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香火的气味与压抑的啜泣交织。
正中间停放着一口没有合盖的乌黑棺椁。
棺椁里没有尸骨，只有一副摆放整齐的甲胄，其上遍布刀痕箭孔，残留着发黑的血迹；旁边还有一根断成两截，满是斑驳豁口的长槊。
棺椁前的供桌上立着牌位——‘显考武擎岳之灵位’。
武昭云一身重孝，跪在灵前，默然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
燃尽的纸钱化成黑灰随着寒风飞舞，落在她素白的孝服上，格外扎眼。
她怔怔地看着盆中明灭不定的火焰，刺骨的寒意早已浸透一身重孝，她却感觉不到冷。
一片哀默中，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镇北侯和世子来了。”身旁人低声提醒。
顾家如今是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家族。
顾远征在这次北征匈奴的战役中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后被皇帝亲封为镇北侯，世袭罔替，恩宠无限，更是将自己的三女儿明珠公主许配给他的儿子顾北辰。
一时间，顾家从一个不上台面的小家族，一跃成为世家大族。
绫罗绸缎、真金白银、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地被送进顾家。
而所有的这些，都是建立在战死的北征大元帅武擎岳的尸骨上的。
“昭云，节哀。”顾远征的声音浑厚低沉，他从武昭云的手里接过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对着牌位，深深三揖，一次比一次深，等到头抬起时眼眶已然发红。
“顾叔，您来了。”
“我……来送送你爹。”
武昭云嘴角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父亲若是在天有灵，知道顾叔加官进爵，北辰兄前程似锦，必定……欣慰不已。”
灵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顾远征怎么会听不出武昭云话里的钉子。
顾远征沉默片刻后，深深叹了口气，叹息中满是疲惫和悲伤，“昭云，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
“也怪我！”
“我当时要是驰援地再快一点，哪怕只是一步，武兄也许就不会战死。”
“他的离去，我心之痛，不亚于你。”
说着，原本就泛红的眼眶泛起了些许水光。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婚约之事，是我顾家背信弃义，是我对不起你爹，也对不起你。”他开门见山地说。
“陛下将公主许配给北辰，这是天恩，也是枷锁。”
“我若是拒绝，便是亵渎天恩，顾家顷刻间便有覆巢之祸。”
“所以我只能接受，只有这样，陛下才会对我放心，对顾家放心。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护住你。”
“我若是在此时提起北辰与你的婚约，只会将你推到风口浪尖上，如今的武家，已经经不起这般风浪了。”
“有时候，看似有选择，实际上没有选择。”说完，顾远征又是深深叹了一口气，眼中疲惫之色更浓。
“顾叔苦心，侄女明白了。”武昭云微微欠身，“想来父亲也会体谅顾叔的难处。”
顾远征下意识想像儿时般抚她的头以示安慰，手伸至半空，却见她已快有他胸口高，微微一怔。
武昭云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半步，“顾叔公务繁忙，侄女便不多留了。多谢顾叔来送父亲最后一程。”
那只手，终是缓缓收回。
顾远征对着牌位，再次深深三揖。
“北辰，你留下帮衬。”说罢转身离去。
……
武昭云瞥了一眼顾北辰。
他一袭黑色锦袍，腰间那根赤金腰带，在这满堂素白中，扎眼得紧。
他们曾是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妻。
当年，武擎岳和顾远征同为镇北军中偏将，两人在北疆并肩厮杀，是性命相托的兄弟。
一同从北疆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二人，便定下了儿女婚约。
此前，武擎岳率军北征，遭遇匈奴主力部队突袭，力战而亡，麾下兵马几乎全军覆没。
