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热,照烧得人心惶惶。
月洞窗边,一身着褐衫的老妈妈正喋喋不休规训着面前的妙龄女郎。
“三小姐,奴婢跟您说了多少遍,您千万要谨记自己如今的身份,还不到歇息的时辰,怎么就松了披帛耷了腰,还有您的坐相,本来您的仪态就不好,若是往日里不端着,不小心些,被人抓包了那可怎么办?大小姐就从来不会这个样子。”
“要知道晏家门高庭深,里头规矩严得不能出……”
这老妈妈姓吴,是蒲夫人的心腹,掌着规矩历来凶悍,行事作风一板一眼,就像是蒲夫人的眼睛,容不得底下人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蒲挽歌,不,应该是蒲矜玉,正沉默端坐着接受她的训斥。
往日里她还应一两声,现如今却一言不发,便是上了脂粉,依稀也能叫人瞧见她的脸色透着病态的寡白。
贴身的小丫鬟经春,看蒲矜玉的情况不太对劲,连忙跳出来帮她解释,说她也不是刻意偷懒,而是天儿太热了,她的肌肤受不了。
没捂多久,那后背就起了痱疮,所以才趁着没人的时候取了披帛耷了腰,商量着要不要上药呢。
经春原本就是蒲矜玉嫡姐蒲挽歌的贴身丫鬟,在蒲家也有些地位,所以她一开口说话,吴妈妈还是给了两分薄面。
但为了树威,也为了提点,转过头,老妈妈又道,“你作为小姐的贴身丫鬟,怎么不提醒些。”
“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事情捅出去了,我们都得死!”吴妈妈声音压得很低,脸色很不好看。
“是是…您说得对,奴婢们下次必然注意提醒着。”经春忙不迭点头应着,“也会看顾着三…大小姐。”
险些没有拐过弯来,经春连忙打嘴。
吴妈妈听了蹙眉,再三再四的提醒她小心了。
念叨许久,吴妈妈口渴总算是停了下来,她吃了经春给她倒的一盏茶,而后出去了。
“小姐,您还好吗?”
瞧着女郎的脸色不是很妙,这许久了也没冒个声音出来,经春有些担心。
“您若是不舒服,奴婢去给您找郎中?”虽然有些许冒险,但总比严重再请要好。
蒲矜玉仿佛还在走神,没有听到她的话,也没有吭声,她的脸色越来越白,手紧攥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经春等了一会,没见她回答,眉头紧皱,立马打发小丫鬟去找郎中。
小丫鬟绕过珠帘,那玉幕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晃动之间明珠泛着光影闪烁,一直在沉默的女郎被光影晃闪得眼睫微动,这才仿佛如梦初醒般回神,她终于开口,“不、不必请郎中了。”
听到这句话的小丫鬟脚步停住,往后看来,经春担忧凑上前倒了一盏茶问,“小姐您真的没事吗?”
这两日京城实在太热了,虽然室内已经置放了冰块和风轮,但蒲矜玉的皮肉特别敏感。
这穿衣的料子再好也不顶用,别说是禁不得风吹日晒,天热一些就闷痱疮,她的皮肉白嫩,痱疮闷得多了看上去尤为触目惊心。
经春倒也给她用了一些膏药,但基本无济于事。
正因为蒲矜玉的肤色太白了,跟蒲挽歌有些差别,为了不叫人看出破绽,所以每日都得抹脂粉掩盖,才能确保不出错漏。
那脂粉反反复复地抹上去,她这痱疮好了又发,发了又好,没法断根,按照往年,要等入秋了,时气凉下来方才能缓解,可是现在才入夏,这一季还长着呢。
“奴婢给您端碗冰镇雪元子可好?”
见她脸色太差,经春尝试哄着她,这是蒲矜玉喜欢吃的,往日里,她委屈了,经春也会偷偷给她端一小碗来。
“你也下去吧。”蒲矜玉没回答吃不吃,抬眼看着她,“…我想自己静静。”
经春对上她的视线,总觉得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至于什么不太一样,说不上来。
往日里,蒲矜玉也不是没被吴妈妈骂过,但她极少如此沉默,尤其那眼神,简直可以称得上死寂,就好像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经春还想说话劝慰,可蒲矜玉却已经阖上了眼睛。
见状,她只能出去了,“奴婢就在外面,您若有事,就唤奴婢。”
蒲矜玉没应。
经春只得带着小丫鬟们出了内室,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人走之后,蒲矜玉搁置于膝上的手缓缓收紧到颤抖,她低头睁眼怔怔翻看着手心手背,指腹上面握笔的茧没有那么多,虎口处也没有被烛火烫伤的陈年痕迹。
随后她又转动身子,往妆奁台看去,铜镜当中的女郎,看起来虽然雍容华贵,但仔细窥探,依稀之间是可以瞧见眉眼透露出的几分青涩的,这不是二十九岁的她。
别的不说,就说眼下小腹平坦,她并没有身怀有孕。
直至现在,她摸了摸肚子,又对镜触碰着自己的脸,方才勉强找回一些实感,她似乎真的死而…复生了。
对,她难产死后竟又活了,一睁眼,她竟回到了替嫁第三年的夏日午后。
在这一日,她不过就是在午后用过饭时,悄悄松了披帛垮了腰预备舒展躲个懒,就被嫡母派来的老妈妈瞧见了。
老妈妈立马屏退周围的人,对着她耳提面命呵斥连连,说她都三年了怎么还没褪去乡野性,实在没规矩,那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她的脸上。
她原本应该死了的,怎么又活了?
