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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悸动

在这之后,我似乎成了温屿在那个空旷宅邸里最忠实的陪伴。

当我推开门,客厅里总是一片阒寂,她习惯坐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旁的单人沙发上看书,窗外的景象是钢筋森林切割成的灰色天空,冬日里鲜少有蓝天。可她却仿佛隔绝出了独立清冷天地。

就像被淡蓝笼罩的覆雪山峦,遥远,安静,带着隔绝人烟的寒意。

空气里若有若无地飘散着极淡的墨水和旧纸张的气味,混合着她身上那种辨识度极高的木质花香调香水味,构成了独属于她的结界。

我放轻脚步,不想惊扰这份寂静。

走近了才看到,她并没有在看书,书摊开在腿上,她的眼神却投向窗外的某个虚空之处。

光线并不明亮,午后的冬日阳光本就吝啬,此刻又被云层筛得更薄,她的侧脸沉浸在窗光带来的明暗交界里,一半清晰,一半朦胧,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庞,此时卸下了面对旁人时的温婉与从容替代品,显出少有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出神。

甚至,那微蹙的眉心,抿紧的唇角,都泄露出不易察觉的脆弱。

她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边缘,雪白的纸和她的皮肤在暗淡光线下融成冷色调。

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外文字母,像冻结的密码。

我突然觉得她也像本书。

大概会是本晦涩难懂的诗集

我想窥探那本诗集里的世界,想拂开她眉间那层看不见的冰霜,读懂此刻她脸上那份与雪山冷月同质的孤独感。

我的心跳悄然加快。

这种剥离了“长嫂”面具的状态,让我瞧见了冰层下流动的暗河,尽管我依然不知其深浅,这份偶然的脆弱,比平日那无可挑剔的稳重,令我心头微颤,强烈的保护欲混杂着年轻气盛的勇猛冒出头来。

“在看什么?”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似乎怕惊扰了栖息在她眉间的鸟儿。

温屿倏然回神。

瞬间的迷茫迅速褪去,温和沉静的伪装眨眼间重新构建完毕,快得几乎让人以为刚才的脆弱是错觉,她微微侧过脸看向我,嘴角习惯性地牵起弧度,带着距离感的关切:“没什么,发会儿呆而已。外面很冷吧?”

她自然地将视线投向窗外灰蒙蒙的景色,刚才出神时的晦涩感消失无踪,仿佛我从未撞破。

“还好。”我应着,走近几步,在她侧对面的矮沙发上坐下。

空气里弥漫的香气和旧书味道更清晰了。

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那本书上。

“这本书好看吗?”我没话找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上冰冷的皮革纹路。

温屿低头看了眼摊开的书页,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字符,声音飘渺得像落在书上的尘埃:“嗯,像座被冰封的山,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不知道路在哪里。”

她的比喻精准地契合了她这个人给予我的感受。

雪的山峦,清澈,澄净,却隔绝一切生机,拒绝解读。

“既然读不懂,为什么不换一本?”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这像是质疑她的选择。

她轻轻笑了笑,笑意并未触及眼底,反而带着不易察觉的嘲弄,不知是嘲弄这本书,还是嘲弄她自己。

“有时候,迷路本身就是意义。”她合上书本,像合上未知的门扉。

“而且,有些‘读不懂’,本身就是美的。”这句话轻描淡写,却像投进平静心湖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涟漪。

“美”这个字眼从她口中说出,又指向那本令人望而却步的书,让我对这个词的定义再次模糊而悸动。

她的美。

是否也正存在于这种冰冷而无法触及的晦涩之中?

视线无意扫过她的手腕,她正将书放在身侧的矮几上。手背上有点不太显眼的微红,靠近虎口的位置。

“你的手?”我下意识地指了一下。

温屿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语气平淡,带着惯有的不在意:“哦,下午泡茶时水壶边缘有点烫,蹭了一下,没事。”

那个微红的痕迹在她雪白的手背上显得格外刺眼。

心中那点刚刚升腾起的、关于“迷路意义”的哲学思辨瞬间被更具体的不舒服感代替。

那么细致的人,怎么会这么不小心,那一点红,在她完美无缺的氛围里,意外地构成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让我揪心的同时又滋生了点靠近的冲动。

“要不要擦点药?”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比预想的要轻柔,带着试探性的关切。

温屿显然有些意外,微微怔了一下。

她抬眼看向我,那双平静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很快速地闪动了一下,快得难以捕捉。

“不用,真没事。”她收回视线,语气依旧淡然,但似乎不再如之前那般滴水不漏,我能感觉到,那道冰墙,因这小小的意外和我笨拙的关心,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夜里,冷空气果然应验了温屿对天气的判断。

