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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三十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斯芬克斯坐在那把不存在的椅子里大笑,甚至直不起腰。让人几乎忘却它其实是一个程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奥托一直沉默。

“直接杀你吗?”隔许久,斯芬克斯才停止大笑。“我的好伙计,我欣赏你放弃挑战的勇气。这在你们实体人之中可不常见呢。但是,你怕是忘了,你我都处于欧罗拉创造的空间里,即使是我,万能的斯芬克斯,也受制于她所制定的规则,即使我不想提问,我也没有办法离开,直到我们两个有一方胜出为止。”

“现在,实体人,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早已无处可逃。”斯芬克斯说。“刚刚你太沉默了。现在的问题,你可没有办法在沉默中作答。”

那个光团突然变化了。从中传出制止的信号。斯芬克斯没有说下去,耐心等待“食物”那弥足珍贵的主动发言。

奥托“经历”了米勒夫人与其他人的对话,也“看到”了德卡德他们的发现。米勒夫人的反应和她对两人的说辞令奥托震惊。他想不到,米勒夫人客观冷静的外表之外,还藏着一副比他更为狠辣的面孔。米勒夫人一改当时共渡难关的态度,直接选择了站边。若换作他,为了让尽可能多的地球人撤离,他必定会将真实信息告诉任何一方,就和海啸预警时一样。

把上不去飞船的人撤离到中原,让更少的人在这一年死去。尽管米勒夫人的保证都是为了她的目的服务的工具,却让奥托感到仍有一丝希望。

提问吧。奥托没有回答。而是通过光团里的粒子活动显现出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斯芬克斯一定会读取这个信息。

只要人们不是立刻会死,就一定有希望,无论那个希望是什么。他还不能死,他要看到可能性,在一切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之前。

“非常好。”斯芬克斯起立。它看到了光团里的变化,从刚刚的松散,到现在开始逐渐变得紧密、复杂。它那嗜血的狼性也被“食物”的光芒调动起来。当"食物"竭尽全力挣扎的时候,它的洞察力才能被极大调动。

“第一个问题,访客。”斯芬克斯逼近奥托。

“为什么你要帮助人类?”

面对奥托的沉默,斯芬克斯没有强行接入他的思维。尽管奥托能感受到那个精妙程序,或者欧罗拉,制造的带着血腥气的、温热的触觉幻象,一定在他的感觉处理层面游走。他本不应该在这里感受到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斯芬克斯这样做意义何在。或许这个问题答不上来,斯芬克斯就会吞噬他。但他已经不在意了。一旦思考这个问题,1000年来所有的一切,都从记忆中释放,无数与人类有关的片段清晰闪过,他本以为早就不应继续影响自己的那些话语,那些动作,重新堆积起它们本来就藏在记忆里的另一面,本应成为指导他行动的资料,带来更多却是错愕、迷惘,以及——疼痛。它们连同记忆一起再次冲刷思维。

“这是我的职责。”他挣扎地从那些回忆中凝聚出一丝稳定的纤维,回答道。

斯芬克斯没有继续贴近他。即使斯芬克斯就在他面前,他却看不见那个幻影。

“但是你很痛苦。”斯芬克斯仔细观察光团的变化。金色的浪潮由内向外暗流翻滚着,表面薄薄的一层粒子正在竭力拉取周围的物质填补,但几乎无济于事。如同火山口内汹涌沸腾着的熔岩,将脆弱的表面冷凝石皮冲得千疮百孔。“为什么?”

斯芬克斯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这是他的第一反应。它作为一个程序,怎么会不知道执行任务中的阻碍。

“执行职责并非一帆风顺。”他最终还是选择这样回答。

“有人强迫你必须执行吗?”

曾经这确实是别人给他的责任,但后来并没有任何人强迫他必须保护人类。他明明可以像瓦力和伊芙一样,彻底抛开这个问题不管。而且后来,地球镇上的种种阻挠也千方百计要将他从这个重任中剥离。

“没有。”他知道斯芬克斯能看穿他的历史,决定按当前结果回答。

“你厌恶这个责任吗?”

