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目光的注视下，阮安大大方方上前。
娇客们一个个把她盯牢，短发女郎漫声道：“有些事情跟这些男人讲不清，你能不能讲清楚？”
阮安看着也不局促，面带微笑的开口：“客人刚才说得很对，一个颜色就有深浅、艳柔、冷暖之分，同样的颜色，在不同面料质感的呈现下，也还会有不同的差异。我们店里的师傅说得也没错，无论做什么款式的衣裳，先选择好合适的风格，搭配适合的颜色，我们才好根据您的需求做推荐。”
“哦，我要是什么都清楚，还要你们做什么？”女郎细长的眉毛挑了挑，“固定的风格有什么意思，我就想要点不一样的，这里头花样颜色这么多，我怎么知道究竟哪些适合我，就是心里拿不定主意，所以才要你们推荐的呀。”
阮安点头说：“这个需要结合五官与肤色。”
短发女郎颇感兴趣，翘着腿问：“怎么结合呢？”
阮安从容道：“譬如五官清秀，小家碧玉型的，就适合淡雅清新的颜色，像客人这样五官明媚大气的，要是选择颜色太浅的，就会显得脑袋重，身子轻。布料的质感和颜色没选对，做什么款式的衣裳都是错。”
“老师傅，侬听到没有？”女郎示威般扬脸对段师傅道，“先别管什么款式不款式，布料没选对，一切全白费。我们女人的事情，你们男人不懂，还是女人更懂女人，更要懂得与时俱进。”
她分明意有所指，含沙射影的说罢，其他女郎一拥而上，将段师傅生生挤开，把阮安围在里面，要她重新帮忙介绍布料。
阮安从方才那一大堆里，为每个人挑选出几样，带着她们站在镜子旁，将料子铺在身上。
“要看颜色，质感合不合适，就要靠近脸的位置，并不是说皮肤白，就穿什么颜色都好看，每一个人也都会有差别。这个跟你的肤色，气质，甚至身份、脸型、头发、眼瞳的颜色有关。美是统一和谐的，哪一个颜色让你的气色好，突出你的优点，就是最合适的。”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女郎们是发自内心的叹服。
阮安一边帮她们往身上比料子，一边说：“倒不是我懂得多，这些也都不是凭空冒出来，或者我发明的。就拿我们这里的丝绸来说，其中光是青、蓝两色，从接近于白色的月白，到接近于黑色的真青；从高明度的蛋青、虾青，到低明度的石青、藏青；略带绿色的湖色，以及色彩浓度极高的宝蓝、品蓝等，内里共分二十八种，色系的跨度极大。色系明亮艳丽的，多适合年轻女子，到了中年便以湖色居多，而老年则穿着藏青这种更显稳重的颜色。只不过，以前的人做衣裳选颜色，除了视觉效果外，更多的是代表品级身份，同时搭配不同的刺绣图案，以明暗色调之分，进行整体调和，在一定程度上减弱色彩对人的影响，以及差异问题。”
“原来光一个颜色，就有这么多学问。”
一匹玫红色的料子，比在短发女郎身上，这样饱和度极高的色彩，通常难以驾驭，可放在她身上，却显得她艳光四射，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古人说颜色，比如窃蓝，好似在说偷来的一点点蓝，仿佛颜色也有自己的身世。还有不肯红、盗骊、无心绿，颜色被赋予了脾气秉性，都活了起来。不同脾气秉性的颜色，自然适配不同的人，这些都是前人的积累与总合。”
阮安娓娓道来的时候，店铺里其他人也都被吸引住，几个学徒更是折服，连段师傅都露出与平时不一样的神色，只有姚师傅不动声色的做着手里的事情。
帮这些娇客选好了适合她们各自的颜色，女郎们又苦恼应该做什么款式的衣裳，纷纷皱着脸说，百货大楼跟外国裁缝铺，虽然有现成的样衣，可总觉得太大路货，太贵的又买不起；而传统的裁缝铺，能制作的款式实在有限，弄来弄去也就是那三板斧：袄裙、旗袍、马甲。