难道都是一场幻觉吗?不,不是幻觉,上辈子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含辛茹苦熬了那么久,若只是一场梦或者幻觉,那真的太轻松了,她怎么都忘不了了的。
那是十几年之后的事情了,她快要三十岁了,却没有迈过三十岁的坎。
许是这十几年近二十年操劳过甚,她身怀有孕却没有平安产育,胎动没多久便心力衰竭晕死,最终一尸两命。
她死了之后,灵魂没有消散,飘来飘去,竟得知了不少事情。
嫡姐竟然没死!她并没有病重早逝,而是为了追随情郎设计假死脱身,她在她灵堂前来吊唁的人中看到了乔装改扮的嫡姐,她就那么活生生隐在人群当中,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她的灵牌。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要数最可笑的应当是她的姨娘。
她最信赖爱重的姨娘竟一直在愚弄她。
原来姨娘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受到任何的胁迫,嫡母没有拿捏她的性命,逼迫她用女儿去替嫁。
而是姨娘为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在晏、蒲两家婚事贴近,嫡姐突发恶疾的时候,想要趁机上位,为了在蒲家占得一席之地,主动向嫡母进言。
说她在乡下庄子里其实还有个女儿养着,样貌和嫡姐相似,身量年岁都差不离,或许可以接回来,改头换面,研习嫡姐的言行举止,行瞒天过海之事,先替嫡姐嫁过去,待嫡姐病愈,再将两人换过来。
她能明白这一切,还是要得益于,她死了之后,实在放心不下姨娘,担心她在蒲家日子难拗,飘去看她最后一面。
那时姨娘匍在床榻边沿哭,她哭得发鬓散乱好不伤心,胭脂都被泪水污花了,简直可以称得上肝肠寸断。
看着痛彻心扉,实际上,眼泪却不是真切心疼,为她这个女儿流的。
因为姨娘边哭边说她怎么可以这样短命,不争气,怀了孕都生不下来,偏偏死在这个时候,早死晚死,就不能生了孩子再死吗?
她死了她往后怎么办,这蒲家深宅大院,她又年老色衰了,没有依仗怎么活啊?
姨娘不断辱骂她是个赔钱货,不仅生下来是个丫头片子,搓磨她半生,临了还这般短命不做人。
乍然听闻此言的她,脑中嗡嗡作响,愕然怔在空中无所适从,看着姨娘遍布满脸的泪水,简直不敢相信,这居然是她的内心想法?
若没有亲耳听见姨娘吐露的那些话语,任凭谁跟她说,姨娘讲了这些话,她都不会相信的。
听着自家亲娘不断哀嚎的哭声,看着她扑簌而下的泪珠,在那泪光当中,蒲矜玉恍惚忆起往事,那真的是很早很早之前了,早到她觉得像一场旧梦。
那时候她没有活成名为蒲挽歌的提线木偶,她还叫蒲矜玉,有独属于自己的姓名。
回顾她这一生,为外室女,自出生起被迫女扮男装讨好她的生父,可惜假的成不了真,年岁渐长后身份藏不住,姨娘毫不犹豫设计将她送往破落边远处。
那时,看着姨娘朦胧泪眼,年幼的她不明摒弃意味,看不穿姨娘隐藏在毫不犹豫背后的狠心决绝,竟以为那双眼里满是对她的心疼与思忖。
心疼她年纪轻轻便一直乔装改性,思忖她年岁渐长总不能这样一直下去。
所以不得不将她送往乡下,原来,都是骗她的,姨娘觉得她是个拖油瓶。
若非出了嫡姐那档子事情,她恐怕这辈子都会被丢弃在乡下,而不是又成为一个有用且趁手的工具。
金玉金玉,姨娘想要的是另一块男儿身的真金玉,而非她这块假“矜玉”。
无数次将她这个女儿利用又抛弃,借以稳固地位,尊享她的富贵荣华,死了也没有讨到半分好。
蒲矜玉回顾她的上半辈子,真是可笑。
可怜她居然到死了才恍然大悟,清楚一切,但没有什么用了。
阳祐十三年,她最终还是心力衰竭,难产逝于二十九岁。
以嫡姐蒲挽歌的名讳,下葬晏家,灵魂身躯在晏家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宅大院困了一辈子。
本以为灵魂消散,她会含着怨气彻底死去,没想到,居然又诡异的重生了。
方才她睁眼之时,只觉得好吵好吵,抬眼看到一张不断张开闭合的血盆大口,定睛一瞧,是吴妈妈的老脸。
那些喋喋不休的话,随着她意识的回笼,渐渐在耳边响得清晰。
她心惊肉跳的听着,垂放于膝上的手指掐入掌心,一阵阵疼痛泛上来,那些痛意仿佛在告诉她,是真的,是鲜活的。
此刻抬眼透过月洞窗看去,瞧见晏家的红砖青瓦,内室的软烟罗帐。
思及上一世发生经历的种种,她不禁提唇冷笑。
缓缓垂下眼睫,展露出乖怜,隐掩下滔滔翻涌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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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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