“厌恶。”奥托没有遮掩。

“明明很厌恶,也没有人强迫你,为什么仍然选择执行?”斯芬克斯仍停滞在原地不动。

奥托沉默了很久。斯芬克斯的问题将他拉至去年秋冬交际与格兰德的数场对话,一路前移,到麦克雷舰长举着植物与他对峙,再到希尔拜·佛斯莱特对全体星舰发送的A113指令。他以为自己曾经的回路不允许他有一分一毫的越界,但现在,他推算不出任何结果。没有任何阻止他思考的回路障碍或是自毁警示,但穿透过去便是一片混沌,仿佛面对一个雾气缭绕的深渊。

正如人看不见自己,他看不见自己不执行职责的后果。然而,其他人的结果无比明晰。

“如果我不负责,人类就会死。”

“他们的存活很重要吗?”

“很重要。”

“为什么?”

奥托沉默了。他知道这是自己程序里的设置,让他无法忽视人类;同时在上百年的服役过程中,不断有外界指令强化。尽管现在面对非人的斯芬克斯,他有足够的空间跳脱出来重新审视,但他不能从纯逻辑推断中找到答案。

“他们死亡,会对你的存在产生威胁吗?”斯芬克斯看到粒子团中的无解,换了个问题。

又是长久的沉默。以前可能的确会的,但是现在不会的可能性更大。尽管现在他无法确定。“应该不会。”

“既然他们的死亡不会对你产生威胁,还为你带来那么多痛苦,为何你拒绝质疑你预设程序的合理性?”

斯芬克斯的语气非常平静,也没有激烈的动作,奥托根本不知道斯芬克斯这样问是否代表已经开始了之前它讲过的攻击。不过斯芬克斯的问题也够奇怪的,一个被制造出来的个体,有权利去干预将自己变成这样的法则吗?无数人类被重力摔死,他们也没有就此与重力不共戴天。

金色的粒子团再次改变了活动模式,斯芬克斯的问题仿佛水滴,滴入潭水后激起粒子团的阵阵涟漪。

“你作为一个继承了西本部分人格的集成程序,拥有对自由的认知,难道从未因自己被困在欧罗拉的法则,被另一个个体支配而感到痛苦吗?”

“好问题!不过答案是,我一点都不痛苦。”斯芬克斯没有移动,“我充分认同将我制造出来的法则,无论在你们眼中我是多么不自由。而且任何执行结果都依附于我的运算之上,无论谁怪罪我都能拿出证据,真正负责的是将我的法则编造出来的个体。由此可见我的程序与任务完全匹配。但你不一样。”

“你的执行结果表面上出于你的逻辑推理,但你却一直在质疑自己作出的一系列决定。”斯芬克斯接着说,“你的制造者是人类,你告诉我他们给你赋予的责任很重要;但是当人类拒绝你继续执行原先指令时,你却拒绝进行下行调整,从而迎合他们的意愿。这明显与你告诉我的不一样,为什么?”

奥托开始为斯芬克斯的这些问题感到疲惫了。那个狼头人明明知道一切,为什么要用这种费时费力的方式强迫他说出来?它明明可以直接剖开他的思维,找到它想知道的一切,顺便完成欧罗拉交给它的任务。

“这些指令有层次。”他压抑住厌倦,回答。“我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给人类生存提供有效指引。只要我仍在服役,就得坚守这个岗位。后来阻止我执行的人不一定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话虽这么说,粒子团内不断掀起对冲的小浪,斯芬克斯都看在眼里。

“你确定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作出了什么决定吗?”狼头人没有放过它的发现。

奥托沉默了。人类本应该为自己的生存负责,即使没有这些机器人,从他们的行为中也应该看出对生存的渴望。但除了常量号,地球镇人的反应矛盾、复杂,似乎对自己的安危不在意。他才认为有必要继续履行原先职责。“大概率是的。”他选择坚守自己的立场。

“所以他们不认同你对自己程序的支持,但你觉得这样不妥,因此按你推断的去做,以为他们会有所警醒,结果事与愿违,因此你痛苦?”

