椅子挪动的轻响。江野正低着头，黑色中性笔在物理课本的空白页上无意识地画着杂乱无章的线条，勾勒出一些扭曲的、带着尖刺的抽象图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将讲台上值班班干部维持纪律的声音隔绝在外。
班主任就是在这时推门进来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打破了教室的宁静。她走到讲台前，清了清嗓子，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目光在底下抬起的、带着疑惑的脑袋上扫视了一圈。
“同学们，先停一下手里的作业。通知个事情。”班主任的声音带着一贯的严肃，“为了迎接下周市领导来我们学校视察，学校决定对各个班级的墙报进行统一更新和评比，要求内容紧扣‘青春奋进’的主题，体现我们班级的特色和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
底下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同学脸上露出“又来了”的不耐烦表情。高三了，时间比金子还贵，谁都不想被这种“形式主义”占用宝贵的复习时间。
“这次评比很重要，结果直接关系到期末的‘文明班级’考核和量化评分。”班主任加重了语气，目光变得锐利，仿佛在警告那些潜在的不满情绪，“我们班负责这块的一直是文娱委员林薇，但她最近要全力备战数学竞赛，时间上实在抽不开身。还有哪位同学愿意主动承担一下，或者有绘画、设计这方面特长的？站出来协助林薇完成这次任务？”
教室里陷入了一片更深的寂静，几乎落针可闻。同学们默契地低下头，要么假装沉思，要么紧盯课本，生怕和班主任的目光对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推拒。
江野依旧低着头，笔尖在纸上狠狠戳着一个点，心里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这种“集体荣誉”相关的事情，向来跟他八字不合，他也从不参与。反正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他这个“编外人员”头上。他继续神游天外，想着晚上是打游戏还是看会儿新买的漫画。
然而，班主任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教室里逡巡了两圈后，最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牢牢地锁定在了那个靠在窗边、浑身散发着“与我无关”气息的黑色身影上。
“江野。”
名字被点到的瞬间，江野猛地抬起头，脸上惯有的冷峻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写满了纯粹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我？”他下意识地反问，声音里带着没掩饰住的惊诧。
“对，就是你。”班主任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余地，“我记得你初中时参加市里的青少年美术比赛，拿过二等奖吧？有这底子就别藏着掖着了。这次墙报，林薇总体负责构思和内容，你主要负责版面设计和美工，具体画什么，你们两个商量着来。就这么定了。”
江野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自己那都是陈年旧事，早就手生了，想说他对这种“歌功颂德”的墙报毫无兴趣……但班主任那洞悉一切、带着“别想偷懒”意味的眼神，让他把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在这种事情上，反抗无效。
“内容要健康向上，形式可以活泼新颖一些，争取拿个好名次。”班主任最后补充了一句，像是下达最终指令，“明天放学前，要把初步的设计方案草稿交到学生会宣传部审核，通过后才能正式制作。林薇，江野，你们两个抓紧时间沟通。”
学生会？审核？
这两个词像两颗冰雹，精准地砸在江野的头顶，把他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砸得粉碎。他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脑子嗡嗡作响，之前那种不祥的预感此刻无比清晰地变成了现实。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扇深棕色的木门，闻到了门后那熟悉的、清冷的雪松薄荷味，以及……那个人平静无波的目光。
这绝对是故意的！是命运（或者班主任）的恶作剧！
一下午加一晚上，江野都处于一种低气压的烦躁中。林薇倒是很负责，放学后就找他讨论了初步想法，主题定的是“青春与梦想同行”，还算中规中矩。江野全程冷着脸，嗯嗯啊啊地敷衍，脑子里一团乱麻。最后林薇把记录着要点和部分文字内容的笔记本塞给他，嘱咐他今晚务必画出几张设计草稿，明天中午一起去学生会交差。
回到家，江野对着空白的画纸，憋了将近一个小时，一个字也没写，一笔也没画。脑子里全是沈叙那张脸。他烦躁地把笔一扔，倒在床上，用枕头蒙住头，试图把那个阴魂不散的身影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却徒劳无功。
直到后半夜，迫于交差的压力，他才爬起来，带着一股自暴自弃的怨气，抓起画笔，凭着残存的手感和一股莫名的冲动，在纸上胡乱涂抹起来。他没有画那些常规的花边、向日葵或者卡通人物，而是画了几组带着强烈个人风格的、抽象而富有张力的线条和色块组合，像是某种情绪的宣泄，带着点街头涂鸦的不羁，与他平时冷硬的外表奇异地契合。画完之后，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这跟“青春奋进”的主题好像不太搭边？但他也懒得改了，破罐子破摔地把几张草稿塞进了书包。
第二天中午，江野被林薇准时从教室里拽了出来。站在那扇挂着醒目的“学生会”牌子的深棕色木门前，江野感觉自己的脚步像是灌了铅，有千斤重。门缝里似乎隐隐约约传出讨论声，他仿佛已经能闻到那缕熟悉的、让他心跳失序的冷香。
