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泉中,利用讲座时间写试卷、学习,是件很平常的事。泉中的学习氛围真的如外界传的那样分秒必争,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但此刻不同。
台下坐着的,是一群刚刚踏入校门、眼神里还闪着懵懂憧憬的新生。他们像一群初入训练营的小兽,对规则充满敬畏,对指令绝对服从。
既然被安排来听集体大会,他们就真的只是来“听”的,绝不会想要偷偷摸摸做其它无关的事。
林曦和再看看旁边的同学。他们的眼睛都在紧盯着主席台,一个个把腰背挺得笔直,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金句”和“要点”。
也就她没个正形,在本子上瞎画。
她听得连打几个哈欠,但是老师正讲到振奋人心之处,并要求全体起立大声喊口号。
“同学们!让我们全体起立!用最响亮的声音,喊出我们的决心——!”
“为梦想燃烧!为未来拼搏!泉中三年,不留遗憾!”
台下瞬间沸腾,学生们全体起立,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礼堂:
“为梦想燃烧!为未来拼搏!泉中三年,不留遗憾!”
“为梦想燃烧!为未来拼搏!泉中三年,不留遗憾!”
……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林曦和并不想喊,但是也不得不跟着人群站起来,然后张张嘴做样子。
口号声刚落,余音还在礼堂里回荡。老师立刻趁热打铁,声音更加激昂:“好!喊出了气势!那么,同学们!你们的理想是什么?不要藏在心里!大声喊出来!让所有人听见!”
同学们情绪高昂,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喊国内的TOP1学校,仿佛喊得越响,进顶尖大学的几率就越大。
林曦和依旧站在原地,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周围的声浪像汹涌的潮水拍打着她,她却感觉自己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理想?
她心底泛起一丝迷茫的涟漪。
在真正的15岁时,她的理想也曾如此清晰而炽热——考上心仪的大学。
可是时过境迁,现在的她又迷茫了。
这一生,她该把什么当作理想?
-
尖锐的哨声撕裂清晨的宁静,同时也宣告着军训开营仪式的开始。
泉中操场上,身着崭新迷彩服的新生们像一群受惊的雏鸟,仓促地按班级列队。
主席台上,校领导与面容冷硬如铁的总教官肃然站立。
他们的发言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但是在林曦和看来,内容其实千篇一律:强调军训是“意志熔炉”,是“泉中精神的第一课”,要求“令行禁止,绝对服从”。
总教官最后说了一段振奋人心的总结,然后则是如雷的掌声。
林曦和站在队列中,跟着人群机械地鼓掌,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攒动的人头间游移。忽然,她的视线锁定了斜前方那个单薄的身影。
那是一个叫“刘雨”的女生。
看到她,记忆再次袭来。
她清晰地记得那个令人窒息的下午,刘雨跳楼的噩耗传来时,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曾经安静坐在角落的女孩,以一种最决绝的方式,消失在了高一上学期末的冬天。
在这个时候,社会及学校普遍不重视青少年的心理疾病。
关于“抑郁症”……
在那个懵懂的年纪、在老师和家长口中,它常常被简化成“压力大”、“心情不好”、“抗压能力太弱”。林曦和也是那时才明白,原来有一种看不见的伤痛,能如此彻底地摧毁一个鲜活的生命。
看着眼前真实的、呼吸着的刘雨,林曦和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个已知的“未来”,像一片沉重的阴霾,压在她的心头。
林曦和不确定刘雨“这一世”是否会走向相同的结局,但“知道”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责任。
下午集合时,林曦和的目光锁定了刘雨的位置。
趁着教官还没到,她灵活一挤,站到了刘雨身侧。
旁边的女生表示不满,说:“是我站这里啊,你插队干嘛?”
林曦和立刻扬起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手指在自己和刘雨头顶来回比划了一下:“你看,反正待会儿也要按身高排的嘛,我站这里更协调点,对不住啦~”
她语速轻快,带着点不容拒绝的调调。
那女生张了张嘴,还想争辩——
“教官来了!快快快!站好站好!”林曦和突然提高嗓门,冲着周围同学喊道。
原本松散的人群瞬间绷紧,大家本能地挺直腰背,迅速调整站姿,目光齐刷刷望向操场入口方向。
趁着这阵骚动,林曦和对那女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语气真诚又带着点狡黠:“谢啦姐妹!好人一生平安!”
