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装素裹的北方,对联福字鞭炮声中,辞旧的一年换上了艳红的新妆。
除夕的雪下得绵密,葛迪佳握着毛笔在院子里挥毫。
结满冰晶的窗玻璃受着室内暖气融成溪流,蜿蜒过她刚下的“春”字最后一捺。
李慕航怀里抱着一摞红纸站在板凳上,不知他从哪里翻腾出来的军绿棉帽上落满洁白的雪砾。
“佳哥!你看看歪没歪?”
葛迪佳头也不抬地敷衍道,“可以,你先下来吧。”
“哦!”裹成粽子的李慕航一跃到雪地里蹦跶,护耳随着他的动作拍打着脸颊,活像只扑腾着翅膀的灰鸦。
葛迪佳埋头写得认真,寒冷的天冻得她鼻尖和指间皆是通红一片,然而她却没有回到室内的想法。
李慕航忍不住透过窗向里屋张望问道,“你奶奶这通电话打得够久的啊,和谁啊?”
“你猜呢?”葛迪佳平静的反问,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的波澜。
李慕航自然知道是她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只是他闲不住八卦,聊起时却也只敢称呼他为“他”。
“他这么多年都没和你们联系,我听我奶奶说今年还准备回来过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能为了什么?左右不过一个字。”
葛迪佳讽刺地勾了勾嘴角,“奶奶不想他们兴师动众地回来碍眼,所以提早把给葛佳豪的压岁钱汇了过去。”
“这不得假惺惺地感恩道谢吗?”
“果然啊,有钱能使鬼推磨。”李慕航咋舌,“他不是有个好岳丈吗?怎么?堕落了?”
“好像病退了。家里一老一小身体不好都要花钱,估计是走投无路了吧。”葛迪佳看着墨色上的冰封,满意端详。
李慕航顺手替她将砚台收起,语气轻蔑道,“真绝,这招一定也是那个老算盘想出来的吧。”
老算盘是李慕航送给葛家傲外婆的昵称,莫名的很是贴切。
“可能吧。”葛迪佳无所谓耸耸肩,“毕竟她老人家一直是个神人。”
“唉,那是真的神啊。”李慕航吐槽个不停,“神经的神。”
葛迪佳默默地认同。
爆竹一响,喜气洋洋。
安心地人选择忘却过往闹人的家长里短。
葛迪佳仰头哈出一口口热气,阳光啥时穿透云层投射在雪融融的地面。
李慕航低着头用鞋底磋磨着冰面,看似闷闷不乐。
“你又咋了?”葛迪佳扫兴地剜了他一眼。
“无聊啊。”李慕航神色低落,“我爸也不回来,今年过年又是我们四个。”
萧瑟的寒风撺弄着周遭的喧闹,放大的思念撩拨着思绪失去兴趣。
葛迪佳侧目看着李慕航帽檐上的积雪,晶莹悬挂的睫毛有规律地忽闪忽闪,掩饰住了她感同身受的落寞。
“诶!”李慕航猛然抬头,笑得没心设肺,“要不咱俩去找沈骞吧,他们家小区指定装扮的很好看。”
葛迪佳望着对联上撇捺间藏着欲说还休的锋棱,想起了跨年夜缠在他纽扣上的发丝,耳尖在毛领里悄悄发烫。
“算了吧。”
“嗯?”
“去了还要登记,麻烦。”葛迪佳掩住下颌抿了抿嘴唇。
或许云湾小区的高档就在于它不会因为某个特殊的节日而松懈对外来者的警惕。
李慕航又开始在一旁唉声叹气。
葛迪佳烦躁皱紧眉头,“你要是真的闲就去写作业吧,不好吗?”
“……”
“所以你到底是觉得过年没意思,还是作业没动笔在焦虑啊?”葛迪佳习惯性地在心情不好时的语言攻击。
李慕航逃避地脚趾扣地。
“我认为是后者吧。”杜旭丽踩着被碎屑染红的积雪前来,打破了一时的寂静,很难不叫人惊喜。
“杜姐!你怎么来了?”李慕航连忙迎了上去。
“拜年啊!”杜旭丽晃了晃手中琳琅满目的礼品,眉梢扬起,“佳佳,把东西给你奶奶拿屋子去。”
“一会儿要去慕航家吧,咱们先过去,正好我有事情和李奶奶说。”
“哦。”葛迪佳接过礼品袋,心头一暖。
一年又一年,杜旭丽对于她家的情况不再是体现在表面上的晓得,而是到了不言而喻的深刻。
铁锅里的水汽糊满窗玻璃,李奶奶整忙着和饺子馅。
三个人风扑扑地登门,惊掉了窗棱上的窗花,那一朵大红牡丹在雪絮里开得娇艳。
“小杜啊!你怎么来了?”李双喜欣喜地迎了出来。
杜旭丽热情地呼应与老人寒暄,“来看看您,家里忙,小狗还没满月我走不开,不能陪您二老过年了,只能抽空过来看看。”
“您还好吧?身体怎么样?”