“愣着干嘛？进去啊。”林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敲了敲门，力道不轻不重。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略显斯文的男声，不是沈叙。
江野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毫米，暗自松了口气，也许今天沈叙不在？他低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跟着林薇走了进去。
学生会办公室比他想象的要简洁、干净、有序。几张原木色的办公桌拼在一起，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件、电脑和笔筒。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文件柜，玻璃柜门后是分类清晰的文件夹。窗台上放着几盆绿萝，翠绿的藤蔓垂落下来，增添了几分生机。空气中确实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气息，像是书籍、打印纸和那几盆绿植混合的味道，但……似乎没有那股特定的雪松薄荷香？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靠窗那张桌子后的身影吸引了过去。
沈叙正坐在那里，低着头，握着一支黑色的钢笔，在一份文件上写着什么。午后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慷慨地倾泻在他身上，在他清隽的侧脸和微翘的发尾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光晕。他专注的神情，低垂的、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整个人像一幅安静美好的油画。
江野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烈地紧缩了一下，刚刚松驰的神经瞬间重新绷紧，比之前更甚。
那个戴眼镜的、看起来斯文温和的男生（就是刚才说“请进”的那个）从电脑前抬起头，看到他们，脸上露出友善的笑容，站起身：“是高三七班来交墙报方案的吧？我是学生会宣传部部长，陈明。”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转向窗边，“会长正好也在，我们一起看看。”
沈叙闻声，停下了笔，笔尖在纸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墨点。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先是平静地掠过站在前面的林薇，微微颔首示意。然后，那平静无波、却深邃得如同寒潭的视线，越过了林薇，落在了努力降低存在感、身体僵硬、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壁阴影里的江野身上。
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明显的情绪，但江野却莫名地、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那好看的眉毛，似乎几不可查地、极其细微地挑动了一下。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像一颗石子，准确无误地投进了江野本就波澜四起的心湖。
“会长，陈部长。”林薇礼貌地打招呼，声音带着点紧张，然后把手里的笔记本和江野那几张潦草的画稿一起递了过去，“这是我们班的初步构思和设计草稿。”
陈明接过东西，和已经站起身走过来的沈叙一起，低头翻看起来。
江野僵立在原地，感觉办公室里的空调温度似乎开得太低了，让他后背发凉。他又觉得可能是阳光太足，照得他脸颊发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沈叙的存在，像一块高强度的磁铁，散发着无形的力场，干扰着他周围的一切，包括空气的流动和他自己的呼吸频率。之前没闻到的雪松薄荷味，此刻似乎又隐隐约约地萦绕过来，若有若无，却霸道地侵占了他的感官，让他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放缓，生怕惊扰了什么，或者暴露了什么。
“整体构思不错，‘青春与梦想同行’，主题明确。”陈明一边看林薇笔记本上的文字内容，一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用手指着其中一页，“不过林薇同学，你这个‘学霸心得分享’的版块设计，想法是好的，但可能有点太复杂了，又是照片又是手写体又是装饰边框的，实际制作起来肯定会非常费时间，而且容易显得杂乱……”
林薇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拿出自己的笔在本子上记录着修改意见，态度谦逊。
而沈叙的视线，则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那几张江野画的、与林薇中规中矩的文字描述格格不入的设计草稿上。他看得似乎格外仔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上那些大胆、凌乱却充满力量的线条和对比强烈的色块组合，目光专注，像是在 decipher 某种神秘的密码。
江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微微冒汗。来了来了！他就知道！这家伙，肯定要挑刺了！这些画根本不符合“积极向上”的主题要求，太个人化，太“非主流”了！他几乎能预想到沈叙会用什么冷淡的语气指出其中的“不合规”之处，然后要求他全部重画！
他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幼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审判”和随之而来的反击。
果然，沈叙伸出一根手指，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点了点草稿上那几个最为抽象、甚至有些张牙舞爪的图案，抬眸，目光直接而专注地看向江野，声音清冷平稳，听不出喜怒：“这几个图案，是你画的？”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让江野避无可避。
