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顾七这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顾寻决定带他去见见世面。
他带着顾七,走进了垃圾星的腹地。
顾七跟着顾寻穿过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恶臭的有机垃圾处理场,看到瘦弱的人们在里面翻找着任何可能有点价值的东西。
他看到取水点排着长队的人们眼神麻木,手里紧紧攥着各种容器,等待着分配那点不但浑浊甚至还带着怪味的日用水。
他看到为了争夺一块相对完整的太阳能板而发生的短暂斗殴,失败者头破血流地躺在地上,很快穿着破烂制服的人巡逻到此,像拖垃圾一样把他拖走。
满目疮痍,生机凋敝。
每一寸空气都在诉说着匮乏与挣扎。
顾七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一种沉重而滞涩的感觉压在他的胸口。
这不是回忆,而是一种本能的情感,一种对于生命不应如此的呐喊,以及对于眼前这片苦难无声的抵触。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走在前面的顾寻。
青年的背影在堆积如山的锈蚀飞船残骸映衬下,显得异常单薄。
可他走得很稳,熟悉地绕过每一个坑洼,偶尔会停下来,把倒在地上的标识牌扶正,或者对角落里眼神惊恐的孩子露出一个不算温柔的笑容。
顾七沉默地跟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空白的记忆里,正被强行塞入一个沉重而真实的世界。
而走在前面的那个青年,是他与这个陌生世界之间,最初也是唯一的连接。
他们穿过蜿蜒曲折由废弃金属罐和板材拼凑成的棚户区小巷,来到了稍微开阔一些的废料交易点。
顾寻性格好,鼓捣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总是便宜又好用,在这一带很吃得开。
他刚把一捆分解好的金属线放下,就有相熟的摊主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顾七。
“顾老板,这谁啊?面生得很。”那人的目光在顾七挺拔的身姿徘徊,“他这气质,不像咱们这儿的人。”
顾寻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把顾七往身后拉了拉,随口扯谎:“我表哥,顾七。别的星球过来投奔我的。”
“表哥?”周围的人顿时都竖起了耳朵,这简直是垃圾星的大新闻。
有人立刻惊呼:“你在别的星球还有亲戚?那你怎么不跟他走?离开这鬼地方啊!”
在所有垃圾星居民的认知里,任何一个能离开这里的机会,都值得用一切去交换。
顾寻感受到身后顾七的身体似乎微微绷紧,他怕这失忆的家伙露出马脚,立刻用一种带着点不耐烦又理所当然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
“走什么走?他那边混不下去了,是来投奔我的!”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傻子似眼神看着顾七。那目光中混合着些难以置信和怜悯。
竟然有人放弃外面哪怕只是稍好点的底层星球的生活,跑到这里来?
顾七沉默地接受着这些目光。
他失去了记忆,但没有失去感知和思考的能力。
他从这些人的反应里,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他此刻所在的这个地方,是糟糕到让所有知情者都唯恐避之不及的深渊。
而顾寻,这个收留了他的青年,正在这深渊里,宣称自己是他的依靠。
有人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挤到顾寻的临时摊位前,问道:“顾老板,最近有什么新玩意儿吗?上次你这里买的那个过滤芯,太好用了,我从来没喝过那么干净的水。”
顾寻耸了耸肩,“没有,最近没空去捡材料。”
那人有些可惜,“啊,这样啊。下次如果有,一定要给我留着。我可以出十个信用点!”
人群中有人调侃,“哟,桂叔最近去哪发财啦?十个信用点都愿意出了!”
桂叔喜笑颜开,恨不得将家底都抖落出来跟这些陌生人炫耀,“嗨呀,我那小儿子送去检测,居然是个D级哨兵,你说巧不巧。军队给了我一千个信用点呢。”
人群七嘴八舌的喧闹声中,顾七皱了皱眉头,他潜意识里觉得这并不是一笔多大的数目,但眼前的人却像是中了头奖那般兴奋。
顾寻察觉到他的疑惑,低声跟他解释:“一千个信用点,差不多够活三个月。基本上就买断了那条命。”
顾七无法理解:“那他为什么那么高兴?!
顾寻的语气很轻松,带着些鄙夷,“家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嘴,还白得一笔钱,当然高兴。”
顾七的表情一片空白,这些事实完全超出了他的接受范畴。
顾寻见怪不怪,继续像没事人一样跟他说话:“所以,我跟你说了,不要暴露你是哨兵的事情,除非你想被抓去前线当炮灰。”
顾七出现带来的新奇和热闹,很快就被另一个出摊的大婶给取代了。
围在顾寻摊前的人们全都朝那边涌了过去。
顾七难得好奇地问:“那边是什么?”
“呜,”顾寻偏了偏头,“你可以理解为小吃摊。”
顾七惊讶道:“这地方还有小吃?!”
“不要小看底层劳动人民的创造力,”顾寻故意吊他胃口,“要不要我买些来给你尝尝?”
顾七没有说话。
顾寻还真就挤过去给他带回来了一份小吃。
脏兮兮的盒子里装着一些无法辨别出本体的东西,上面撒着些辣椒粉。
顾寻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盒子,“尝尝?这可是奢侈品,花了我五个信用点呢。”
“用手?”
顾寻好笑,“不然你还想用筷子品鉴吗?”
顾七有些嫌弃地用手捏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吃不出是什么东西,口感可能是某种肉类,嘴里只有调味品的味道。“这是什么?”
顾寻不说话,只看戏一般打量着他。
一旁的小六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是上等星球倾倒的食物残渣里挑出的剩肉,二次油炸加工以后得到的食物。”
顾七的表情青了又红,红了又白,他有些反胃。
顾寻欣赏着他的变脸,觉得自己一时兴起浪费的五个信用点总算值回了票价。
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问顾寻:“顾老板,你表哥怎么了?”
