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露雪一步跨过两层台阶,俯身跌倒在圣上身前,她抬手拉住明黄色衣襟,用力时伤口挣开,鲜血层层渗出,她高昂着头,薄纱轻抚面颊,映出眉眼轮廓,用尽所有力气,全身颤抖着又喊了一声:
“爹!”
两世所有的委屈与不解融在这一声里,说不出,诉不尽。
龙椅上的云之阳止了咳,颤着手将云露雪拉进怀里,小心翼翼掀开帷帽,一寸寸细看她的眉眼,果如他所想一般,她像极了早逝的发妻,他不敢眨眼,生怕是人之将死时的梦一场:
“我儿回来了?我儿回来了!爹对不起你!”
少时征战沙场留血不流泪的将军,万年执掌天下的帝王,此刻竟抖着身子流下两行悔泪。
摔了个屁股蹲的苏志明费力起身,俯身跪在地上,一身筋骨似断了般疼,他要向陛下告状,要让这胆大包天之人见识下宫里的规矩与厉害,可他刚要张开,就听到了云露雪撕心裂肺的呼唤。
他想到了十六年前,先皇后难产时的惨叫。
冷汗留了一身,他恨不得将脸埋进转头里。
“陛下!”钦天监监正张烬受宠多年,渐没了眼色,此时竟还要控诉贼人的猖狂与狠毒。
高台上的圣人一言不发,眼神也未给他一个。
“完了,都完了。”苏志明趴在地上,心如死灰。
今日计谋百密一疏,许是天意,他要尽快为自己寻条活路!
云之阳坐了十六年龙椅,第一年就痛失发妻,留下的两位幼子——
一位不足月便夭折,一位则被钦天监批出“身负火命,烧尽至亲”的命格。
人人皆说幼女不详,他不信,一意孤行将她养在太和殿八年。
不曾想八年前元宵节,一次意外落水后幼女昏迷不醒。
满宫物议沸腾,皆说幼女是要克他,但遭龙气反噬才落得这个下场。
群臣觐见,以死相逼。
他不得不将她送往城外寺庙修行,且下令非诏不得归京。
八年了,他未曾见乖女一面。
除夕将至,元宵节又近,思女之心急切,便命钦天监张烬再请黑杀将军,欲问如何才能迎回女儿。
张烬嘟嘟囔囔许久,他心焦难耐,咳嗽不止,天色渐暗,他耐心告罄之际,黑杀将军终于再度附身张烬。
他紧盯着张烬,希望他能给出个满意的答案,不想,却说他竟给出个“他寿命将尽,帝位应传于皇弟”的批命。
阿娘逼他,黑沙将军也逼他。
他正欲再问,殿门就被推开,一阵人仰马翻后,一柄利剑刺向张烬。
无所不知的黑杀将军竟被吓倒在地。
一个染血的娇小身影向他扑来,似梦般,他心心念念的乖女儿回来了。
云之阳做过许多女儿回到身边的梦,张烬吵嚷着什么他也听不清。
他只颤着手掀开薄纱,一双含泪的杏眼映入眼帘,柳叶般的弯眉像极了他的发妻,高高的鼻梁竟像他,像他不好,都像清浅该多好。
他看着那花瓣似的唇、白嫩染血的鹅蛋脸,陌生却又那么熟悉。
“儿啊!”
云之阳泣不成声,扶着云露雪起身坐至他身侧,一瞬不敢挪开视线。
身子单薄,衣襟也单薄,一身血色,冷得打颤。
云之阳越想越觉得亏欠女儿:“爹对不起你,是爹让乖宝受苦了。”
冷血的君王难得落下了悔恨的泪水,小声乞求女儿原谅。
“女儿知您不易,从未怪过您。女儿只是想您,很想您。”
云露雪窝在云之阳宽厚的臂膀里,贪婪地享受着难得的温情。
云之阳甚是欣慰。
女儿既然已经回到身边那就没有再送走的道理。
他不欲去深究是何人让女儿回来,他只想知道她这一身的伤是何人所为。
高居帝位十六载,他已许久不闻血腥味,从未想过有人敢将伤他的乖宝。
帝王之怒没人能够承受,苏志明服侍了两代君王,最会看眼色,心中腹诽:
“今年冬天京都怕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张烬身为钦天监监正,极受重用,平日里天子也给三分脸面,到哪儿众人都前倨后恭,何时被如此冒犯过。
心中火气越烧越旺,眼中根本容不下任何人,若不是陛下在,他早已拔起剑将歹人砍成几段。
八年前他能将这丫头赶出京都,八年后还能忍她?