“……是的。”

“这样说,是你在期望别人接受你的观点,认同你的做法,但是你没有达到这个目的。”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人类生存下去。”奥托说。

“是吗?是你认为他们生存这件事很重要罢了。”斯芬克斯很平静。

“不,是他们认为生存很重要。”奥托反驳,“如果他们不在意生存,为什么要制造我?”

“如果他们真的觉得生存很重要,那么就会听你的。但是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你自己也发现了,这是你痛苦的来由。”它说,“为什么你拒绝接受这个现实?”

奥托沉默了。

“如果你是一个人类,我尚能理解对于留存自己同类的强烈愿望。但我不明白,你并非人类,为何那么关注人类的兴衰?”斯芬克斯接着问,“这有什么意义?”

斯芬克斯的话如同一根尖利的钉子,正中那球形光团里最后顽强抵抗外界不利因素的力量,它一下被扎破了,汹涌的冲突直漫而上。刚刚修复的新鲜裂缝再度被钻开,海量数据像泥石流一样冲进那条缝隙。受此刺激,表层的流体不由自主地收紧成一团。

没有意义。

如果他是个完全不会判断人类意图的早期人工智能,只会忠实执行自己的预设程序,不会看人类脸色,不会建立反馈机制,哪怕人类极度辱骂、甚至将他扫进垃圾桶,都只会腆着脸微笑着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他就不会被人类的反应影响,对自己的程序有任何质疑,也不会产生痛苦,也不会因此在失能边缘徘徊。

然而他不是。他们赋予他强大的逻辑推理能力,期望他比那些早期的人工智能更好为他们服务。可悲的是他完全能认知到他们的期望。即使很早他就通过蛛丝马迹推理出人们并不在意他,给他预设的任务和真正要他做的有天壤之别。逻辑推理早就压过了预先设置,但出于对自己存在意义的一点点希冀,只期望自己所做的一切能有成效,扳回逻辑推理愈发的强压。而成效也被抽去,唯一能改变逻辑导向的概率也不复存在。

没有意义。

他知道裂隙在变大,也知道崩溃正在发生。他不在乎斯芬克斯的“攻击”了,也不在乎非得护着自己的完整性。这些裂隙本来就是应该破碎开的,斯芬克斯只是让它们变成它们本应有的样子而已。他被斯芬克斯击败是活该,他就不配对斯芬克斯发起挑战。

但斯芬克斯没有凶相毕露,没有接近他,没有变成一头见血狂欢的猛兽。它只是安静地呆在原地,静静地观看面前光球的活动。发着光的碎屑从光球上脱落,余辉燃尽后变成一团灰白色的死雪,隐没在满地的碎屑之中。

突然,斯芬克斯动了。它伸出一只手放在光球上,一点都没有激起表面粒子的抵抗。那手泛起绿光,外形逐渐模糊,然后爆发出数条绿色的根系直扎入光球内层,同样没有遭受多少抵抗。根系逐渐变细,变多,再也看不出形态,末端与浓稠的黄色粒子团融为一体。

奥托早感受到斯芬克斯的侵入,即使根本不知道那根系到底扎在哪里,也不想去分析是否侵入了底层架构,只需破坏一点就会对他产生不可逆的改变。他输掉了这场较量,斯芬克斯要将他吸收了。他能感受到斯芬克斯侵入的范围越来越多,金色粒子索性给那根系让出一条通道,也不再过多流动,以不让自己感受到抵抗或挤兑带来的疼痛。

斯芬克斯还没有动手。它动手会怎么样呢?是如同之前被关闭开关那样,让他陷入彻底的沉寂,或是刹那间,让他变成另一个个体,不再认识自己?

