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十,寒露已过数日。
随着主考官们的到来,一时间,八卦的心、吹风的嘴统统被敛起,因为考试报名又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西郊这犄角旮瘩地这几日却是少有的清净,大清早人们就纷纷往主城区涌去了。
卧室的门推开时,宁苍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浪铺面而来,他皱了皱眉,返身进屋找了一顶泛白的帷帽,裹得只剩下双好看的眸子,闪亮透澈如同定州夜晚的星空。
这已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三个年头了。
永远不变的风沙。
挟着酷热,从远方,涉过大漠,涉过荒原,吹向这日渐颓败的西北边城。
吹得人一身黏腻。
待行至同兴大街时,他浑身就湿哒哒的像刚被人从汗蒸房里捞出来的了。
所谓人缝喜事精神爽,宁苍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定州百姓的脸上看到了麻木以外别样的情绪,城主府前的侍卫也难得有了好脸色和些许的耐心,于书案前抬起头, “报名还是报案?”
宁苍递上黑色束口袋:“找人”。
侍卫熟练地垫了垫,嘴角勾成一朵花:“找谁?”
宁苍:“林画师。”
值日簿在侍卫手中翻得哗哗作响,“找林画师?唉哟,那可不巧,这几天他都不在。”约摸是残存的那点子良心作祟,一番纠结后,他朝宁苍勾了勾手,“不过看在小兄弟的诚意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地方,定能找到他。”
“什么,十晶圆?”
说话的是一个约十六七岁的少年,他穿着一身褐色束袖长袍,胸前白底黑字大写的“兵”,是城主府衙役的制式——可惜少了件皮马甲,只是个编外的小喽啰,小到甚至连衙门的洒扫都可以呼五喝六,但是呢有危险就得上,是公认的短命。
少年名叫宁大壮。宁大壮人如其名,是个牛高马大的胖子,此刻他满脸心疼,痛斥着某人的败家子行为,“我们辛辛苦苦攒了这么久,才勉强凑够咱俩的报名费,这次主君史无前例地放开限制,允许符合条件的乱籍参加大考,你倒好,那两百晶圆的荐名费都还没着落呢,如今你眨眼就嚯嚯掉了十晶圆……错过这次大考,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所谓乱籍,其实大都是西境的流民,只是禁行令后,越来越多的乱籍和邪祟搅合在一起,成为新的不稳定因素,所以经综合评定,历届大考都是禁止乱籍参加的。明眼人都知道此次破例十有**是借了大捷的光,然而宁大壮说的对,这大陆的时局变幻向来比情人的脸翻得还快,今年是第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宁苍陪笑道:“我不正在想着吗,荐名费和推荐人缺一不可,只要见着那人,这十晶圆花的也不算冤。”
宁大壮翻了个白眼:“别当我不知道,要不是因为叔,这大考你实则半点兴趣也无。”
宁苍脚步一顿,回过头:“所以呢,点翠楼,你到底去不去?”
少年目光如炬,豁开一嘴大白牙:“去!十千沽酒仙柳巷,百万风花点翠楼——谁不去谁是傻子!”
夜色微浓,一路走来,大街上的商户多已打烊关门,但对仙柳巷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漯河的画舫挤满了本就不宽的水道,岸边枯柳树上绵延数里的红灯笼映照出了大半个边城的繁华。
门前画舫停的最多的,便是点翠楼。
定州最负盛名的地方,不是气势恢宏的城主府,也不是与城主府一墙之隔寸土寸金的同兴大街,而是纸醉金迷的仙柳巷,红楼酒馆一条街的仙柳巷。
而今世道纷乱,繁华诸如同兴大街,短短三年,檐上店铺的字号也不知换过多少代了,而仙柳巷的生意却更胜往昔,颇有点及时行乐的意味,自打点翠楼推出赏花会后,每每临近大考,一城的人们蜂拥而至,更是将喧嚣的氛围推至**。
宁苍他们到时,半月形的舞台前已挤满了人,丝音靡靡,酒气醺醺,行云竹舞,艳色满厅,好不热闹。
虽然裹得足够严实,但仍不时有“柔柔弱弱”国色天香们倚了过来:
“这位郎君,眼睛生的可真是漂亮!”
“郎君的手也好看,适合与牡丹月下抚琴!”
“天气如此炎热,郎君为何不取下帷帽,让奴家为你擦擦汗……”
大壮挤在宁苍与众佳丽之间,贱嗖嗖道:“你们郎君没钱,要不找我——边城玉面小老虎,说的便是本公子。”
“切,没钱不早说……还玉面小老虎”,众佳丽啐了一口,瞬间作鸟兽散,不过仍有不少回头叹惜,“唉,可惜是个穷鬼!”
