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晚,这一年也显得特别的冷。
开罢了春,又下起大雪,碰上百年一遇的寒潮,一次冻毙百余人。即便如此天寒地冻,可这一天,老城厢里城隍庙一带却挤满了人,堪比庙会的时候还热闹。
那天,仿佛全上海的中国人,从四面八方都涌了过去,像无数股水流百川赴海。
自打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后,城隍庙所在的区域就成了难民区,饱受人间苦难又流离失所的贫苦中国人,聚集在城隍爷脚下,似乎唯有这里,还能受到一些神灵庇佑。可偏偏这一天,日本人就要当着中国神祇的面,宣判一个中国人死刑。
还是个中国女人。
通往城隍庙的街面上挤得水泄不通,日本方面派出了不少兵力,他们牵着狼犬,亮着刺刀,生生将人群裁开,好让一辆辆插着膏药旗的黑色小轿车驶进来。
轿车后面还跟着几辆军车,径直开到城隍庙前。
庙门大敞着,早有全副武装的日本军人镇守,闲杂人等不许靠近。那里搭了台子,底下候着上海滩各大小报刊杂志的记者,以及各国记者,一场大戏即将拉开序幕的样子。
武和雄身穿羽织跨,手持一柄特制黑檀木手杖,杖头象牙雕的狰首,似豹似狐,露着两颗尖齿,跟他笑起来的模样相似。
“阮先生,看啊,今天有这么多人来见证你被枪决。做为老相识,你最后还能有这样的排场,应该感谢我。”
车子开的缓慢,外头人太多,光线都遮挡了。阮安微微眯眼,侧头看了看旁边的武和雄,目光最后停在象牙狰首上。
狰头上一只独角,被人反复摩挲发亮。
武和雄知道她在看什么。“这是我老师的遗物。你假借鬼神之手,利用神鬼之说杀了他,妖言惑众。做为他的学生,我不仅要替老师报仇,还要教外头那些愚昧的人知道,这个世上,没有鬼神,只有强者!所以今天,我就是要当着你们供奉的神明的面,宣判你的死刑,我倒要看看,那些受了你们千百年香火的泥胎木雕,会不会显灵。”
“中国,早就被他们的神抛弃了,而现在,这里,由我们大日本八百万神明接管。这说明,我们才是天道正统!”
车里爆发嘶嘎难听的笑声。轿车前排副驾驶位子,是个日本武士,相比武和雄地道的汉语,他的汉语很蹩脚。
“正统?你们有什么东西是自己的?”阮安清冷的眸光,从狰首转到两人身上衣物,静而缓的说:“奈良时代正值中国盛唐,日本向大唐派出大批学者、僧侣,为遣唐使。遣唐使把唐代文化艺术、律令制度都带回了日本,也把中国衣冠服制带去本岛,这才有了你们如今的着物。”
武士怒目。
阮安只是端坐:“给客人和朋友分享自己的好东西,是每一个中国人打小就接受的教育,是美德。主家对远道来的客人倾其所有,客人却看上了主人家,想要据为己有,这是什么道理?”
“阮先生果然是个从来不肯吃亏的人,无论是在哪方面。我所认识的裁缝,从来都是沉默不语的,但你的嘴,就同你手里的剪刀一样锋利,可惜……”相比前排喜怒于色的武士,武和雄一点也不动气,反而笑了笑,有种上位者的姿态。“口舌上的较量,弱者的游戏,胜利者从来都是用掠夺来欢庆自己的胜利,不是大道理。”
车子抵达目的地,武和雄率先下车,还很有绅士风度的替阮安挡了挡车门上沿。
“很多人都把你当传奇,说你是东方夏奈尔,一手打造沪上顶级时装公司。你跟华东霆,还有那个末代王公玉璋的故事,总是见诸报端,我也追着看了好些年,确实很精彩。但,再传奇的故事也会有终结。今天这里来了不少旧相识,也算送你最后一程,让你们的故事有始有终。”
阮安身上戴了刑具,但她落地的时候,即便身负重物,身姿也如一簇修竹,脊背一挺,似抖落满身积雪,轻盈昂然而立。
环顾四下,果然来了许多旧相识。
宋鹤卿穿一套英伦羊毛粗花呢三件套西装,头戴礼帽,身披翻毛呢大衣,一身行头显得贵极,只是脸色有些青。
“武先生,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恐生意外。”他说着,瞄一眼阮安,低下声:“虽然报上都说华东霆被炸死在了上海港码头上,可那些尸首都烧的不成人形,实在无法确认,依我看,凡事还是要多小心。今日在这里宣判枪决她,太过招摇,恐怕……”
武和雄拄杖而笑:“怕什么,这本来也是阮先生安排的局。她不惜以身入局,把自己当诱饵,目的就是为了除掉你我,给华东霆报仇。”转头笑睇阮安,“我说的对吗?”