连绵的冬雨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碎不绝的声响。也许是白天在学校受了点寒气,也许是这几日在温屿的“晦涩”气氛中心绪动荡,夜里竟发起烧来。

头痛得像要炸开,喉咙干得冒烟,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和寒气。

挣扎着起床想去倒水,脚步却虚浮得厉害。

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稀疏的路灯映进来的微弱光影,我摸索着走向厨房的方向,却在经过客厅通往小阳台的那扇落地玻璃门时,停下了脚步。

冷色的月光透过门上的玻璃,将一个人的轮廓清晰地印在地上。

是温屿。

她独自倚靠在阳台冰凉的铁艺栏杆上。

冬夜的雨丝斜斜织着,冷风将她随意挽起的发丝吹得飘散飞舞,她穿着烟灰色的厚羊绒开衫,身形更显单薄削瘦。

黑暗中,那点猩红的微光在她指间明灭。

她在抽烟。

这个画面,与客厅白昼里那个捧着书沉静如雪的侧影形成了截然不同的震撼。

夜雨、冷风、孤影、飘摇的烟雾,组成了残酷而破碎的暗色诗章。

图片里覆盖山峦的雪似乎在此刻化作了冰冷的雨,而那轮寂静的月牙,则被指间那微弱的火光替代。

她深吸一口烟,白色的烟雾在寒风中迅速消散,模糊了她的面孔,只有那一点坚持的猩红,像是她仅存的生命力在对抗着无边无际的严寒和孤寂。

她似乎在想着什么极深极沉重的心事,望着雨夜的虚空,完全没有察觉身后黑暗里的我。

那种沉溺其中隔绝尘世的姿态,让我心脏骤然收紧,几乎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病痛。

原来支撑她维持“一切都会过去”的这份平静与强大,需要如此深重的孤独,甚至这种方式去消化和宣泄。

我忘记了原本自己要做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像个躲在暗处的窥伺者。

突然,寒颤无法抑制地袭来,我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打破了这份死寂的平衡。

温屿猛地转过身。

猩红的火星瞬间被按灭在冰冷的栏杆上。

她推开玻璃门,快步走了进来,冰凉的雨气也随之灌入。

“秋白?”她的声音带着被惊扰后的喑哑,随即立刻转为清晰的担忧和关切。

“你怎么起来了?……在发烧?”她的手掌带着户外冰冷的气息,不容置疑地覆上我的额头。

让我全身僵硬的是她骤然靠近的气息。

那混合着雨雾和淡淡的烟草味以及那股熟悉的木质冷冽花香的气息,铺天盖地般将我包围。

她紧蹙着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虑,那份平日里精心维持的距离感在极致的担忧面前荡然无存。她的眼神像是被投入了石子的深潭,终于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存在。

正在生病的小姑子。

“有点渴。”我的声音干涩嘶哑。

“我去给你倒水,今晚就别回去了,去客房躺着。”她的语气带上了罕见的命令式严厉,动作却极其轻柔,几乎是半扶半推地将我引回了我的房间,“被子盖好。”

她不由分说地将被子拉到我下巴处,动作近乎有些仓促的粗鲁,却带着奇异的暖意。

转身去倒水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可靠和……

生动。

她把温水递到我唇边,看着我喝下。

又拿来了退烧药和冷水浸过的毛巾,她坐在床沿边,微凉的指尖重新探了探我的额头,又试试自己额头的温度做对比,眉头始终紧锁着。

那份属于她的清冷体香此刻在极近的距离下将我笼罩。

她专注的神情,眉宇间那份真实的焦虑,手指的微凉触感,以及她额前几缕被雨打湿后垂落的黑发,所有的一切,构成了一种强烈而混乱的冲击,让发烧昏沉的脑子更加眩晕。

“还好,没有烧得太狠。”她像是松了口气,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温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我的脸颊。然后,她拿起旁边冷水浸过的毛巾,动作极其轻柔地敷在我的额头上,冰凉的触感刺得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这样舒服点吗?”她低下头,凑近了些,眼睛在黑暗里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专注地看着我的反应。

那双平日深邃平静如古井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毫不作伪的担忧,清澈得几乎能望进她的心底,那份惯常的距离感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心疼和焦急,她身上冷冽的香气和微弱的烟草气在温热的呼吸里变得奇异地亲密。

“嗯……”我含糊地应着,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无法喘息。

高烧的眩晕感和被如此近距离的冲击混合在一起,让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身体像是被滚烫的岩浆和刺骨的寒冰同时包裹,感官却异常敏锐地捕捉着她的一切,世界只剩下了她的轮廓,她的味道,她冰凉的指尖触碰过我皮肤时的短暂战栗,她呼吸间微弱的湿润暖意。