李双喜喜笑颜开地应和,“都好,都好。”
慈祥的注视,仿佛岁月把皱纹妆点成了一朵花,平淡朴实的空间里弥漫着弥足珍贵的温情。
杜旭丽最后还是被留下来吃了午饭,两位奶奶高兴地满屋打转。
“今年海军招舰艇兵。”杜旭丽把征兵简章放在炕桌上,若无其事地将蒜瓣扔进酱油碟问李慕航,“你小子有兴趣吧?”
李慕航正往饺子里塞硬币的手顿了顿。
五毛钱硬币掉进面粉堆,被他用袖口悄悄抹去。
“真的假的?”他咧开嘴笑,虎牙沾着偷吃零食辣椒籽,连蹦带跳地说着,“我去!我去!我去啊!”
“去哪啊?”李慕航高亢的声音吸引来了自家奶奶。
“去当兵啊!”李慕航迫不及待地把简章递到李双喜面前,“奶奶我可以去海上了耶!”
“啊……”老太太闻言别扭地转了转手中的擀面杖,犹豫着开了口,“那个……小杜啊,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航航他爸就常年飘在海上,他再去了……”
老人家的担忧因为自知不合时宜而略微显得没有底气。
杜旭丽拉过李奶奶坐下,耐心解释,“阿姨,我明白你的想法。”
“可是以慕航现在的成绩,他又不是特长生,要想考上一个有出路的大学和专业蛮难的。”
“这个孩子啊,闯荡、活氛,情商还高,他到部队去也未必不是好出路。”
“但……”李双喜看着李慕航欲言又止。
“你挣钱养他不就是为了他有出路吗?”杜旭丽继续循循善诱,“孩子总要走出去,飞得更高更远。”
“佳佳到时候也会考出去,您二老还有我呢,怕什么?”
杜旭丽的言辞简单真挚,字字句句都说到了长辈的心坎里。
尤静一在外屋听了片刻后才找准时机走来,“对啊双喜,他们两个小东西长大了,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咱们俩还可以相互照应,就让小航去吧,那也是孩子的梦想啊。”
“好吧。”李双喜拾了拾湿润的眼角,自我宽慰道,“这小子从小就喜欢海啊,船啊。”
“去年征兵他都没有想法去参加,所以连体检都不重视,如今也是个好机会,我只能同意了。”
李双喜说着拍了拍李慕航的背脊,苍老的手掌,一点一寸抹平了他衣襟的褶皱。
葛迪佳无声地揽过了尤静一的肩膀,温柔的摩挲着。
杜旭丽笑着松了一口气,“那开春,我看看安排一下,让慕航去练练游泳,为体检做做准备。”
“麻烦你了,小杜。”李双喜握紧杜旭丽的手,感谢又庆幸。
“都是应该的。”杜旭丽偏头讨巧,“你说好了给我介绍男朋友的,我不得先表现表现吗。”
她风趣幽默的话题转折让气氛不再压抑。
李慕航激动的双眼晶晶发光。
当兵不是无可奈可另寻的出路,则是为他提供了驰骋碧波之上的新方向。
葛迪佳将发小的每一个细小神情尽收眼底,全程无言的她何尝不懂得——好男儿总是志在远方。
电视机重播了历年来的春晚经典试图打发这不该沉闷的节日下午。
刘薇和江寒露母女俩坐在沙发上安静地择着菜。
“砰砰砰!”一阵不期而遇的敲门声牵扯了江寒露放松的神经。
“谁啊?”刘薇疑问着起身去开门。
季航单手撑在门框,摆出自以为帅气却不失滑稽的造型。
“过年好啊刘姨。”他刻意压低了嗓音,惹得刘薇忍俊不禁。
“过年好过年好,快进来。”
“滑头。”站在门后的陈福佳嫌弃地扯过季航,“我这儿子算是白养了,在家坐不住,生怕你们娘俩无聊。”
“这不把我带来,非说要一起才团圆。”
“对啊,孩子说得也没错。”刘薇牵过陈福佳的手,“你们俩在家也不好过,咱们一起开开心心地过个年。”
“好。”陈福佳强颜宽心地弯弯嘴角。
江寒露小跑而来,声音比平日里愉悦了几分,“陈姨过年好啊。”
“我妈妈刚才还念你呢,本打算晚点去请你们的,你们来了就太好了。”江寒露说着与季航对视,脸颊绯红了几分。
“江林楚呢?”陈福佳无意地问道。
刘薇端着果盘招呼,面无表情地回应道,“去新欢那了,我们俩现在冷战呢,等佳佳考完试就可以去办离婚了。”
“唉。”陈福佳不解中流露出唏嘘,“你决定就好,早分开早解脱。”
“是啊。”
刘薇坦然地坐下和陈福佳聊起闲话。
季航抬肘碰了碰身边脸色不佳的江寒露,“出去玩啊?”