“……是又怎么样？”江野梗着脖子，强行压下心跳的失常，语气硬邦邦地反问，带着全副武装的防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罐破摔。他就知道！躲不过的！
林薇和陈明也停下了讨论，目光好奇地投了过来，落在江野和那几张草稿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沈叙看着他如同炸毛刺猬般、全身写满抗拒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神色未变，只是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一丝极浅的笑意？快得让江野无法确认。然后，他听到沈叙用那把清冷的嗓音，依旧平淡无波地陈述：“画得不错。很有个人风格，笔触很有力量。”
江野：“……？”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惊愕而微微收缩。脑子里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炸弹，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沈叙那句“画得不错”在耳边无限循环。他准备好的所有反击、嘲讽、为自己“艺术坚持”的辩驳，全都像被堵在了枪膛里的子弹，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噎得他胸腔发闷，差点直接窒息。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叙，看着对方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在此刻显得无比陌生的脸。
这家伙……是在夸他？不是在说反话？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还是……这是什么新型的、更高级的、杀人于无形的讽刺方式？先扬后抑？
陈明也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很快反应过来，笑着打圆场，语气带着真诚的赞赏：“确实挺有特色的，和常见的墙报风格很不一样，视觉冲击力很强，说不定真能让人眼前一亮，记住我们班。”他看向沈叙，带着询问，“会长觉得这几个图案可以用在墙报上吗？会不会……有点太个性化了？”
沈叙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几张草稿上，指尖在那充满张力的线条上轻轻划过，然后抬起眼，看向陈明，点了点头，语气肯定：“可以保留。注意与整体版面和其他文字内容的色调协调、布局平衡即可。”他顿了顿，补充道，“创新值得鼓励。”
他居然……同意了？不仅没否定，还肯定了他的画？还说“创新值得鼓励”？
江野彻底懵了，大脑CPU因为处理不了这完全超出预期的信息而彻底宕机。他像个失去指令的机器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沈叙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仿佛笼罩着一层他看不懂的微光的脸，脑子彻底转不过弯来。他预想了所有被刁难、被否定、被要求重画的场景，甚至连怎么怼回去的台词都在脑子里排练了好几遍，唯独没想过，会得到一句轻描淡写的、来自沈大会长的……夸奖和认可？
这比直接骂他一顿，或者冷着脸给他记过，还让他难受，还让他……心慌意乱。就像积蓄了全身力气、绷紧了所有神经准备迎接一场硬仗，结果对方只是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杯水。这种巨大的落差感，让他无所适从，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不真实的眩晕感。
直到林薇拉着他，连连向沈叙和陈明道谢，拿着基本通过、只需要微调的方案，离开了学生会办公室，江野都还有点回不过神，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林薇带着走。
走在回教室的走廊上，阳光透过窗户，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林薇显得很高兴，语气轻快：“太好了！没想到这么顺利！陈部长和会长都挺好说话的嘛！江野，真没想到，你的画还被会长夸了呢！他说很有风格！”
江野抿着唇，下颚线绷得紧紧的，依旧沉默着，没有接话。心里却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深潭，波澜四起，混乱不堪。
沈叙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了。他那些固有的、对沈叙“装模作样”、“死板苛刻”的认知，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露出了里面让他感到陌生和困惑的、截然不同的东西。
这种感觉，让他莫名地……有点慌。
（第五章完）
“叙野”CP恋爱观察日记 Day 5：
今日高能：会长破例夸奖！野哥瞳孔地震！
沈会长の策略：用专业眼光发现野哥的闪光点，用一句“画得不错”成功让炸毛猫呆若木鸡。
旁观者林薇：会长居然会夸人？！
此刻野哥内心：他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我还没睡醒？
姐妹们，把“他懂他”打在公屏上！这种超越表面的懂得，才是最致命的啊！[尖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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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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