没了拦路的一众花红柳绿,他们很快上了二楼,在一间名为烟波醉的阁楼前停住。
咚咚咚。
门被人敲响,屋内陡然安静下来,传来男子警惕的声音:“谁?”
宁苍舔了舔嘴唇,缓缓道:“三春白雪归仙柳。”
“——万里黄沙绕黑山。”吱呀一声,门开了,两名面容姣好的女子袅袅走出,“这位客官,先生请您进去!”
“你守在门外,没有我的通知,不要进来!”宁苍小声交代道。
宁大壮是个机灵的,知道宁苍意思,壮硕的胸脯拍的闷声作响,信誓旦旦道“宁哥请放心,我晓得。”待宁苍进去后,还贴心的关上了门,站在门前眼观鼻鼻观心,扮起了一位敬业的随从,只是随从眼神乱飘,盯着大厅红蕊粉蝶贼光四射,不一会儿,便不知追着哪朵花去了。
室内弥漫着浓烈的酒香,宁苍一眼看到了帘幕后的身影:“林画师?”
“嘘——在这里,要叫我山娇!”男子转过身,深陷的眼窝下面还有尚未散去的挠痕,看着不像山娇,倒像是山鬼,他翘着二郎腿,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
一盏茶了。
“推荐人?”
宁苍拱了拱手:“是的。”
男子拨弄着手中的锈迹满布的箭簇:“阿蛮是我过命的兄弟,他的面子我定是要给的,虽然现任城主和我有那么点关系,但他的推荐名额早就满了,这件事我得先合计合计,”他看着宁苍一身粗布衣裳,“荐名费准备好了吗?”
宁苍:“已经在努力筹备了!”
男子叹了口气:“还有八天报名就截止了,阿蛮可真是给我出了个急活,”他想了想,蓦地眼神一亮,“不过我这里刚好也有个急活,画画会吗?”
……
半个时辰后,烟波醉的房门再次被人打开。
“怎么样?”宁大壮忍不住问道。
宁苍:“解决了。”
宁大壮声音倏地拔高:“解决,怎么解决的?”
宁苍拽着少年的耳朵小声说了两个字。
“什么,画画?什么画这么值钱,能帮你一道解决荐名费和推荐人的问题?”宁大壮瞅了眼四周,小心翼翼道:“不对劲——杀人放火金腰带,在定州顶天了就五十晶圆,你确定那人不是个骗子?”
宁苍好笑道:“你知道他让我画什么就不会这么说了!”
反应过来宁苍话里的意思,大壮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眼瞪得浑圆:“难怪,合着要的不是画,要的是你的命啊——那你答应了?”
宁苍:“当然,富贵险中求,明天晚上我就得给人送过去了。”
宁大壮一脸沉重:“我觉得吧,其实也不是非要参加这个大考,叔肯定希望我俩好好地活着。”
宁苍戏谑道:“这不像你,以前你可没少怂恿我。”
宁大壮翻了个白眼:“犯二晶圆的事和犯二百晶圆的事那能一样吗?”而且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临近大考,城里巡查的力度增加了不少,据说平康那边也有派人过来,所以你这几天还是小心些为好,碰上那些人一定记得要多远躲多远。”
看着那一双清透的眸子,虽然很多时候他都能一眼找到自己的影子,但想起那人收起一切世俗伪装的时候,那种怎么也消融不了的距离感,宁大壮未免还是有些担心,他顿了顿又道:“毕竟长成你这样的乱籍在我们城主府的平乱册里向来属于重点关注对象!”
他说的是一本正经,但眨眼便被外面的光景勾走了最后一丝声音:
眼下他们正出了一楼,整个仙柳巷在车水马龙中迎来了最热闹的时刻,锣鼓开道,三层高的花船从河的一端缓缓驶来,赏花大会在万众瞩目中拉开了序幕。
楼里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一时间一楼的纷纷往外挤,二楼的开窗探出了头;河里的走上船头,河边的爬上了树,层层叠叠中不少人被挤下了漯河,而今河里的水尚不算凉,于是索性便浮在水面扯破了嗓子开始摇旗呐喊:
“若兰!” “若兰!”“若兰!”
“琴娘!” “琴娘!”“琴娘!”
“烟霞!” “烟霞!”“烟霞!”
……
亥时的更声响起,五颜六色的烟火霎那绽放,将漯河上空映的通明,巨大的舞台从船中央缓缓升起,众人屏气凝神——
三!
二!
一!
……
十息过后,众人面面相觑——人呢?
