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难愈
“所以,你还是没治好?”史蕴给付云璁一杯热巧克力,温度太高,烫了付云璁一下。赶紧放到一旁小桌上,揉着手指,缩进躺椅深处。壁炉里的火不声不响地烧着,漫出一股微薄的果木香。
腰疼的厉害,要拿个靠枕垫垫才好。不过以付云璁对史蕴的了解,他家肯定没有,干脆别开口问。尽量找个舒服的坐姿,打了个隐忍的哈欠。
飞机上二十来个小时他都没睡着,硬熬着落了地。上史蕴的车立刻躺在后座睡的天昏地暗,到家才恢复一点神智,把两个箱子搬下车。车库外面的雪不知道多深,被暖黄的光消解了冷的意味,只剩柔软的白。
但气温确实是冷的。付云璁是江南水乡长大的孩子,怕冷的很,拎起箱子一溜烟跑进室内。
大学的时候他在另一个国家留学,也是这么跌跌撞撞搬进史蕴租的屋子。只不过,那是一个温暖的国度,几乎从没下过雪的。
史蕴收拾家的风格付云璁很熟悉,干净得简直有些寒意。不过几年前付云璁能把房子一点点填出自己家的感觉,如今想必也还能行。只是头一天来,累得要散架,还是暂缓的好。
“这不比原来那房子,墙厚,你怎么闹都没事,反正外面听不见。”史蕴把小些的箱子推进付云璁的房间,站在门口。付云璁想往床上躺,暂时忍住,到书桌旁坐下,点台灯试试。白光刺眼,赶紧关掉。
“你先收拾,附近有家自助餐还行,明天我请你。”史蕴退出去关上门,留下付云璁一个人面对毫无人气的房间。墙上的白漆和窗外的雪一个颜色,没铺床单的床垫也一样。
付云璁有点茫然。他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收拾过房间,况且,他不会铺床单。
嗯,一个人生活好几年,他就是不会铺床单,完全没法把四个角用床垫压好。勉强盖住所有白色部分,睡两个晚上就凌乱不堪,留下一床狼藉。
他和史蕴在个人生活上的界限非常清晰,不会管对方房间里的任何东西。付云璁不想开口让史蕴帮忙,自己拙劣地铺好,又把被子枕头拿出来,套好扔在床上。
拿枕头的时候手上顿了一下,用点力气捏,弹性很大。付云璁喜欢睡软枕头,喜欢把头全埋进去。这个枕头这样硬,晚上怕要硌得睡不着。出门时不注意,看来要先遭罪了。
简单收拾出个能住的样子,到客厅来看。史蕴在收拾冰箱,走过去看看,冷冻层一大桶冰淇淋,和大学那会儿一样。
“这个牌子好吃,你去超市可以买。”史蕴挖了一勺盛在碗里给付云璁。付云璁接过来又放回冰箱,藏着困意笑道,“能不能弄点热的喝。”
付云璁猜到第一天来史蕴会额外照顾,才敢这样发号施令。史蕴果然去冲热巧克力,作家大人自己在壁炉边找了座位,等史蕴过来聊天。两个人都坐下,就要开始谈病。
“你这个病,看来谈恋爱也不会好。”史蕴笑的嘲讽,“算判断失误了吗?”
付云璁去看跳动的火焰,被亮光灼烧了眼睛。“应该算吧,也可能他还不够符合我药方的标准。”
说完这句他沉默。半晌补上一句,“还是我无药可救吧。”
“还喜欢你这病吗?”
浅栗色的眼睛垂下去,指甲掐进肉里。到话出口的时候却坚定,“喜欢的。“
“喜欢就好,那开始你的故事。”
“从哪里开始?”