作为策应援军的顾远征率部赶到，不仅一举歼灭匈奴主力，更是一路追击，直捣匈奴王庭，斩获无数，大胜而回。
消息传回京城，武家勋烈既堕，门庭式微。
顾家迅速崛起，门庭若市。
一死一生，一衰一荣。
“昭云……”顾北辰低声唤道。
武昭云没有抬头，继续添着纸钱。
顾北辰上前一步。
“昭云，我知道你心里怨我。”
“可是皇命难违，我岂能因一己私情，置整个顾家于不顾？”
火焰在她侧脸上跳跃，她依旧沉默。
顾北辰急了，几步绕到武昭云的面前，迫使她正视他。
“昭云，你说话呀！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们多年情分难道有假？我心里是有你的！”
武昭云终于抬眼看他，顾北辰心中一喜，压低声音，继续情真意切道。
“昭云，我想好了，陛下赐婚顾家没法拒绝，但我也决不会弃你于不顾。虽不能许你正妻之位，但……”他停顿了一会，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但我可以纳你为妾！待我尚了公主，我一定会好好安置你的，绝不会让你受一点点委屈。我们…还可如从前一样……”
“啪——！”
一记耳光，清脆狠戾，如惊雷炸响在灵堂。
这一巴掌，武昭云含怒而出，未留半分余地。
她自小习武，臂力不凡，此刻倾尽全身力气，震得自己掌心乃至小臂都阵阵发麻，宽大孝服袖摆下的手无法自控地颤抖。
纳她为妾？！
在她父亲的灵堂之上？在她一身缟素重孝之时？
用这般施舍的口吻，说要纳她为妾？
顾北辰左脸遭受重击，耳中嗡鸣一片，眼前骤然一黑。
脸上先是火辣辣的麻木，随即一阵刺痛猛然爆开，一个清晰的五指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鼓胀起来，红得发紫。
他僵在原地，懵了，自觉已是冒了天大风险，给出了最好的安排，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竟丝毫不领情！
他从未想过，这个记忆中，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甜笑着喊他‘北辰哥哥’，虽然偶尔会闹点小脾气，但是也很好哄的武昭云，竟会对他动手？在这些下人面前？
灵堂内，所有低泣戛然而止。
所有武家仆从、家将，齐齐抬头，悲戚的目光转为熊熊的怒火。
数名于武擎岳麾下效忠多年的老家将，猛地站起，紧握双拳，指节爆响，久经沙场的煞气和无边的怒意排山倒海一般压向顾北辰。
连盘旋的寒风，都凝滞了一瞬。
“滚。”
武昭云站起身，凤眸之中没有泪，没有怒，只有浓浓的厌恶。
“昭云，我……我是为你好啊。”顾北辰慌了神，语无伦次道。
“武叔不在了，你们武家现在……就你一个女子，你以后怎么立足京城？”
“你跟了我，我至少能保证你荣华富贵，能保你一生平安……”
“保我？”武昭云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纵是天塌地陷，也轮不到你顾北辰用一个妾室的名分来护我！我便是在街边冻饿而死，也绝不与你这个——懦夫为伍！”
懦夫二字如同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顾北辰的心窝。
他如今可是堂堂镇北侯府世子，未来的驸马爷，怎能受此大辱？
剧痛与羞愤瞬间冲垮理智，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
“武昭云！我娘说的果然没错，你就是个不懂礼数的乡野村姑，现在就是个破落户！”
武昭云却笑了，轻蔑的笑声却盖过了顾北辰尖利的叫嚣，声音平静，没有丝毫怒意，挺直的脊梁如同雪中的青松一般。
“顾北辰，你听好了，今天，就在我爹灵前。”
“你我之间，武顾两姓，就此了断。”
武昭云抿着嘴唇，手指向武家大门。
“送客！”
一旁早就怒不可遏的家将应声踏前，壮硕的身体挡在二人中间，对着顾北辰略一抱拳，挥手引向门口，手臂青筋虬结，声如洪钟。
“请！”
顾北辰脸上血色褪尽，由红转青。他没有料到武昭云会这么刚烈决绝。
他以为，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收入侯府。
“…不可理喻！”他紧咬牙关，从齿缝中挤出这四个字，猛地拂袖离去。
灵堂内重归寂静，纸钱燃尽的黑灰被寒风裹挟，在武昭云身边盘旋，释放着残留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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