宁大壮瞪得眼睛都发酸了,喃喃道:“莫非今年大会规则变了?”
宁苍看了眼二楼,老鸨裹了半斤面粉的脸上掩盖不住的疑惑与不安——诡异的是不只舞台,整座船都静的可怕。
宁苍一把拉住大壮,不由分说就要往外走,“不是大会规则变了,怕是出事了,我们得赶紧走。”
然而来不及了——
起初是河中央传来一声尖叫,最早一批被挤下河的看客中,有人按捺不住想摸到船上一探究竟,结果摸了满手滑腻;然后随着暗红的液体缓缓淌进河道,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夜色里散了开来。
“死人啦!”“死人啦!”
河里的人们惊恐地往岸上爬,岸上的人反应过来开始疯狂地往外面涌,一时乱作一团……
一名男子跌跌撞撞穿过人群,“这位仁兄,你没事吧?”宁苍下意识就要去扶一把,男子转头微笑“不用”,他的瞳孔带着浅浅的灰,眼底红光一闪而过,快速的让宁苍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很快,随着一簇耀眼的光芒划过长空,男子离去的方向传来一阵尖叫,就像蚂蚁中投入了一滴热油,人群瞬间汹涌嘈杂起来。
“杀人啦!”“快跑啊!”
与此同时,长街上空出现十数位黑衣人,为首男子面容冰冷,手持一柄漆黑箭弩,一双鹰眼紧紧锁着这方天地,眼底精光乍现如利剑般似要交织出一副天罗地网。
宁苍刚要收回视线,眼角却瞅到那人正定睛望向这方,第二支箭矢已上膛,发出湛湛荧光,方向直指自己,他好像听道旁边有人颤抖道:
“乌衣圣箭,他们——他们是守夜人!”
宁苍隐约想起民间对守夜人的描述,但已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他只知道,他若是现在还不跑,就真的回不去了。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但阿蛮说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他想要的,他觉得阿蛮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人群很拥挤,宁大壮不知被挤到哪去了,他也只能尽量稳住身形快速向前挪动。突然,一支箭矢携雷霆万钧之势“刺啦”一声钉在了他脚下的青石板,瞬间激起火花无数,与此同时伴随着刺耳的尖鸣,一阵腥臭的液体喷溅到他脸上,即便有头巾挡着,那浓郁的气息也令他几欲作呕。
始作俑者鹰眼男子在距宁苍三四步位置停住,“仙柳巷出了命案,而且怀疑仍有被寄生灵感染的人混迹在我们当中,现在请大家停留在原地,自觉接受检查!”
他的声音很冰冷,透过嘈杂的人群落在了每个人耳中,偌大的仙柳巷瞬间安静下来,没有人动——天网已开,他们谁也动不了!
“寄生灵”三个字如同冰冷的诅咒,重重地砸在每个人心头。宁苍曾听人说过,那原是西境的生物,沾染了从极西之地飘过来的余烬,产生了变异,有人的地方便会疯狂感染和屠戮,因此每次出现,便会意味着一场大面积的流血和伤亡。
黑衣人游走在大街小巷之间,屋顶和湖面全是他们的身影,不时有箭光划过,阿蛮曾说,守夜人的箭簇是星云石所铸,在夜里像星星,一颗星星带走一条命,宁苍数了数,已经十六颗了,而且还没有终结的迹象。
忽然一声沉闷的钝响,像是有什么砸在了厚重的船身上,宁苍心脏剧烈跳动了几下,忍不住想朝湖中望去,然而大脑却半点不由主人,只有激起的波涛溅在了他的眼角,有些痒。
紧接着,他感到一阵寒意铺天盖地袭来,竟是连眼珠都动不了了。
磕磕绊绊的声音自船的方向传来,像锯烂木头般不着调:“灭世的灰烬已经吹到,神的意志不可阻挡,我们才是被选中的那方——”
一阵耀眼的白光升起,竟是盖过了皓月的光辉,照得这片空间瞬间亮如白昼,男子的声音隐隐绰绰传来:“神知道你今天要死在我的剑下吗?”
不久后,白光消散,寒意褪去,宁苍轻轻呼出一口气。
旁边的人打了个哆嗦,意外发现扭了半圈的脖子又顺利归了位,一脸兴奋道:“能动了!”
鹰眼男子熟悉的声音响起:“危机解除,请大家有序撤离!”
一众人群如蒙大赦,自是片刻也不敢停留,很快,人群开始如潮水般散去,停驻原地的只有愁眉苦脸的店老板们——今日的生意算是白做了。
宁苍正欲随人群离开,忽然听得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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