那份压抑已久的、带着迷恋和疼痛的情感,在这病弱的时刻,在这暧昧的黑暗里,在她卸下所有防备只剩下纯粹关心的注视下,几乎要冲破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困倦终于盖过了意识。

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感觉额头上那冰凉湿透的毛巾又被小心地更换了一次。她的动作那么轻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

再次清醒,是在后半夜。

高烧的滚烫感退去不少,但喉咙的干涩和身体的酸痛依旧清晰,房间里亮着盏极被调到最低档的床头小夜灯,温黄的光晕只洒亮很小的一块地方。

温屿并没有在床边。

我的视线下意识地在房间里搜寻,立刻停驻在窗边那个单人沙发上,她蜷坐在那里,像个卸下所有重甲的孩子,微微歪着头,睡着了。

昏黄微弱的光晕勾勒出她沉睡中的侧影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两道疲惫的、浓密的扇影,平日里总是显得过分平静甚至严肃的唇线,在此刻放松下来,显出一种异样的柔和。

那本她今天在看摊开着,静静地搁在她并拢的膝上,她的左手随意地搭在书页的边缘,右手则轻轻地撑着自己微侧的脸颊,那个平日里强大到令人敬畏的温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因长久守候而沉沉睡去的身影,柔软得像一捧刚刚从图片上那座雪山顶端毫无重量的初雪。

暖黄色的灯光宛如月华,笼罩着她沉睡的容颜。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掀开被子。

我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踏在云端般无声地靠近她,空气中只有她均匀轻微的呼吸声和窗外夜雨持续的低语。

我在她面前蹲下,身体因发烧后的虚弱而有些颤抖。

离得如此之近,近到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在微光中的柔和光晕,近到能闻到她身上那冷冽木香彻底被雨夜的潮湿和守候的暖意混合后,形成的前所未有的温存气息。

我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沉睡的每寸线条,微蹙的眉心似乎因为睡眠而暂时抚平,挺直却不过分尖锐的鼻梁,还有那在微弱光线下显得异常饱满微微张开的唇。

一种近乎疯狂的情绪攫住了我。

理智退潮,只剩下最原始的渴望和积压的深情。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带着微弱的颤抖,伸向她靠着我枕过头的右颊边缘,那里似乎蹭到了点点不知是灰尘还是泪痕的极其细微的印记。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鼓噪,震耳欲聋。

指尖带着高烧初退后的薄汗和微凉,终于轻轻触碰到了她脸颊的肌肤。

就在这时,仿佛是被这微弱的异界触碰惊扰,又或许只是巧合,温屿那覆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我的手指如遭电击,猛地僵住。

就在我惊恐万状,以为自己即将被当场抓包,被她冰冷疏离的目光审判时。

温屿却并没有睁开眼睛。

她的脸颊微微动了动,像是睡梦中被什么轻柔的东西蹭了蹭,带着点本能的困倦和不耐烦,她没有避开,反而下意识地,像只慵懒的猫在寻找更舒适的依靠位置一般,将脸颊在我的指尖上,依着自己的惯性,轻轻地、再轻轻地蹭了下。

她的动作那么模糊不清,完全沉浸在睡梦里。

那肌肤相蹭的触感极其短暂,却带着种毁灭性的、滚烫的真实感,狠狠烙印在我的指尖,瞬间焚毁了我所有残余的理智和自制力。

我猛地抽回手。

如同被最炽热的火焰灼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要炸裂。

脸颊和耳根瞬间燃起滚烫,连额头刚退下的热度似乎都卷土重来,烧得我眼前阵阵发黑。

我做贼似的迅速退回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死死蒙住,像只被捉住尾巴的小兽。

黑暗中,只有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咚咚咚,盖过了窗外的雨声。

外面沙发上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发出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沉睡状态。

她什么都不知道。

黑暗中,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将刚才碰到她脸颊的那根手指,碰在自己发烫的嘴唇上。

肌肤相触时那雪崩般的战栗感和她下意识依偎的温存,在脑海里掀起滔天巨浪。

那短暂到无意识的肌肤相亲,像是解锁了整本《晦涩诗集》隐秘扉页的密钥,在黑暗的角落疯狂书写着我无法宣之于口的诗行。

她只当我是她生病的小姑子,是昏沉中无意触碰到的温暖依靠。

但我知道不是。

这偷来的的暖意,这场发烧带来的意外火花,给我带来了短暂却足以重塑世界的生机与回响。

尽管我知道,黎明终将到来,阳光会照亮所有那些迷乱的幻梦。

但至少此刻,在这冰冷的黑暗中,吻着指尖残留的几乎已不可闻的馨香,我情不自禁地放任自己在这瞬间的暖痕和误解里,沉溺,沉沦。

像是读到了这本诗集中最美丽也最注定要被撕去的。

秘密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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