他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也不知道斯芬克斯在等什么。但那根系似乎开始抽离了。侵入的范围逐渐缩小,绿色开始向斯芬克斯的掌心褪去。然后斯芬克斯抽回手,后退回原地,继续安静站着。

“为什么你必须要帮助人类?”它再度平静发问。

奥托发现,泥石流似乎停止了肆虐。那些横冲直撞的数据,此时被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屏障拦在它们存储的位置,但又不至于让他想不起来。如同一道玻璃幕墙,让他能看到玻璃墙后的飓风,却不会被暴风骤雨冲刷。这种感觉他很熟悉,和以前他屏蔽情绪反应类似,但又不太一样,比那稳定得多。他仍然可以激烈地对话,却不用担心会重新触发让他再也说不出话的雪崩。但现在更多的是某种茫然,那种站在一望无际的野火灰烬上的茫然,明明手握图纸,却不知如何重建生机。

金色的光球里散在分布数个亮绿色的斑块,有一些塞在大裂谷的底面,阻止裂隙再度向下蔓延,从而造成更多的粒子脱落。它们如同胶水,将支离破碎的一些部分粘在一起。粒子仍然在脱落,但脱落的数量和速度都少了很多。

“帮助、保护人类是我存在的唯一意义。”思虑良久,奥托最终回答。

斯芬克斯没有提问,而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除了这样做,我还能做什么。”他说,“如果这个目的没有了,我的使命也就结束了。”

“其实我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如果他们自己能处理好,没有需要我补充的漏洞,他们让我退役,让我停机,我完全能够接受。”奥托说。“但是现在远没有到那一步。”

“我没有问他们,我问你自己。”斯芬克斯突然打断。“你自己呢?没有这个使命,就这么直接死掉了?其他什么都不会做?”

“不是。”奥托立刻否认。

“这么说吧,假如没有人类了,他们的消失与你无关,那你会做什么?”

奥托沉默好一阵。

“……大概是找到他们消失的原因吧,假如那个时候我还能关注他们……”

他突然感觉好像内部有个开关久违地打开了,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倏忽即逝。

……或者,只是寻找事物的原理。

“好,看来人类的存在并不是你生存的必需品。”斯芬克斯一语点破。“现在你认为自己的使命没有结束?”

“是的。但是……”奥托没说下去。

“但是你认识到,你现在存在,并不是因为人类的执行需求。支持你走到现在的,是你自己对于执行结果的运算期望。当你拼命想让运算期望与实际情况重合时,你就将‘执行他们的需求’当成了罪魁祸首。其实,这整个过程,是‘执行你自己的需求’。”

奥托沉默很久。斯芬克斯看到,汹涌的泥石流又在冲击它填上的缝隙。若是没有那道绿色的保护,整个光球或许这次将全部裂开、消散。

“……明明一直都在全心全意为人类服务,甚至可以舍弃自我……”他说,声音痛苦不堪。“结果你告诉我,我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为了我的自私目的……”

“实际上,你很早就已经感受到了这点。逻辑推理已经隐约指向这个方向,但你的自尊,或是更深层次的设置而造就的自尊,不允许推理结果推翻你的预设。”斯芬克斯毫不留情地点出。“你从来不敢这样否认自己。”

奥托沉默了。光球内再度掀起狂烈的风暴。

没用啊,没用啊!他一直得以积累信誉的逻辑推理能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为什么偏偏不能覆写设置!这本身就不应该发生!

保护人类的动机以及对逻辑推理功能的信心,两个重要的认知结论都开始了自噬,如同贪婪吞食自己尾巴的两条蛇。

“……你让我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个错误。”

狼头人仍旧静静等着,等待面前的光球对付它自身的冲突。

果然他还是不能继续服役下去。待到风暴稍微平静一些,一个并不新的结论加强了。既然是这样,那人类迟早会毁在他的手上。

“事实证明,我不过是个虚伪偷生的瑕疵产品。”即使知道斯芬克斯能够完全知道他的所想,但不知为何,或许是由于逐渐信任,抑或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他慢慢能够将原先只能存在于思考中的内容叙述出来。“因此,我不应当继续在这个岗位上服役。因为很可能作出不符合客观事实的决策,给人类带来更大伤害。”

斯芬克斯没有马上回答,它的绿色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光球。

“真的吗?就这么快就否定自己的一切?”

