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昭云一行人经过月余的长途跋涉，远处终于出现了一团巨大的灰黑色阴影。
北疆重城，靖北城。
行到近前，才看清这座庞大的城池。
与京城由内而外的雍容华贵不同，靖北城更像是一头匍匐的巨兽。
灰黑色的巨石垒成坚固的城墙，高耸的箭塔矗立在城墙上，直指有些阴沉的天空。
城门外，等待入城的队伍排出里许，人声、驼铃、车马声混杂成一片喧闹的长龙。武昭云一行人也混入其中。
她一身青色的粗布棉袍，脸上蒙着防风沙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细长的凤眼。
陈伯和家将们扮作伙计和护卫，分散护卫在三辆马车周围，里面是路上采购的货物。
等待入城的过程缓慢而煎熬，许久后，终于轮到武昭云一行人。
“哪来的？运的什么？可有路引？”把守城门的士卒语气不耐烦，用刀鞘敲打着马车。
陈伯上前，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将早就准备好的路引双手奉上。
“军爷辛苦，小老儿打南边来，到靖北城做点药材生意。”
士卒随意地看了一眼路引便丢还给了陈伯，掀开一辆马车覆盖的油布，下面是码放整齐的药材箱。
“药材？”士卒打开其中一个药材箱，看着里面的药材，眼睛一亮。
在靖北城这等边塞重城，药材与金银无异，是能救命的硬通货。
士卒抓一把箱子里的药材，嗅了嗅，语气陡然转厉。
“现在边情紧张，城守有令，所有入城的货物都需要严加盘查！”
“我看你们形迹可疑，这批货物得扣下查验。”说完便挥手示意后面的士卒上前赶车。
陈伯急忙拦住士卒，继续陪着笑脸，指着路引上的公文，“军爷说笑了，小的是正经商人，您看这路引上都写的清清楚楚……”
“少废话，滚开！”士卒呵斥，一把推倒陈伯，人和路引一同摔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
“军爷，使……使不得啊。”陈伯顾不得疼痛，脸上还有刚刚蹭上的尘土，慌忙爬起，拉住士卒的胳膊。
“小老儿全家就指望这批货活命了，您行行好……高抬贵手。”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从袖中取出一小锭银子，悄悄塞进士卒的掌心。
武昭云看着陈伯被推倒的瞬间，袖中的拳头骤然握紧，骨节泛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肌肤却浑然不觉。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她几乎要踏前出拳——却被身旁一名家将用眼神死死按住。
家将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出手，交给陈伯处理。
那士卒掂了掂银锭，随手抛给同伴，脸上的横肉扯出一丝狞笑，“就这么点？劳资兄弟这么多人，还不够喝碗酒的。你打发叫花子呢！”
随即他话音一转，淫邪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武昭云身上，“不过嘛，我看这小娘子挺水灵的，虽然遮着脸，但这身段倒是不错。若是这小娘子可以……”说着，便伸手要去扯武昭云的面巾。
“军爷，军爷……息怒。”陈伯这下是真的有点慌了，急忙又掏出一锭更大的银子，几乎是硬塞进对方手里，并用身体巧妙地隔开他伸向武昭云的手。
“小女幼时不幸被炭火灼伤了脸，骇人地紧，实在不敢污了您的贵眼。”
“一点酒水钱，不成敬意，还请诸位军爷行个方便。往后小老儿在城里营生，少不得还要仰仗各位。”
士卒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脸上才算露出满意的神情，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你老小子会来事，赶紧走，别挡道。”
车轮终于再次吱呀作响，缓缓驶过幽深的城门洞。
穿过城门，一阵热闹声浪扑面而来。
街道异常宽阔，但是尘土飞扬。两侧多是低矮的土石房屋，牵着骆驼的商队、驮着货物的马匹与扛包的力工摩肩接踵。
“小姐，先寻个落脚处。”陈伯靠近武昭云低声交谈。
一行人牵着马，赶着车，随着人流缓缓前进，目光在街道两旁搜寻着合适的客栈。