“病根吧,我都忘了。”
付云璁复盘人生时总疑惑自己是不是有资格得这病。在这样好的家庭氛围里长大却得下这种不可救药的病,像是对不起父母创造的环境。但他确实经历了一切经典的故事桥段,到最后成了这样,算是合理。
父母起初对他要求很严,不但报各种补习班,还限制他看的书和交的朋友。他满不在乎地去上奥数课,一边吃面包一边看从同学那偷偷借来的漫画。看完一本就陷入没法借到连贯地下一本的苦恼,只好等同学拿其它什么书来,再费力去借。
在学校他照样不守规矩,组织同学在废弃的看台后面玩牌。上课十句只听得进两三句,满世界找人讲话,一下不消停。老师气得把他赶出教室,他就趴着栏杆看风景,把学校幻想成城堡。
班主任于是展开一场围剿计划。付云璁这个名字被列为禁忌,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人通通被抓去抄课文、加作业。班主任甚至当着全班的面宣布,“谁跟付云璁讲话,不罚付云璁,只罚接话的人。”
同学也没放过他。有位同学一心和他作对,凡是他的朋友,那同学或收买或哄骗,总要抢走才罢休。付云璁整日想着的全是如何拉拢别人,费尽心思带去新奇玩物,又练就骗人的功夫,张嘴再没一句真话。
“嗯,挺惨的。”史蕴喝了口果汁,“不过听说了你干的那些畜生事,也是可怜不起来。”
“不至于吧,”付云璁笑的开心,“不就是撺掇别人打架,把这个人的东西放到那个人抽屉再去告状,或者拉帮结派孤立别人?感觉也没到十恶不赦的程度。”
“我不作评价,请继续。”史蕴抬手。椅子里蜷缩的少年却打着哈欠坐直,不再往下讲。两个人在炉火边各自沉默几秒,快速消化完对话,换上轻松的口吻讲这里的生活。
“下周一我要去项目报道,今天周五,还能玩两天。”作家大人喝完整杯热巧克力,放下杯子想伸懒腰。伸到最长的时候停住等着什么,等了一秒忽然卸去所有力气,身高都好像矮了些。
史蕴背身在冰箱里给自己倒下一杯果汁,没看付云璁的动作,更看不到付云璁的眼睛。就算看到,也绝对看不出分毫意义。付云璁自己看不见自己的眼睛,只是下意识收敛好跟着生理性眼泪流出来的不知什么情绪。炉火烧的平稳,细碎的响声里,一滴水珠吸入火光,炫目的如同一颗金子。
付云璁不喜欢帽子、手套等一切紧贴皮肤的东西,连大衣也只喜欢超大码的,不拉拉链能随风飘的那种。到了这样的寒风里,没办法只好扣紧衣服。最后的倔强是不戴手套,任凭白皙的手冻得通红。
作家大人已经是第三次出国常住,几乎没有不适应。很快研究明白去主要超市和市中心的道路,办好公交卡,在星期天中午进超市大采购。
史蕴有工作,一早出门。就算不出门,他前天刚去过超市,也不会跟付云璁一起。付云璁于是自己裹好羽绒服,把自带的帽子戴上,低头闯入风里。
买了一盏黄光的的台灯,一打明信片,沐浴露洗发水等生活必须品。食材是刚进超市就买好,一大堆肉和几包青菜。还好史蕴对做饭要求高,在家里装了明火,如果是电磁炉,可能付云璁转头就回国。
一趟购物开销不少,付云璁秉持着才来还可放纵的心态在外面吃了顿饭,坐公交回家。放好东西又出门,信步在邻里闲逛,穿过一团团自己吐的白汽。
初来的新鲜感占据了意识,每个转角都可惊叹一番。不辨方向地走,凭自己迷失在道路的网道里。过不了半个月这些场景就要回归平凡,就算再想从中汲取新鲜,只怕要大费心思,还不一定找到端倪。
99A门前有颗枝杈繁茂的树,影子正好落在付云璁的窗户上;93C的信箱上画了一支红玫瑰,和其它信箱格格不入。再往前走是十字路口,路口处是82C,门凹进墙体很深,像是旧时神庙的构造。
史蕴家离市中心车程要将近半小时,按国外的标准已算得上农村。走了很久才有几家抱团取暖的商铺,加油站、便利店、一家餐厅、一家酒吧和一家咖啡厅。天冷,当然是咖啡厅合适。
付钱的时候付云璁皱了皱眉,下意识在心里换算了人民币,心疼不已。然后他突然感到一阵新奇,新奇于这种久违的感觉:好像很久没怎么心疼钱了。
大学的时候史蕴总听见隔壁房间自言自语地争论要不要点外卖,一人分饰两角吵的欢腾。到最后那个少年从房里出来,拿微波炉热几个鸡腿,不带油盐地吃下去,混过一顿饭。
付云璁原来是那样吝啬的人。初中的时候父母一天只给十块钱,虽然学校订了饭,但校门口中午晚上摆满小摊,总忍不住要吃。他们初中出了名的放学晚,有时候八点才出学校,一出门就闻见香味,更饿得难受。
付云璁不止一次放学剩下五毛钱,买串鸡皮一路走回家,含在嘴里不敢吞。等一点味道都尝不出的时候,大概也就到楼下。顶着无数家的饭香上楼,扔了书包狂吃。
大约是从那时候他吝啬起来,每一笔钱都算的清清楚楚,一分都不舍得花。但在朋友面前又阔绰,有人借钱或出门聚会,把所有积蓄搭上也心甘。只是之后一个月,他会节省到变态的程度,弄得大家疑惑不已,“你家也不穷啊,有必要吗?”
这个毛病好像很久没犯了,可是从什么时候呢?付云璁在在靠窗的座位坐下,盯着外面没什么车的宽阔马路,暗自琢磨。琢磨了很久他终于琢磨出来,是捡人回家之后。
一开始是为了心疼、同时要创造相处时间,后来是为了“恋爱”。再后来交付了经济大权,就分不出脑子想钱的事了。
如今这担心又来了,喝完这杯,大概这个月都不会主动来这家咖啡厅了吧。
那么趁现在,赶紧享受一下。作家大人想着,从包里找出纸笔,在淡淡咖啡味里埋头下去。左手是堆在玻璃外的雪,右手是新上的热饮。咖啡太苦,他只爱喝巧克力。
是阴天,没有雨或雪。窗外走过一对老年夫妻,两个人的手揣在同一个口袋里,低着头快步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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