阮安笑而不语。
宋鹤卿愈发不懂:“那您还……”
“钉子太多,与其一颗一颗的拔,太费力。今天送上门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了。”
这一把是要打明牌了。
宋鹤卿想不出这一局是个怎样的局,但看日本人重兵压境,上海也早落入他们囊中,就连平时那些租界衙门里的洋大人,也都得瞧日本人脸色,他觉得自己还是多顾着自己为好。毕竟,现在的阮安恨不得扒了自己的皮,拆了自己的骨。
但他还是忍不住出言相告:“这个女人可不一般,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武和雄颔首:“当然。越是好的裁缝,越懂得算计,一匹布要如何实现它的蜕变,全靠裁缝心会算,顶级的谍者更是如此。谁能想到啊,令无数名媛、夫人、明星趋之若鹜,上海滩最好的服装设计师,时装公司的老板,中国服装的领军人,竟然是顶级的谍者。做为她的对手,我又岂有不应战之理?何况,我也实在好奇,都已经是死局了,阮先生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日本人确实没有掉以轻心,哪怕阮安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依旧严阵以待。刻意选在城隍庙这里宣判枪决她,还邀请了各国记者,日本方面不仅仅只为折辱,确实是恨毒了她。
“请吧,阮先生。”
这最后的一段路说短也长,日本兵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她,记者们争先恐后的记录着她最后的影像,地下是脏乱如泥的雪,头顶云层密集,铅灰的颜色,显得压抑。
天与地都失了颜色,却忽然,一段艳红醒目。
“华锦全员,为东家送衣——”
两个伙计悍不畏死,抬着一副黄花梨嵌贝大托盘,由华锦时装公司的总经理何星洲与老师傅带领,硬是从荷枪实弹日本兵后面挤出来。
托盘上盖着一层红绸,隐约露出底下,同样是红色的衣物。
“干什么!”日本武士见状上前阻拦。
“给临行之人送衣,这是我们的传统和规矩。”何星洲冷声。
“她是要被枪决的罪犯,哪来那么多规矩。”日本武士嗤之以鼻。
阮安回以更加的轻蔑:“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服饰是我们华夏文明的具象载体,你们不是就喜欢我们中国的东西吗?”
宋鹤卿阴沉插道:“送衣归送衣,你们送的这是什么?给要死的人,送身大红衣裳,闻所未闻!”
武和雄笑言:“看来阮先生是要红红火火走出人间,视死如归了。”
“这不是寿衣,这是我的——嫁衣。”阮安微垂眼睑,目光柔柔落在红绸上。“今天,是我出嫁的日子。”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记者们更像疯了一样,但凡跟她相关的新闻,就没有不耸动的。
武和雄继续笑着说:“那真是遗憾啊。”他随手摸一把红绸,“既然是华锦出品,这嫁衣一定极美,可惜了。原本,你今天可以做上海最风光的新娘,未来继续做你的衣裳,大好的日子你不过,偏要与我们作对。”
“我们的日子,我们自己会过,好不好,我们自己说了算,跟你们有什么关系?”阮安倏然抬头,眼里一片寒光,“我只是做了一个中国人,应该做的事情。”
武和雄的脸色也冷了下去。“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请先生更衣!”
华锦的老师傅们带头,何星洲领着伙计们作揖,进而深躬、单跪、双跪,层层加礼,跪地磕了三个头后伏地不动。
忽然,人群涌动——
“瑞祥堂,为阮先生送妆。”
“诵芬堂,为阮先生送妆。”
“市义堂,为阮先生送妆。”
“嘉业堂,为阮先生送妆!”
随着一个一个堂号的名字报出来,乌压压的人群里,亮出一扇扇织彩绣金的堂幡。
每亮出一展,宋鹤卿脸上颜色便难看一分。
随着每一扇堂幡的出现,是一支支抬着红色嫁妆的队伍,抬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装饰品、生活用品、千工床、万工轿,八宝捧绣,琼花抛金。原本单调压抑的天地,恍似一下子炸开数不尽的金缕丝绵,五彩斑斓。
送妆的队伍组合在一起,便是真正的十里红妆。
队伍的最后,是八人抬的一具超大红色棺椁,雕龙刻凤,朱漆贴金。
“恭送先生——”
送妆的队伍,腰间扎着红带,俱都是彪悍的青壮男子。他们对着阮安一个女子,作揖、深躬、单跪、双跪、层层加礼。
这是对一个人,无上的尊崇,至高的礼仪。
来送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有上海华界商界领袖,还有沪江大学的学生与□□,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与□□,甚至长三堂子,宁波堂子,广东堂子里的阿姑们,把在场记者忙的脑门出汗,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瞬间。
武和雄没想到面前这个清冷女人,在整个上海滩的影响力竟如斯可怖,真是三教九流群英荟萃。但记者都是他请的,唱戏的台子是他亲手搭的,本意是要教阮安颜面尽失,怎么现在倒好似把他架火上烤了?
那些红色,像星星点点的火苗,直灼人目。
武和雄不明白,这些中国人,难道一点都不顾及自己的身家性命?
“就算你学一辈子中国文化,把中国所有好东西据为己有,有些东西你们也不会懂,更学不会。因为那是中国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东西。”阮安一眼便洞穿了他。
武和雄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淡定,咬牙切齿的说:“那又怎样,别忘了,你们败在我们手里!阮先生,我们知道你不是个一般女人,说你神通广大,手眼通天也不为过,但这一次,就算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阮安不再多言,扯住红绸,扬手一甩,托盘上那件晃眼的红裳露出来,她却猛地怔住。
大红织金妆花过肩蟒长衫,海水江崖纹,远法周汉,近取唐宋,工艺之精湛,纹饰之华丽,令人炫目。
只不过,按照华夏服裳礼制,女子嫁衣通常绣龙凤呈祥图案,可这件嫁衣赫然是一条金色四爪巨蟒,盘踞于肩。
阮安泪目了,拿眼在人群里急急逡巡着,心跳的乱了节奏。
是你么?
是你回来了么?
雪花忽然细细碎碎的落下,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隔着一层朦胧的飞雪,恍然把她带回到许多年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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