未行多远，前方一阵激烈的吵嚷声便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循声望去，只见一家挂着“张氏药铺”幡子的店门前围了不少人。
一名身着官服、神色倨傲的吏员，正指着药铺老掌柜的鼻子破口大骂。
“老不死的，给脸不要脸！按韩大人新颁的市集令，你这铺子，月缴管理费二两！现已拖欠半月，是想吃官司吗？”吏员唾沫星子横飞，手掌把柜台拍得砰砰作响。
老掌柜愁苦得五官都拧在一起，连连作揖，语气里满是哀求。
“大人，天可怜见！往年武将军在时，从无此例啊！小店本小利薄，糊口尚且艰难，这二两银子……实在是拿……拿不出啊！”
“拿不出？”吏员冷笑一声，朝身后两名膀大腰圆的差役一甩头，“拿不出钱也没事，用药材抵就行。”
差役得令，如狼似虎地扑向药柜，开始胡乱抢夺药材。
“大人…大人，使不得啊。这是小老儿的命根子啊！”老掌柜哭喊着上前阻拦，却被差役粗暴地一把推开，跌坐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且慢。”
一声清喝自人群中响起。
身着青衣、面覆轻纱的武昭云越众而出。
面巾之下，她贝齿紧咬，方才城门处的愤懑未平，此刻又见官吏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小，胸中怒火已难以抑制。
“嗯？”那吏员闻声，斜眼上下打量武昭云，见她衣着普通却气度不凡，嚣张气焰稍稍收敛，但语气仍带着惯有的蛮横，“你是何人？敢管官府的闲事，不怕惹祸上身？”
武昭云强压怒火，面巾遮蔽了所有表情，语气平静无波，“在下乃一介行商，初至宝地，正欲与这位掌柜谈笔生意。只是不解，这‘管理费’是何章程？还请大人明示。”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近前一步，将一锭银子滑入吏员袖中。
这贿赂的手段，她看在眼里，竟也学得飞快。
指尖触及银两，吏员的脸色顿时缓和不少，清了清嗓子，“唔…看你是个懂规矩的。”
“此乃韩城守新政，旨在规范商事，繁荣靖北贸易。你既在此营商，日后自然也需缴纳。”
说着趾高气扬地指了指地上的掌柜，“若是似他这般抵赖，那是要吃官司的。”
武昭云心下雪亮，这所谓新政，不过是盘剥百姓的巧立名目。所谓的“法办”，更是他们一手遮天的借口。
她低头，施了一礼，掩饰住眼中的讥讽，语气依旧恭顺，“多谢大人指点。”
吏员见她如此上道，得意地捋了捋下巴，又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道，“你是个聪明人。不过，想在这靖北城站稳脚跟，光打点我们还不够。”
武昭云心念微动，立刻又奉上一锭银子，“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袖中再添分量，吏员脸上笑容更盛，“好说，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这靖北城，天是韩大人，地头上却有几条蛇。”
“城西的骆驼帮，控着大半驼马和力工，你免不了要打交道。他们嘛…还算给官府几分面子，遇了难处，可来寻我。”他话锋一转，“但城北的大盛魁，你最好绕着走。”
“这是为何？”
“他们专做匈奴人生意，贩牛羊收皮货，也卖些茶盐布匹过去，浑身膻腥，蛮横得很，动辄拔刀相向，有时连官府的脸面都敢驳！”
“原来如此，多谢大人提醒。日后，还望大人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
吏员心满意足，带着差役扬长而去。
武昭云替老掌柜解了围，老人自是千恩万谢。
从他口中，武昭云得知，自父亲武擎岳战死，靖北城便已改天换日。
父亲在时，民生虽艰，尚能温饱有余。
待到新任城守韩知节到任后，各类闻所未闻的捐税便接踵而至，除这“管理费”，还有什么“欢喜税”、“皮革税”……硬是将百姓刮得皮干毛净。
稍有为民请命的官吏，皆遭排挤打压。
老掌柜言至此处，老泪纵横，不住哀叹：“这靖北城，是越发待不住了……再留下去，只怕这把老骨头，都要被拿去填了这里的沟壑喽……”
“要是武将军还在就好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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