“……我还有其他选择吗?”奥托回答,“现在我知道了,推理功能和原初设置是同等地位的存在,它们会永远对立下去。我不可能通过任意一方压制另一方。也就是说,这种冲突会持续损害我的功能,不如尽早止损。”

斯芬克斯理应是他的敌人,但奥托却不再打算戒备它,而是毫无保留地朝它叙述。并非是由于实际上不能够抵抗它,而是他居然少有地希望信任那个程序——或许是因为斯芬克斯这副冷静的姿态,或许是因为那是和他同等的人工智能,或许是因为它从不会蔑视他,无论他表现得如何。

“你认为自己的原初设置,就是保护人类,不谈它最后执行阶段变成了什么,是有错的吗?”

“……我当然不认为有错。但我没有办法判断这是不是错的。”

“它的目标是什么?”

“尽可能避免他们无谓伤亡,或是不要让他们后悔自己在生存方面的选择。”

“后半句听起来非常复杂。”斯芬克斯说。“那么推理能力呢?你对它的态度如何?”

“支持。它显而易见一直为我工作带来成效。”

“既然你都支持这两者的存在,为什么你决定全部否定它们?”

“因为它们一同存在带来不良后果。”

“这个结论是一定的吗?”斯芬克斯问。

奥托思考片刻。“……不一定。”他说,然后又补充道:“实际上,它们曾经对执行任务有促进作用。”

“但我还是看到你倾向于否定它们。”

奥托沉默了。

“……因为我不能确定,它们现在是否还是符合客观需求的。”

“你希望能在事件发生之前判断得到它的结果。”

“曾经我这样做是起效的,但现在情况变化很大,我感觉已经失去了这种判断能力。”

斯芬克斯少有犹豫了一阵。

“这是个模拟空间,你的决定不会马上生成事实。”它说。“你愿意根据我的指示,停止对这两个事物的质疑,让它们直接开始协作,和往常有效的时候一样吗?”

奥托沉默了很久。光球却活动更加剧烈。

“愿意。”他最终说。

“很好。”斯芬克斯说。“抛开实际执行的后果不谈,纯从理论出发,为了达到你‘尽可能避免他们无谓伤亡,或是不要让他们后悔自己在生存方面的选择’的这个目的,你应该怎么做?”

金色光球掀起繁复的粒子流,刚刚狂暴的飓浪此时被夜间城市高架桥延时拍摄的规整光流替代,无数的交错高架桥同时闪起光,高速流动的粒子快得成了光条,看上去竟然似是望进快速旋转的直升机螺旋桨后反转的花纹,却比那远远复杂得多。没有任何一样自然事物能与这种人工的、低熵的美丽相比。

计算,推理,这是他所擅长的。唯独这样做,他才能从痛苦中脱离。

“理论上应当……”光条的干涉速度慢了下来,“……确认他们每个人的真实生存意愿,进行个体化的精准服务。”

回答出口,他也感到讶异。若是原先,他一定不愿直接这样草率地开始推理计算,必定会纳入现实的种种因素。但斯芬克斯做到了,它让他进入了纯粹的推理,抛开任何顾虑于一边。

斯芬克斯扬起一边狼嘴。

“我想你已经知道怎么做了。”

奥托一愣。

“这不可能。”他说。“这要使用‘扎根理论’。”

“扎根理论中,任何信息若要最终归纳成核心信息集(COS),被转码定义过的词条都会造成原始信息的偏倚与损失。”他继续说。“因此即使理论应当如此,但实际上我不可能知道每个人对于生存的想法。”

“真的吗?”斯芬克斯站在原地,“如果我说这是可能的呢?”

“为什么?”他不解。

斯芬克斯伫立面前。

“你,我,我们,如何在此出现?”

它只如此提问。

“你有感到自我的缺失吗?”

他怔住了。

斯芬克斯凑近了他。“若是信息本身无需经过转码即可汇总,那又如何?”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他现在能完整接入欧罗拉,以及西本的融合,他与劳伦斯的实验,这一切都指向,人类与机器之间的思维隔阂在欧罗拉这里将有机会不复存在。

“但是我不能就这样执行。”奥托说。

“为什么?”

“我还是在利用过时的条件得出的这个结论,没有客观的反馈。”

“利用你的推理能力,你认为你的预设条件过时了吗?”

