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烟室。
“小楚啊,今天火气很旺啊。”
“郑老师。”原来郑冬晨是楚玉壶的博导,楚玉壶赶紧灰溜溜地给老师点烟。
“你以前可是个小滑头,今天怎么了?还当众顶撞我,说我朝令夕改,老头子面子不要的?幸亏,你这小狐狸还不都是跟我这老狐狸学的。”
“还是老师处理的好——老师早就想好了会给他们奖项对吗?”楚玉壶心服口服地回答,“我也是不想让学生的努力付诸东流,太着急了。
郑老师,说实话,这次比赛,有个学生让我很难过。
他问我说,咱们结构大赛,为什么不考虑地震。
512过去几年了,为什么咱们搞结构的,比赛还是不考虑地震?
我惭愧啊。”
楚玉壶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郑冬晨看了他一眼:“灾后评估,你也是作为专家组去的?”
楚玉壶点头:“汶川县、映秀镇,北川县、都江堰我都去了——一个字,惨啊!”楚玉壶说出这个惨字的时候,好像在用力把心里淤积的一口愤懑的淤血吐出来。
“从我上大学那会儿,80年代,我就学到,框架结构是一种柔性结构,柔性节点有很好的吸收震动能量的能力,强柱弱梁,地震时先破坏梁来保证柱子的生存空间。
结果到了漩口中学,07年按照新国标规范建的教学楼,现浇框架结构,一楼的柱子,齐刷刷地断啊!
我不敢说施工质量就100%没问题——可是错了,全错了啊!
怎么跟理论完全不一样啊!
救都没法救啊!
要是学生问我,说老师,你不是教的强柱弱梁吗?为什么梁还没断,柱子先断啊?
我怎么回答他们啊?
要是县教育局说,楚教授,你是专家啊,我听了你们的才用了现浇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都是为了保护孩子才用框架结构,你们注册结构工程师都往上盖了印的,说七度设防没问题——
为什么地震的时候齐根断啊?!
我怎么回答他们啊?!”
郑冬晨也抽了一口烟,指了指林园那个笨重的模型:“林园,那个小姑娘,听说分数考得很高,可以去F大学金融,甘肃人,512的时候,当老师的父亲去世了。妈妈一个城市家庭妇女,做小生意,把她和他弟弟供出来。
一个小姑娘,非要学土木工程。有亲戚劝说小姑娘上工地太辛苦,不听,非要学,上我的力学课。”
“老师您现在还给本科生上课呢?”
“哎。小楚啊,我们搞结构的,老觉得我们懂地震,我们懂结构——其实不是的,是地震教会了我们。
我那时候搞研究,叫地震的卓越周期,现在都不提了,都是过时的知识了,现在都是场地的特征周期。这都是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都是人命啊。
以前我们都觉得地下建筑抗震性能好,不是日本95年阪神地震,地铁的柱子也是拦腰断。这我们才学会了,地下建筑也要抗震,也要测地层位移,避开不良选址。
地震的能量太大了,那是地壳的应力释放。
地球数量级别的能量啊。
如果选址在破裂带上,地震能量集中作用;或者像北川那样发生大规模滑坡、白云岩体崩落,掩埋,人类现存的任何一种地上结构,任何一种人工构筑物,水坝、桥梁、堡垒——都没有办法抵御!
到了我这把年纪,才知道,一两个奖项,不重要。
这些孩子,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学校,一个个都是以后的领头羊,他们聚集在这里,机会不容易。
把咱们这些年学到的东西交(这个不是错别字)给他们,把从实践中学到的教训传递给后面的人,
这才重要。”
楚玉壶点点头。
郑冬晨道:“这样,我给你个任务,大赛颁完奖后就要闭幕了。把你到震区考察的经验,做个ppt,好好地给学生们讲一讲,就算是替我,给学生们进行闭幕演讲吧。”
******
颁奖礼之后,学生们几家欢喜几家忧,刘骥虽然对于没有拿到冠军有点遗憾,但拿到特别奖也算是很高兴,尤其颁奖的郑冬晨院士特意说明了他们的荷载自重比是最优的。
大礼堂里学生们意兴阑珊,本来都打算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
大赛荣誉主席郑冬晨院士吹了吹话筒:“同学们,本来是要由我给大家致闭幕辞的。
不过闭幕辞嘛,闭来闭去都一样,(学生们发出哄笑)
所以呢,我就请一位同仁,给大家作一个报告,就当是代替闭幕辞吧。
为什么要做这个报告呢?