说完,立刻转回头,目视前方,站得笔直,一副“我就站这儿不动了”的架势。
被挤位的女生被她这连珠炮似的操作弄得一愣,话卡在喉咙里。
看着林曦和那“理直气壮”的身影,只能无奈地撇撇嘴,默默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
果然,教官的哨声很快刺破空气。
下午正式开始训练,这个列阵基本上就定型了。
为了方便管理,教官会给每个人编号,编号规则也很简单,就是列数 顺序数。
林曦和的编号是2-8,身旁的刘雨则是2-7。
她拍拍刘雨的肩膀,冲她打招呼:“嗨~2-7~”
刘雨也回应她一个微笑。
正式训练开始,第一项:站军姿。
作为正式训练的开场,要求极其严苛:身体必须如雕塑般纹丝不动,目光必须坚定地平视前方。
头顶的骄阳似火,无情地炙烤着操场。
脚底踩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隔着薄薄的胶鞋底,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气。
林曦和站在队列中,汗水顺着额角滑下,痒得像蚂蚁爬过,却不能抬手擦拭。
站在这里,感觉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虽然以她的体质,站军姿完全能坚持下来,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哀嚎:唉!军训!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是对肉/体的酷刑啊。
可当教官那鹰隼般的目光扫射过来时,她立刻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林曦和!觉悟呢?这能叫酷刑吗?这是锤炼!校长都说了,‘军训十天,收益终生’!懂不懂!”
自己跟自己在心里辩论着,就这么在“酷刑论”和“锤炼论”之间来回横跳,倒也让这难熬的训练显得不那么枯燥难忍了。
练完军姿,接着是队列训练。
在“稍息、立正”的号令中,一个男生手忙脚乱出错脚,滑稽的样子引得队伍里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
教官厉声呵斥:“肃静!” 但仍有几个同学没能及时收住嘴角的笑意。
教官的目光扫过,冷哼一声:“行啊,这么爱看?让你们看个够!全体女生——向后——转!”
前排女生齐刷刷转身,动作带风。
下一秒,原本前后分明的队列,变成了男生女生面对面。
青春期特有的尴尬瞬间炸开。
刚才还偷笑的同学,此刻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个个挺直腰板,脸上一本正经,但是眼神却无处安放。
大家你瞄我一眼,我瞟你一下,目光在狭窄的视线范围内慌乱地躲闪,不敢与对面接触。
整个队伍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又带点莫名好笑的气氛。
林曦和看着这“强制对视”的场面,心里直乐:这教官是高手啊!还挺懂怎么让少男少女尴尬的嘛!
她立在队伍中,视线掠过一张张尴尬或憋笑的脸。视线尽头,付观棋静立如松,目光沉静,神情淡漠,眼前这场青春期的闹剧仿佛与他毫无瓜葛。
也许是她的目光停留太久,付观棋那原本平静的视线,突然带着无形的重量压了过来。
林曦和仓促垂眼,在视线交汇的前一瞬躲开了。
-
终于熬到休息哨响,大家如蒙大赦,纷纷散开活动筋骨。
有人冲向水壶,有人直奔厕所,更多的则是原地坐下,拧开瓶盖猛灌几口水,和新认识的同学七嘴八舌地聊起来。
林曦和也起身去拿自己的水瓶。
经过人群外围时,她一眼瞥见付观棋。
他独自坐在树荫下的角落,背靠着树干,像个与世隔绝的隐士。
引人注目的是,他手里捧着个册子。
这个册子很小,是裤子口袋刚好能容纳的大小。
此刻,他低着头,手上不停写着什么。
林曦和装作不经意往他背后走,路过时飞快地瞟了一眼。
瞟到的是复杂的数学逻辑推理的草图。
林曦和看得目瞪口呆,一股强烈的“这人有毒吧”的念头直冲脑门:
老天!付观棋!你至于这么拼吗?喘口气的功夫都不放过?就不能像个地球人一样,喝口水、发会儿呆?!
关于高一的付观棋,林曦和的记忆是割裂的。轮廓大致可辨,细节却模糊不清。
毕竟两人交集很少,那些细枝末节,她从没放在心上,但有一个特质却异常鲜明:他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学习机器。
记忆里,他似乎永远低着头,手里不是书就是笔,仿佛学习是他唯一的呼吸方式。
林曦和对学霸没有崇拜滤镜,更受不了那种“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活法。
她这人吧,学习上讲究个“舒服”,但在喜欢的事情上,也能跟自己死磕。
比如说,小时候上兴趣班,林桂英把她送去学中国舞。压腿下叉一个月,她疼得龇牙咧嘴,直接撂挑子说不学了。
换作别的家长,恐怕早炸了:“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学习、工作怎么办?只知道坐家里啃老吗?!”