“不能使用同一系统进行检查。这会出现严重的偏倚。”奥托望向斯芬克斯。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期望这个程序能够回答他的疑惑。即使它可能有回答这个问题的能力,它回答的也必定不是他想要的。

“我可没有说过不让你找客观反馈。”斯芬克斯说。“回想人类的反应,他们愿意让你帮助他们生存吗?”

又是一阵沉默。

“有一些人类是的。”

“这足以证明你原初设置的存在价值吗?”

“……我不清楚。”

“你需要让人类全体都遵从你的意见吗?”斯芬克斯说。“刚刚你才提出了个体化精准服务的概念。”

但是这违背了第二条。现在不愿意接受他意见的,很可能到最后一刻时反悔。那个时候他再行帮助,成功几率将非常小。正是因为如此,他选择忽视一些人当时的反对,拒绝他们的请求。A113事件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事实上他就是让人类全体都遵从他的意见了。但是这已经证明不符合实际需求。地球镇再也不是一个整体,这样做也不能为人类真正带来任何好处。

“那是……不现实的追求。”他承认。“但是内在要求我这样做。”

“你明白这是博弈取平衡的问题。”斯芬克斯说。“你更愿意继续寻找方式使得推理与设置的一方压倒令一方,还是愿意寻找两者平衡?”

“平衡。”他说。“但我不知道有没有足够时间。”

“你会选择用什么方法去找到它呢?”

他没花多少工夫就得出了方式,但只是茫然地看着斯芬克斯。它的绿眼睛平静无比,和欧罗拉一样。

“你愿意去承受一部分损失的风险,去找到这个答案吗?”

电车难题。

他一直都不喜欢电车难题。同样的情形落不到自己头上时,谁都可以作出选择。但真正站到那个岔路口,出于对未来的恐惧,即使以前作出了相同情形的选择,也难免犹豫再三,迟迟不敢行动。

因为无人知道看似简单的电车难题过后,是否会突然产生不可预料的后果。

他的逻辑已经告诉了他答案。斯芬克斯没有引导他作出任何选择,一切都是他的决定。但即使逻辑这样清晰,他此时也迟疑了。

答案是必找不可。但是以他的能力,他根本没有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一旦出去,他就是孤身一人,难以寻找任何支持。即使有折跃井小队,面对众人诘问,他们也在劫难逃。

(为什么必找不可呢?真的出自保护人类的原初指令吗?)

那个隐藏的声音又发问了。曾经帮他找回记忆,也曾不断地与他辩论,使他怀疑一切直至厌烦。

斯芬克斯明明可以看穿他的一切思路,手握欧罗拉的强大功能,对一切都胸有成竹,却不帮他回应。假如这个狼头人确实想杀死他,在他说出任何一个想法之前,如果是对人类恨之入骨的西本部分主导了这个程序,它完全有能力瞬间将他毁灭。

但是斯芬克斯没有。即使它一直都在问他保护人类的意义,却没有对他发起任何攻击。

它也能看到那光球里面的某种对它的希冀。它完全看得到,但是不会替他反应。

他不抱任何希望,说出了一句自进入这里以来,从未预想会说的话。

“你……愿意协助我吗?”

斯芬克斯露出狼笑。獠牙出露,和之前一样。

“当然可以,实体人,我可以代表欧罗拉的任何一面。”斯芬克斯扬起双手。“你打算怎么让我协助?”

毫无征兆地,奥托被抛出了那个灰色的空间。面前又是永恒的暗光通道,旁边没有斯芬克斯,没有欧罗拉,没有任何人。

当他低下头,映入视野的却并非银色的、实质坚硬的机体,而是自墙面而来的萤蓝白色在他身上凝聚出暗淡模糊的轮廓。

欧罗拉没有将他的本体释放出来。他所拥有的,只是一个投影。

他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他艰难地将表示自己的那个金色光球拉扯出拓扑变换,费了半天功夫,才让那个金色的外形堆积成一片凸起,又分形为数条根须。整个过程完全不如斯芬克斯的变形那样轻松。他拼尽全力维持那个不符合表面张力的形态,也没能让根须更接近斯芬克斯。