江寒露别扭地垂下头,小声道,“去哪啊?大过年的。”
“我有朋友从外地回来了,找我出去聚聚,现在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去转转呗。”季航开玩笑地侧过身低语,“难不成你想留下来和他们吐糟男人啊?”
沙发上刘薇和陈福佳谈得正欢,少有的找到了一个共同话题能够宣泄。
江寒露偷偷地打量着两位长辈的豪放模样,逐渐提高的音量震得她心慌。
然而碍于礼节和习俗的她此刻矛盾着不知该做何选择,季航偏偏又要逗她,“再说了我好像还没到让你不满意的地步吧?”
“你……”江寒露嗔怒地嘟起脸,最终也还是无法不应承季航的邀约。
暮色倾洒在云湾佳苑的每一寸角落,彩灯骤亮,处处彰显着华贵。
“小叔小叔!现在能出门放烟花了吗?”纪钟歆第N次的敲响了沈骞的房门,不出意料的又是一次拒绝。
小姑娘垂头丧气地走下楼去,直到确定她彻底离开,沈骞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从二楼溜了出去。
八点一过,歌舞拉开了新一年春晚的序幕。
五人群聊跳出李慕航的语音,“兄弟们新年发大财!如果有红包请拿来!”
江寒露发了段烟花视频,镜头边缘闪过季航打过篮球后仰头饮尽汽水的侧脸。
葛迪佳拇指悬在发送键上良久,最终只拍了张窗棂冰花。
沈骞的消息框就在这时冒出来。
照片里烟花如星河倒坠,角落那棵歪脖子树却让葛迪佳指尖发颤。
羊绒围巾都来不及系,她赤着脚踩进棉靴就往外冲。
吓得李慕航腾然从床上跃起,喊得公鸭嗓破了音,“你干哈去?”
“手机没电了,回家充电。”葛迪佳头也不回地消失。
“啊?”李慕航的视线扫过插座上的黑色电线摸不着头脑,“那是我的充电器吗?”
积雪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呜咽,三百米外路灯下,沈骞正往蹲在地上点燃新一轮的烟花。
绚丽的绽放抖落了枝头积雪,纷纷扬扬的雪沫落进他微敞的领口。
沈骞摘下眼镜擦拭,睫毛上的霜花坠落着琉璃。
“你就像烟火的美丽,那么美丽……”葛迪佳脱口而出轻柔的吟唱。
好在天空上演着此起彼伏的喧闹,盖过了她虚飘的歌声。
沈骞从阴影里转出来,黑色大衣落满雪粒子,像棵移栽到北方的冷杉。
他背对而立,双手揣兜,身姿因高昂的头颈衬得愈发挺拔。
葛迪佳摸出手机偷拍下沈骞的背影,殊不知雪地上两道影子已悄然交叠。
沈骞望着最高处那朵烟花绽成金菊,喉结滚动着吞下未出口的祝福。
葛迪佳在漫天华彩里按下快门,轻声说了句,“谢谢你,让花开在了我的头顶。”
雪落在沈骞肩头和她心跳的频率渐渐重合。
举目的光亮消散恢复了以往的昏暗,沈骞掏出手机,站在原地等了很久,始终没有收到他想要的祝福。
夜色吞没了少年落寞的剪影,直到他完全看不见,葛迪佳伸了伸冻僵的手指群发了一句话。
【迪迪哒:愿你我康胜相伴,心无忧,行无阻,梦皆圆。】
眼前是空白的雪地,阻隔了两串大小不一的脚印。
沈骞没有回头,葛迪佳忘了靠近。
明明是你先动了情,我却不敢读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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