仿佛放弃某项兴趣的学习,就等于放弃了整个人生。
可她林曦和的妈妈是谁?是林桂英这个“奇女子”啊!
一听她要放弃,林桂英的眉头都没皱一下,爽快地退了班。
“这个不喜欢,那就试别的呗!”
林桂英这样说,然后转头给试了钢琴,结果钢琴都买了,林曦和学了一年又没兴趣了,说弹琴太无聊,于是林桂英把钢琴卖了;
让她学画画,画了半年说坐不住,嫌画画没意思;
最后,林桂英给她报了拉丁舞。
还别说,这一接触,林曦和发现自己还蛮喜欢拉丁舞的。不论是热情的音乐、还是奔放的舞步,都让她着迷。
即使训练时压腿疼得她直抽冷气,她也咬牙坚持了下来,一路跳到了初中毕业。
反正她林曦和的人生信条是:在舒适区里悠然自得,为热爱的事全力以赴。
其实仔细回想一下,她在学习上并非拔尖,但也从没在学业上真正地“吃苦”。她活得随性自在,带着点小任性,却总能稳稳当当地卡在中上游的位置。
仿佛天生自带一种“轻松模式”,在舒适区的边缘精准游走,既不用拼命,也不会掉队。
所以,对付观棋那种“学习永动机”,她打心眼里觉得厉害,但也仅限于此。
-
操场中央被临时清空,铺上了几十张草绿色的军用垫子,每张垫子上放着被子和枕头。
新生们按班级围坐四周,气氛紧张又新奇。
总教官站在主席台,手持话筒,声音洪亮:“内务,是军人作风的体现!今天,我们就在这操场上,晒晒你们的‘真功夫’!”
各班需要选代表参赛,教官先是倡议大家踊跃参与,但是大家对这种比赛兴致不高,一时没人举手。
没人主动参赛,那就只能教官来点将了。
教官目光扫过,最终落在付观棋身上:“4-11号,你上!”
会选择付观棋,大家并不意外。因为付观棋军姿站得标准,还从不嬉皮笑脸,并且极其服从管理。
这种代表班级的比赛,教官不中意他还能中意谁呢?
参赛选手的位置是随机分配的。付观棋被分到的垫子,恰好就在林曦和班级围坐区域的正前方,距离林曦和不过几步之遥。
看到付观棋径直走到自己面前不远处,林曦和下意识地身体微微后仰,视线迅速从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移开。
哨声响起,参赛选手们立刻跪在垫子上,手忙脚乱地操作起来。
付观棋单膝跪在垫子上,动作沉稳得不像在比赛。
他专注地调整着被子的每一个棱角,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精准。
烈日下,他冷白的侧脸线条分明,额角只有一层细密的薄汗。
整个叠被过程行云流水,冷静得如同在解一道逻辑严密的数学证明题,每一个步骤都清晰、高效、不容置疑。
1班的学生群情激昂,呐喊声几乎要掀翻操场。
然而,在这片沸腾的声浪中心,林曦和显得格格不入。
她刻意地、甚至有些用力地将目光从付观棋身上移开,投向远处那些手忙脚乱、叠得歪歪扭扭的其他参赛者。
仿佛那片混乱的场面,比眼前这近乎完美的表演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当倒计时还剩最后一分钟时,付观棋面前的被褥已经成为一个完美立方体。
他从容起身,站得笔直,静待比赛结束的哨音。
身旁的刘雨激动得直拍林曦的手臂,声音都拔高了:“快看!付观棋叠得也太好了吧!第一名稳了!哎……曦和,你怎么都不看啊?”
林曦和被拍得晃了一下,这才慢吞吞地、象征性地朝付观棋的方向瞥了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天气:“嗯,看到了,是叠得还可以。”
或许是刘雨那兴奋的嗓音太过响亮,又或许是林曦和那过于冷淡的回应在嘈杂中显得突兀。正静立等待的付观棋竟微微侧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了她们这边。
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时,林曦和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视线在自己身上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停顿了那么一瞬。
她立刻垂下头,手指胡乱地摆弄着脚上那双系得好好的鞋带,仿佛那是此刻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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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烛窥幽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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