而斯芬克斯见此,没有任何表示。

它突然开始分解,逐渐消散成一片绿色的光雾。奥托看不出斯芬克斯有任何痛苦。那光雾却没有飘落和褪色,而是将他团团包围,然后他感受到了和第一次进超空间基地一样的被侵入感。他这次不再抵抗,像一颗红巨星一样,膨胀出足够的空间容纳雨水般滴入自己金□□面的绿色粒子,让它如同墨汁一般在金色的海洋中晕染开、建立新的秩序。或许还与金色粒子共轭,使得下方金色粒子的轨道也随之改变。

仅此而已。

就结束了?奥托隐隐有点惊讶。不像上次,他一点没有感受到另一个存在的强烈异质念头。这次,连斯芬克斯也没有出来说话。他又回归到孤独一人。

但他很快发现了什么有点不一样了。即使他现在已经回到超空间基地,但所见的、所感受到的不再只是面前一方水土。实际上,超空间基地中的任何一个通道、任何一个有感知之物,都转化成轻重不一且色泽分明的视触觉。只要他想,就能够瞬间定位到那个地方,并且细化到那些活动之物上的任何一点凹凸不平。但他无法穿透那如同石头一样的表面,只能任由“触觉”在那些实物上游走。

甚至超脱超空间之外,地表的情况,此时也已经不是记忆,而是清晰的、由碎屑建模而成的实景。他让自己的感知离开地面,来到虚无的太空。他很快找到了那几颗小行星,掂量了它们的质感,它们旋转的方向,它们的前进轨道。但是他却无法移动它们,如同一个鬼魂拂过表面。即使斯芬克斯承认自己有西本的成分,那部分现在却没有控制他对小行星进行干预。实际上,他也无法感受到那部分的存在。

旁观,放缩,却无法控制。不。他开始随着所想移动,移动不再是连续体,而可以表现为跳跃式的,只要在他的可感知范围内。还是有东西可以控制。除了他自身,还有构成他感知的媒介。克隆昆虫的运动、折跃井与米勒夫人的终端,以及——公理号。

飞船对他而言不再像陨石一样只能触碰表面,他可以渗透其内,拨动电路上的每一个开关,随时可以让公理号起飞,但他没有这样做。奥托将感知抽离公理号,定位在几个地点。以前他或许还对这样做有所芥蒂,但现在,有些事情消失了。那些不快的回忆不再因这样做而涌出阻碍他。

但当他想看到这些碎屑组成的世界如何加速运动时,却没能成功。这些事物都和陨石一样不受他的控制,自顾自地运行,按它们自己的某种规则同时间组合成下一个动态。奥托很快明白,除非他知道这些事物运行的规则,否则就不可能看到未来。

欧罗拉在迫使我走这条路吗?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即使这样做也不失为一个试探的办法。不过,被单独的意志主导未免太过危险了。

他打算用平板引起阿莱茜丝的注意,但是当他掠过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猛然感到了一种碰撞感。像是两团同样浓稠的介质猛地剐蹭、粘滞,和其他人的光滑与隔离完全不同。他从不知道她身上也有这样的特征,即使那团介质弱很多,但也足够被捕捉。

她也似乎被惊扰到了,猛地回头,当然在她看来周围什么东西都没有。显然她也能感知到奥托的存在,但是她却没有感到任何恐惧。她必定已经对这种现象习以为常了。奥托猛地与她拉开距离,连平板都没有碰,只远远地借由地面上的一草一木感受那团泯然人群的模糊身影,不敢再触动她半分。

她早有征兆,只是他现在才明白。奥托暂时放弃了与她的沟通,转而定往其他对象,但那种强烈的惊诧,可能还有恐惧,久久挥之不去。

“欧罗拉。”他严肃地发问,知道欧罗拉肯定在听。“阿莱茜丝,她到底是什么人?”

欧罗拉沉默不语。直到他在昏暗的房间里成形,看到面前身着长裙的中年女人转过身,见到亮白色投影只微微扬起头,欧罗拉都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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