张烬再高声喊道,高举双手,做请神动作:
“此人行刺臣下,欲取微臣性命,微臣之命死不足惜,可惊着黑杀将军却不可饶恕!”
“若不惩治此人,黑杀将军便再不愿临凡,如此损我大庸根基,不杀不足以平神怒!”
“请陛下责罚贼人!以平神怒!!”
云之阳眼神晦暗,垂眸瞥张烬,殿中只闻张烬狠厉斥责,竟显几分滑稽。
待张烬累得放下双手,云之阳才淡淡道:“我儿是贼人?”
张烬眼珠一转,痛声高呼:“黑杀将军被如此折辱,气愤不已,直欲取三公主性命,被臣下拦下,如今已弃臣而去矣!”
说着还摸了两把泪,尽显悲凄。
文德殿内鸦雀无声,云之阳气极反笑:“依张监正之言,我儿非死不可?”
云露雪侧首看他,无人见帷帽先圆滚滚的杏眼里满是哀怨。
她也想问,为什么满城的人都认为,她出生是错,活着是错,什么都是错?
她就非死不可吗?
“殿下本来只需居于佛寺,每日潜心祈福,神明便不会降罪。如今……”
张烬面露难色,犹犹豫豫,拱手悲壮道:“如今怕是需每日抄写经文,为表诚意,望三公主能以血为书,交与臣,臣再交与黑杀将军请罪。”
寒风卷着白雪飘进殿内,张烬说完无人言语,只闻寒风呼呼,静得可怕。
又一阵风雪袭来,宁峥两步上前单膝跪地,拱手请罪:“臣未能阻拦三殿下持剑,臣有罪!”
风雪与他同行,似是推着他向前一般。
苏志明见缝插针:“回禀陛下,这还是今年冬日第一场雪,实乃瑞雪。”
云之阳瞧着宁峥身侧轻轻卷着飞起又落下的雪花感叹:“天降瑞雪,带吾儿回带朕身边,此乃神明保佑。”
“你们说,这天上有多少神明?”
他倾身扫视堂下,无人敢应,他又仰天笑道:“宁副使,你武艺退步了啊。”
云之阳亲飘飘一句便将此事揭过:“剑都没了还如何当值?还不去捡。”
“臣遵命。”
宁峥起身走到张烬身侧,以脚拾剑,利剑于空中旋转一圈,划过张烬耳侧。
张烬只觉寒风扫过耳边,身躯一震。
利剑入鞘,张烬耳侧几根碎发落地。
他本就不喜张烬,如今看他吃瘪自然开心,浅笑着转身,再抬头时竟瞧见云露雪也转头向这边看来,薄纱轻抖,竟漏出一条缝来。
还是半颗杏眼,黑瞳似利箭向他射来,却好似能直抵他灵魂深处。
他惊得低下头去,心跳加速,还想再看,可再抬头时间那薄纱已垂下。
思绪回拢,只听见陛下催促道:“宁副使,还不快过来。”
他不明所以,也只能朝高位走去。
云之阳又朝底下吩咐道:“苏志明,你去请宋伯岐过来。”
苏志明还未听完吩咐便麻利起身,心中百转千回,小跑着朝殿外去,跑了两步后像刚想起来般又朝殿内磕头,问道:
“宋太医年事已高,其孙宋清源医术颇高,是否要一同请进宫为殿下医治?”
“都请来!快去,快去!”
云露雪受伤的左臂又渗出了一层雪,云之阳赶忙道:“宁爱卿,你也快些过来替我儿止血!”
宁峥快过上前,单膝跪在云露雪身前:“请殿下伸手。”
苏志明招手唤走殿内跪在他身后的小太监,又赶走殿外跪了一地的小太监,从中抓了几个走的慢的关了殿门,口中骂骂咧咧,一字未传入殿内。
随着吱呀一声,风雪被关在门外,张烬独自跪着,心慢慢冷了下来。
云之阳竟不信他了。
宁峥解开一层层血布,瞧着眼前被长剑直直砍下的伤口,红肉翻出,伤口再深些便能瞧见白骨了。
云露雪绕剑的招式在他心中再度重现,瞧着如出一辙的伤口,他的疑惑更大了。
“我儿苦啊!全是为父的错!”
云之阳狠狠落泪,呜咽喃喃:“快些止血!”