“可能是怀了吧。”
这里的人对他满嘴跑火车早已习以为常,无趣地耸耸肩,不说话了。
顾七瞪着顾寻,眼神淬了冰的刀子,“你怎么能给我吃这种东西!”
“怎么了,我的大少爷?”顾寻挑出一块扔进嘴里,一脸无辜,“大家都能吃,你不能吃?”
“……”
看着他果断坦然的动作,顾七不说话了。
沉默许久后,他冷静下来,问道:“你经常吃这种东西?”
“那倒不是。我母亲不让我吃,她很抗拒这种东西。所以我一般都只吃营养剂。”
这是顾七第一次听他谈起自己的亲人,虽然已经有预感了,他还是问了一句:“那你母亲呢?”
顾寻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声叹息,“她死了。”
“抱歉。”
“没什么抱歉的,”顾寻笑了笑,“她死了倒是解脱。她一直没办法适应这里的生活。”
顾七还想问些什么,但看着顾寻的样子,又问不出口。
不过他从他的话里得到了一个很关键的信息,既然不适应的话,那是否证明,顾寻的母亲其实并不是这个星球的原住民呢?
那边的小吃摊很快就卖光收摊了,买不起或者没买到的人只能嗅着空气中残余的油烟味解解馋。
市场恢复了人来人往的秩序。
大家一边交易一边交换着琐碎的八卦,谁家又生了个孩子,谁家又死了人,谁谁谁又失踪了,无非就是这些。
生死在这里,甚至比不过一个信用点的重量。
顾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很快把手上的东西卖了出去,收获了十三个信用点。
“走吧,回去了。”他背起空背篓,朝身旁自打吃完二手肉就一直沉默的人说道。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沉重。
两人沉默地穿行在愈发昏暗的巷道里,顾寻手里还捧着那个装着所谓小吃的盒子。
在一个拐角,一个瘦小的影子蜷缩在锈蚀的管道旁,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那是个孩子,看起来只有五六岁,肋骨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一双因为瘦弱而显得过大的眼睛,在昏暗中直勾勾地盯着顾寻,或者说,是盯着他手里的食物。
那眼神里没有乞求,只有一种动物般的、对于生存最本能的渴望。
顾寻的脚步顿了顿。
跟在他身后的顾七也停了下来,沉默地看着。
顾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骂了句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脏话。
然后,他几乎没有再犹豫,蹲下身,将那盒食物塞进了那只脏兮兮的小手里。
“快吃。”他的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不耐烦,“别被人抢了。”
那孩子愣了一下,随即像触电一样,脏污的小脸上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耀眼的光彩,他甚至没力气说谢谢,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顾寻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身飞快地跑掉了,像一只终于找到了食物的小老鼠,瞬间消失在错综复杂的金属缝隙里。
顾寻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仿佛刚才只是丢掉了一块石头,继续往前走。
顾七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孩子消失的方向,又看向顾寻那看似冷漠的背影。
在这个每一口食物都意味着生存机会的炼狱里,将活命的东西分给一个毫无关系的弱者
这种行为,与他今日所见为了抢夺资源而斗殴的所有场景,形成了极致的反差。
它无关强弱,甚至无关利弊权衡。
那只是一种在绝境中,依旧未曾彻底泯灭的,属于人性的微光。
顾寻转过头语气平淡地对身后愣住的顾七说:“看什么?走了。”
黄昏给这片绝望之地蒙上了一层虚假的温柔。
顾七跟着顾寻爬上居住区附近最高的一处废弃平台,视野豁然开朗。
病态的紫色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上崎岖而丑陋的剪影之后。
光线变得暧昧而浓稠,将漫天挥之不去的辐射尘云染成了诡异的橘红色与暗紫色交织的条纹,像一块被弄脏的巨大绸布,铺满了大半个天空。
这景色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属于末日的病态美感。
顾寻停下脚步,习惯性地找了个相对稳固的位置坐下,望着那片天空。
这是他看了二十多年的景色,早已麻木,但每一次看,心底某个角落依旧会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顾七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没有坐下。他挺拔的身影在渐暗的天光下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倒映着那片扭曲而瑰丽的天空,以及天空之下,蔓延至视野尽头的钢铁废墟。
这满目疮痍的星球,这挣扎求生的难民,这绝望中透着一丝诡异壮丽的日落……
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潜意识里的世界观冲突着,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沉重。
一种无声的震撼,在他空白的内心世界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涟漪阵阵。
“真他爹……”顾寻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干涩,打破了沉默。
他顿了顿,似乎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一切,最终却只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嘲弄,低声说,“难看。”
顾七的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了顾寻略显单薄的背影上。
一种极其陌生而复杂的情绪,在他空洞的记忆深处悄然滋生。
那不是感激,更像是一种基于最直观对比产生的深刻认知。
他所见的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广袤、混乱、令人窒息。
而眼前这个人,却是如此具体、真实,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有风吹过,带来的不是清爽的凉意,而是夹杂着腐臭的腥热。
就在顾寻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顾七低沉而平稳的声音,简单直接,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嗯。”
他认同了顾寻的评价。
然后,他向前迈了半步,与顾寻并肩坐下,共同面对着那片吞噬一切的壮丽夕阳。
“那天你问我,这是哪,我告诉你这里是瑰云星。”顾寻低头嗤笑,“但是它还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别名,垃圾星。是不是更贴切,也更真实?”
顾七没有回答,而是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在这片被文明遗忘的废墟之上,顾寻本身,就是顾七所能触及的最真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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