“都晓得云梦时装的衣裳好，每一件都为客人单独设计制作，可放眼整个上海滩，有钱有面的名媛该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的女人，也有爱美，追求好看专属的权利。要是有一家店，能愿意为像我们这样的广大姐妹服务，不说像云梦那样，为每一个客人专门设计衣裳，只要隔一段时间就推出几件好看的款式，那还不得门槛都给踏平了呀！”
女郎们的话，也引起了其他客人的共鸣，连胖洪都没意识到，店子里吸引来不少年轻的女客。
“欸、你们看，这里有几张衣裳样子，好像从来没见过！”
一个女郎从姚师傅做衣裳的里间墙壁上，取下来三张图样，喜出望外的喊着。
那三张图样，正是阮安之前拿给姚师傅看的。
锦盛里顿时像炸了锅，女人们叽叽喳喳，惹得外头路人也驻足观看，她们争抢着阮安的衣裳样子，嚷着要做。
“姚师傅，您看这……”胖洪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姚师傅放下手里的活，隔着那群女人各式各样的脑袋，朝阮安瞧了过去。
阮安好像正在等他看过来，她面朝姚师傅，双手交握，置于腹部，向着老头子毕恭毕敬的弯下腰。
胖洪紧接着道：“姚师傅，外人不知道，咱们自己心里清楚，锦盛如今日落西山，早已不是过去的光景了。咱们空有一身的好技艺，总得能让人知晓，能有所发挥吧，您手底下这三个学徒，到现在，会做的衣裳有几样？连能试手的机会都没有，除了那些老头老太太，认可您的名头，再这么下去，咱们锦盛干脆改行做寿衣好了。”
姚师傅脸上瞧不出喜怒，胖洪也得小心看他脸色，生怕把老头子彻底惹毛。
那边厢，阮安还在虔诚的行礼，保持不动。
胖洪看在眼里，心中也是佩服，便又说 ：“那丫头是在向您赔礼呢，不是我为她说话，她算计您固然不对，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人为了学东西，做到这种地步，说明她的决心。”
这个时候，还有谁看不明白的。
就连段师傅都过去劝说：“行啦，别再犟了，我算是服了这个丫头。前天因为我说她那些话，人家今日便找回来了，时代不同了，咱们不服不行。眼下这年月，挣钱不容易，你也多为孩子们考虑。”
“师父……”
元艺、冠杰、奉行，三个学徒一字排开。
“我觉得阮安姐真的很棒，比我强得多。”元艺低着头，只敢偷偷瞧师父，嘴里小声说。
“废话，你这呆子，也能跟人家比。”冠杰挤眉弄眼的，底下拿脚踢了踢师兄。方才他都瞧见了，是元艺把阮安画的衣裳样子，悄悄给拿出来，搁在客人眼皮子底下的，难得这回冠杰守口如瓶，没有揭发他。
奉行不说话，只是拿眼瞅着师父，那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好嘛，自己这仨徒弟，没几天就全换阵营了，不知道被阮安用什么方法给收买掉，还死心塌地的。
姚师傅无可奈何，既是迫于无奈，又无计可施，但他坚持自己的底线。
“我可以接受她画的衣裳样子，也可以接受她打下手，但我绝不会收她做学徒！”
此话一出，老头吹胡子瞪眼，甩着手到后头去了，阮安这才缓缓直起身，冲着短发摩登女郎露出笑容。
……
试衣的隔间里，露露对着给自己量尺寸的阮安。
“怎么样，姐妹今天扎劲吧，我把我所有要好的小姐妹都带过来了，还让她们又喊了自己的小姐妹，我把那几个老古板，架在火炉子上烤。他们要还敢为难你，我有的是手段让他们低头，烤的他们里外焦！”
阮安手里不停：“老师傅还是老师傅，我们今日做的事情，他们一眼就看穿了，只是没有与我计较。真要是计较，现在收不了场的，反而是我。”
“要是那样，就是他们有眼无珠，不识好歹。”露露扭着腰，“你这样的才华，真到外头去了，有眼光的抢着要，还要忍气吞声在这里？”
“转个身，把胳膊抬起来。”阮安摇摇头，她今日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只是没跟露露说。
露露按照阮安的指令转身，等她量完，又转回来，带着邀功的表情：“你教给我的那些话，我虽然不大懂，但好歹是记住了。我发挥的还不错吧？”