“臣明白。”宁峥小心翼翼擦净伤口外红血,又拿起小太监捧上来的金疮药,轻点瓶身,一点点将药粉撒在伤口上。
云露雪疼得咬唇,转头不去看伤口,她从下到大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从紧张中缓过神来,竟觉更疼了,左臂疼得血肉不受控制地跳动。
宁峥一只手握紧云露雪左手,向下压着,一只手撒药粉撒得更慢了些。
额头细汗滚落,云露雪咬着牙问道:
“张监正,本宫非习武之人,平生第一次拿剑,不过轻轻一掷,黑杀将军竟没躲过?不是武神吗?”
字字坠地,砸得张烬心口疼,他不愿作答,只跪在地上装死。
云之阳止了泪,抽泣着逼迫道:“说!”
张烬半抬头,云之阳眼中的怒火似要将他烧尽,他搜肠刮肚,只道:
“黑杀将军满心都是陛下的江山永固啊!陛下!能见天上宫阙,可观未来,非神力不可达啊!陛下!”
张烬越说越激动,最后竟还哭了起来,如泣如诉,吵得云露雪头疼。
她还不知道他名字时,就知道他这人了。
张烬,十六年前突然出现,说神可借他之身降世,说神已预言,她阿娘会难产,幼子必早夭。
云之阳起初也不信,可他句句皆中,云之阳不得不信。
她阿娘、幼弟死之年,张烬一步登天,成了钦天监监正。
黑杀将军附他身,说她是不详之身,天生火命,必定会将父亲烧死。
无人不信。
八岁落水晕厥,张烬借机逼迫云之阳将她送往兴国寺。
要她永别至亲,日日修佛赎罪。
也因她的不详之名,上一世,她连阿爹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云露雪咬牙忍着手臂的疼痛,宁峥终于包扎到最后一步,打了个花结。
宁峥还似挑衅般笑着摸了摸花结瓣,云露雪额头青筋直跳,心中怒火难消:
“黑杀将军既为神明,心胸宽广,想必不会与我等凡人多计较。但如今不愿再降,可是你惹了他?张监正?”
心中越气,她说起话来越随意。
这般玩笑话,张烬却不敢大意,强打精神道:
“黑杀将军身为神明,竟被凡人冒犯,心中不忿也是常理。臣亦是凡人,只能揣度一二。”
云露雪似有所悔,自责不已:“我不过是天生火命的不祥之人,怕是难消神明之怒。张监正,你是可请神明降世之人,只有您才可与神明交流。”
“臣万死也会尽全力消除黑杀将军怒火。”
张烬再度高举双手,昂头做请神状,前话不似对云露雪所说,倒像是向苍天表忠心,为殿上添上了几分压抑,而后又向高台上磕头,高呼道:
“只要殿下听臣一言,抄……”
“张监正所言极是!”云露雪笑着打断他,
“我这般不详想来血也是脏的,怎敢污了神明之眼。”
“倒是张监正,很受宠爱,若诚心悔过,想来用不了几日便能使黑杀将军回心转意。”
“便请张监正手抄经文,烧与神明。”
“哦!还要以你之血为墨,才算用心!”
说着她便想抬起左手缓缓,却发现还被宁峥按着,也不敢用力,抽不出来手便只能在薄纱后狠狠剜了宁峥一眼,不耐烦道:
“黑杀将军若消了气,想来会再度临凡。若他给我与陛下托梦,便是他消了气了。”
张烬还欲再辩。
不想云之阳已摸着胡须,盖棺定论:“好,好,好,就如此!”
张烬跌坐在地。
云之阳:“我儿果然聪慧!”
张烬辩无可辩,那一剑刺来之时,他便知今日计谋已被破。
可要他怎能甘心?
云之阳:“张监正,意下如何啊?”
张烬如丧考妣:“微臣领命。”
云之阳大手一挥:“着令,钦天监监正张烬自即日起非诏不钦天监,需日日抄写血字经文,非黑杀将军托梦于朕与三公主不得出!若有人求情,就陪他一同在钦天监抄写血经!”
“臣领旨!”
张烬已心如死灰,却又觉得,或许不出钦天监是好事。
云露雪:“那就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吧,我这八年念了许多经,张监正抄完后,拿给我看看再烧才好。”
云之阳十分欣慰:“我儿愿花这心思,甚好,甚好!”
张烬:“臣遵旨。”
等他出来,他定要云露雪千倍、万倍付出代价!
“吱——呀——”
殿门缓缓打开,两名殿前司侍卫入内请张烬回钦天监。
见状,高台上三人心情都不错。
一小太监恭敬上前通报:“禀陛下,皇后娘娘和五公主来了。”
“请他们进来!”云之阳道。
小太监后退至殿门口后转身高呼:“陛下有令,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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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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