参加这个比赛的同学们,大部分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家有学土木工程的,有学机械工程的,有学设计的,也有学地质的,也有各种各样其他的专业。但主要还是以我们搞结构的为主哈。
大部分同学都是本科生,是学习能力最好的年纪,也是好奇心、求知欲很重的年纪。
既然选择了这个专业,我相信大家心里一定有一个疑问:
那就是512地震。
从我们专业的角度,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做了什么、以后又能做什么。
下面我们有请参与过震区专家组实地考察的S大学的楚玉壶老师,掌声欢迎。”
当“地震”这个词从白发院士嘴里一说出来的时候,嘈嘈切切、准备散场的学生们,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们有的已经背过身去面对礼堂出口,此时却全部转过头,睁着透明的眼睛,望着大屏幕。
学生们纷纷重新找位置坐好。
楚玉壶在话筒前坐好,打开了ppt
“呃……同学们好。
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肯定有很多同学,亲身经历过这场地震,也有同学只是从新闻报道上听说了这件事。——地震发生的时候我并不在震区,
我是2008年8月份中旬,为了掌握一手资料,在救灾工作还没有完全结束,差不多是奥运会刚结束的时候,在地震局的统一安排下,作为防灾科考组,进入灾区考察的。
我在北川县城呆了8天,后面又跟着科考组考察了其他的一些地方,汶川县,映秀镇。
现在提起来,我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地很沉重——新闻报道为了全国观众的普适性,还是规避了很多不好的画面的,现场的情况,只能说是比我们在媒体上看到的,要残酷一千倍,一万倍——
也许只有后面大家有机会亲临现场,才能稍微体会,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们,我们的同胞,面对是怎样的一种人间地狱的情景,当时是多么地绝望。
我先给大家看一组照片,这分别是我在汶川县城、映秀漩口中学和北川县城拍摄的。
为了尊重死者,我尽量避开了人,尽量只拍房屋建筑的破坏情况。
还有大家看到很多好像还完整的楼,比如这栋,其实原来有六层,一二层都直接压碎了。”
年轻的学生们睁着透明的眼睛,看着大屏幕上变幻的图片。
图片是现场拍摄的,一看就不是“专业”摄影人所摄,色彩黯淡,构图凌乱,所有的重点都放在尽可能拍清楚那些建筑的受损情况。
随着一幅幅展示灾情的图片上演,学生们眼中好奇的神情,渐渐变成了震惊,变成了恐惧,变成了不可置信。
饶是一般普通群众都看上去觉得特别难以置信的画面——整栋整栋的楼房东倒西歪,甚至被震成了碎渣,原来是5层的教学楼甚至不能保持自己的原状,一层直接消失了,其他像是被拍碎了似的,残留的四层走廊的立面,变成碎渣平着铺在地面上!
像是一个二维投影。
而教室,已经像倒掉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层一层地叠在了一起。
可是那原来应该是个立方体形的空间啊!
中间的柱子呢?隔墙呢?给学生们提供活动空间的,那3米9到4米2的层高呢?
全都和那钢筋混凝土的柱子和砌块的隔墙一样,
被压成碎沫了啊!
这是一群学结构和工程的学生,他们更加知道——在工程力学实验室中,在液压机夯夯夯的压力和疲劳试验机日夜不断的实验中,需要液压机造出的几百兆帕,才能让区区的一根钢筋受压屈服。
那是以人类人体的力量、双手绝对不可能做到的变形。
可是现在,一束一束的钢筋,高标号的混凝土,就好像被恶魔之手轻易地扭曲——混凝土被压碎、脱落,斜裂缝贯通;墙面被剪力切出x形的对角贯通斜裂缝,像是被恶魔之手画了一个大叉;钢筋像是融化的水似的,变形、扭曲、鼓出、弯曲、折断!