“青胜于蓝。”阮安真挚说，“替我谢谢大家。”
“谢我就行了，她们还要感谢我哩。”露露傲娇道，“她们可是托我的福，才能有这么好看的衣裳做。”
外头给胖洪都忙的满面油光了，突然多了这么多业务量，都要做阮安画的那几件样式，光排队量尺寸都够店里伙计们忙的。
只是，过去年轻女郎来的少，店里都是些小伙子，眼下要给这么多年轻女郎量尺寸，一个个都放不开手脚。尤其是奉行，容貌清秀，年纪尚小，被这些摩登女郎们一口一个小阿弟，调戏的人都木了，脸红的像蒸熟的螃蟹。
他越是这样，那些女郎越不肯放过他，抬胸展臂，争着让他先给自己量。奉行无奈向阮安求救，没办法，只好阮安一个一个的来。
她用一个本子，专门记录姑娘们的姓名和年纪，还有大概体貌特征，适合的布料颜色，以及各自的诉求，为大家建了档。一直忙到夜里**点，露露她们上工去了，大壮用车子拉着她回去。
何星洲与文医生还没回来，就连华东霆也不在，想必他们有自己的事情。阮安简单洗漱，吃罢晚饭，就回房间里画新图样。之前三张图样，现在远远不够用，她又在之前的基础上，增添了款式。
待到第二天一大早，只要她出门去上班，华东霆无论晚上几点回来的，必然会准时出现，送她到锦盛去。
阮安也跟他说过，不用特意送自己，华东霆不接腔，只告诉她，端午的事情，她无需操心。他们之间的合作还没有结束，让阮安专注进行自己的事，其它都不用管。
接下去的几天，锦盛异常火爆，小姐妹带小姐妹，都要来做衣裳，胖洪也不失时机的在店铺橱窗上贴出阮安画的图样，还打出了广告语。
老铺子锦盛，彻底焕发新生机，段师傅与柜上的伙计，也因此举多卖出去许多货，能得到更多的酬劳，结果还算皆大欢喜，除了姚师傅。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华东霆嘴里说的墙，原来是指他的。而他这道墙，眼下已经被人家轻易撬动。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还等着看阮安笑话呢。
目前店铺的生意，都是阮安的功劳，胖洪见她辛苦，不让她每天提早过来打扫卫生，但阮安还是照旧，先把打杂的份内事完成。待到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依然坐在伙计那张桌上吃大锅菜，没有因为功劳而倨傲。
转眼便入五月，街头巷尾，许多鲜花都开了，各种新鲜的蔬菜水果也开始上市。白天阳光日益明媚，万绿千红里，女子们换上轻薄的夏装，撑着洋布伞，在这样一个暮春时节，一件露胳膊的裙装，搭配一件小斗篷的衣裳，风靡了整座上海滩，像一只只蹁跹的蝴蝶，装点了城市。
这天的下午，锦盛门外停下三辆黑色轿车。
一个穿着帮派衣服的中年人，从橱窗上取下一张衣裳图样，进来放在柜面上，只说了一句话：高府有请。
阮安从一堆锦绣里抬起脸，看了看姚师傅，冲他一颔首。
很好，她筹谋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
里面关于颜色的资料，有些来自一本专门写中国传统颜色的书，名字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因为是学画画的，又到了血脉觉醒的年纪，现在就喜欢各种祖宗严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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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伐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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