楼梯梯段板和平台梁连接的钢筋直接被拔出,救生通道的楼梯变成大洞,残存的梯段板中间混凝土压碎。
逃生楼梯间只剩下一个大洞,这都是在最恐惧的梦里才发生的啊!
天哪,那天,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不看那些哭喊的人群、不看那些扭曲的尸体,不看那些被压的哀鸣。
光是看到人类工程构筑物的受损情况!
女生们已经捂住嘴,开始发出无声的抽泣。
微明像是被一直大手压在了座椅上,他不能说话,他也不能哭泣——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天光已经隔绝,浓浓的烟尘弥散,原本特别晴朗的青山绿水间的学校,突然被拉入白土弥漫的地狱。
被震塌得失去柱子和墙支撑的楼板,直接拍在课桌上。
教室蓝色的课桌,成了他们最后的竖向支撑。课桌下低矮的空间,就是他们最后的生存空间。
他面前有一根斜插的断掉的钢筋。
他就这样看着它。
他想要移动它,怕它挡在自己逃生的通路上。
他却不敢移动它,怕它是支撑哪一块楼板的摇摇欲坠的支柱。
他也根本不能移动它,因为他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还因为他好朋友、他邻座的女孩曹杰的腿,就压在那块钢筋连接的楼板下面。
(ps下面的对话都是四川普通话。)
体育委员喊:“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哩。高一X班,还能说话哩人,报个数。”
高一x班一共是65个人。
报到微明这里是55。
曹杰用微弱的声音说:“五十六。”
漫长、漫长的等待。
在他们头顶突然传来了轰鸣。
“听,是直升飞机——有人来救我们咯。”曹杰的爸爸在成飞工作,她成绩很好,她一直以为自己要考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像她爸爸一样当飞行器设计师。
她说她从小跟爸爸在机场边长大,她能听出来飞机发动机的声音。
课间的笑闹。
“我们一起去北京上大学嘛。清华你考不考的到。”
“清华我哪里考得到嘛。”
“北航你考得到?我爸爸就是念北航滴,我肯定也会念。”
“考不到。”
“哎呦你个没用的男生,我看你学文算聊!北京那么多大学,你总考的到一锅吧!你是少数民族,中国民族大学!”
“小心中国民族大学投诉你!我学理,我肯定和你一起学理!”
久违的天光,终于头上的楼板被电割枪割开。
救援的战士和群众、技术工作人员把借来的军用钢盔套在他们头上。
“娃娃,无论如何戴到,头盔不要摘。”
“叔叔,我同学受伤咯,先救她嘛,求求你们先救她嘛,她是女生,女娃娃身体弱。”
“你先走,都出嘞去,都出嘞去。”曹杰还在安慰他。
她最后的确被救出了废墟。
她被救出来的时候还神志清醒,还能说话,“谢谢叔叔!”她的声音让所有的战士和救灾工作者都感到无比的欣慰,像是在白色地狱上突然开出的昙花。
昙花一现。
被救出后24小时她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像是花儿突然凋谢。
******
微明像是个溺水的人,正要被黑色的情绪坠着直落入黑色的地狱之时,一个声音,像是黑色湖面上是一束光,将他突然从暗沉的湖底,骤然捞起。
是楚玉壶发言的声音。
楚玉壶抽了一张纸巾,擦擦眼睛:“同学们,灾难过去了,伤痛非常惨痛,为什么我们还要一遍一遍地重新去回看?甚至还要将破坏的过程一遍一遍的重现?
这对于亲历者来说,岂不是太残忍了吗?
当时我们去的时候,有人甚至说,你们这是踏着别人的伤痕,大发国难论文。人家都在救灾,就你们忙着**文,为了几篇核心期刊,你们没有良心吗?
我在这里回答你们。
因为我们是专业研究者。
只有搞清楚破坏发生的原因,才能学会避免下一次破坏的方法——
不是我们搞结构的人懂地震,而是地震教会了我们。
今天,我就将我们这些人从地震中学到的,传递给大家,我想说,我们专家组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这些结论甚至仍然不一定完全正确——希望你们,传递下去,继续下去。
《以漩口中学的倒塌教学楼为例,分析框架结构在震害中的破坏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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